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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邪父子谱(1 / 1)

1岳怀奎

檐下的冰凌化了。

岳怀奎厌恶顺天府的冬,更厌恶顺天府的春。东风是凌厉的刀,春风是温柔的凌迟。如果冰没有化的话,他的膝盖也不会这么难受,背上、臀腿上的鞭伤,也会更加麻木一些。

他抬起头,看着屋上的明瓦上,跳动着金灿灿的日光。

刘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躬下身子,恭恭敬敬地禀道,“王爷起了,请世子进去。”

岳怀奎动了动唇,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辛苦。”

年老的内宦面上流出一丝不忍,就要伸手搀扶瘦骨碐磳的少年起身。岳怀奎推开了他,自己摇摇晃晃地站稳了。刘德见他膝下湿了一片,不由劝道,“世子,先随奴婢去暖阁换一身衣裳罢。”

岳怀奎自嘲地笑了一笑,说道,“父亲这里,备着我的衣裳么?”

刘德默然,半晌方道,“王爷的衣裳……”

岳怀奎道,“要是不小心逾制了,岂不又是臣子的罪过。”说完,也不多等,穿着一身湿衣,就进了书室。

东海王岳惟焕昨日宿在书房里,二月十六,是先王妃戚氏的忌日,也是世子岳怀奎的生辰。东海王不喜长子,便由此而来。岳怀奎恭声请进,在案前与父亲行过大礼。岳惟焕素有威仪,虽居闲室,往往也肃穆如临朝典,一襟一带,都要一丝不苟,这时衣袍上却有许多褶皱,面容浮出憔悴之色。

岳怀奎想到,他或许真的很爱我的母亲。

岳怀奎从架上取来一柄黑亮的马鞭,跪在父亲身边道,“请父亲责罚。”

东海王的语气有些奇怪,他问,“我为什么要罚你?”

岳怀奎不敢轻忽,答道,“儿子言行无状,御前失仪。”

一室静寂。

东海王道:

“哦。”

2岳惟焕

岳惟焕也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枕黄粱,他睁开眼睛,就当上了大齐的便宜王爷,有了个十四岁的便宜儿子,和一个过世了十四年的便宜真爱。再翻翻原主的记忆,后院里目前还住着正月里新进门的继妃徐氏,和数位娇滴滴的姨娘,堪称妻妾双全,左拥右抱,人生大事解决一多半。按理说,他该十分开心才是。

如果他不是一个出柜了十多年的甜0的话。

愁啊。

看着便宜儿子举着鞭子跪在地下,岳惟焕更是愁得头都要秃了。他伸手把便宜儿子手中的马鞭拿了下来,无奈道,“你起来。”

岳怀奎站起身子,自然地趴伏在一旁的桌案上,两手伸向自己的腰带。

老天鹅,岳惟焕混迹江湖这么多年,头一次轮到别人给他脱裤子。他连忙开口抢救:

“别急,先说说你犯什么错,你杀人了?”

岳怀奎一怔,“……没有。”

“放火了?”

“没,没……”

“违反大齐律了?”

“这,这……”

“穿着火辣紧身小热裤出门勾引男人了?”

岳怀奎浑身巨震,岳惟焕嫣然一笑,随手往儿子的屁股上一拍,说道,“你看,也不是什么——”

“啊!”

岳怀奎惨叫一声,嘭的一下瘫跪在地,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又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叩首道,“父亲,父亲恕罪!”

岳怀奎就是个初中生的年纪,岳惟焕受到的惊吓比他还大,赶紧下地去扶,刚刚碰到脊背,岳怀奎又疼得低呼了半声。岳惟焕发觉事情不对,疾声问,“你怎么了?”

岳惟焕半跪在地上,硬生生把儿子贴在地上的上半身拔了起来,岳怀奎脸色煞白,瞳孔缩得像针尖一样细。他忽然反应了过来,慢慢地说:

“我打的。”

岳怀奎颤声道,“我,儿子绝不敢怨恨父亲……”

“为什么不怨?”

“是我有错在先……”

“你怎么有错在先?”

岳怀奎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双眼红如灌血,终于伸手掩面,弓下腰身,哽咽道,“是我,是我害死了娘亲,如果娘不生我,我……”说到一半,已是泣不成声。

岳惟焕沉默下来。

良久,方有灼灼的怒火,在他心头,猝然腾跃而起。

岳惟焕并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上多久,或许是一辈子,或许是一个小时,这并不是他的家庭,这并不是他的儿子。

可是,等他走了之后呢,难道放原身回来,继续目无刑法。

他会为烈士而落泪,会为孤老而哀伤,并不是因为他是烈士的亲戚,是孤老的朋友,而是因为他尚且怀有一腔热忱的人性。而总有一些东西,不因时间而变,不因身份而变,不因血缘而变,这是人之骨血,这是人之魂灵。

难道弱小就应该被忽视,难道缄默就应该被栽赃。

岳惟焕不无嘲讽地想到,上一次这么激动,还是当年他义无反顾地向家人出柜的时候。

3刘德

东海王疯了。

刘德如是想到。

他在门口听见世子一声惨叫,踌躇半晌,壮着胆子,推门进去。世子身上旧伤未愈,他实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承苛责。他闯进屋内,刚准备拼死一求,就看见,王爷抚着世子的肩头,神色凄哀绝望,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是我,这都是我的错啊!”

又大哭道:

“是我无保护性爱,是我搞大了媳妇儿的肚子,是我害死了我的王妃!”

世子吓得,上前抱住父亲双腿,高声呼道,“父亲!爹爹!”

王爷拍着大腿哭,“我要这命根有何用,这就让它给先王妃陪葬!性盛致灾,割以永治!我岳不群今天就要称霸武林!来人,拿本王的刀来!不做男人了,进宫伺候皇兄去,王妃,王妃啊——!”

刘德反应过来,抢身上前,想从背后制住发狂的王爷。谁知王爷手舞足蹈,力大无穷,带着刘德一起原地转圈,跳起了双人胡旋舞,口里还在兀自说些胡话。刘德也不敢叫人进来,只好连连劝导,终于把王爷劝回了椅上。岳惟焕背对着儿子,岳怀奎已经退到了一边。

刘德偶然回头,极快地与世子对了一眼,岳怀奎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东海王身后,世子眼中的惶然尽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层沉沉的郁色。

宫中那位的病疴越来越重,陛下身后无嗣,召东海王上京,眼见着就要立下皇储。可是府内的二公子已经七岁,而东海王厌恶世子,众人皆知。

一片不算富庶的封国,岳惟焕或许可以忍下心中的偏爱,从礼法记,为岳怀奎请封世子,要是……这样微不足道的牺牲,突然变成了无上的权柄。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北边的单于已经私下通来了信件,外族勾结到一半儿了,娘的,箭在弦上,他们还要不要造反?

4岳惟焕

岳惟焕已经十天没有进后院了。

岳怀奎当面捧来了后院小戚氏亲手缝制的外袍。这其实十分不合规矩,但岳惟焕既然不是原装,自然也不会在意自己这个大儿子有意无意的试探。他饶有兴味地赏鉴了一番纯手工纺织品,又向长子道,“你跟后娘关系不好,和你小姨倒是处得不错。”

“后娘”“小姨”这两个称呼,哪个说出去,岳怀奎都当不起,他吓得腿都软了,当即举着托盘,又要往地上跪。岳惟焕往他肘上一托,后院的姐妹给他送东西,所为何事,他自然心知肚明。他思忖须臾,已有成算,因问道,“还是单给我一人做的呢,还是别人都有?”

岳怀奎恭声答,“戚淑人不敢不敬主母,王妃那里,另有孝敬。”

岳惟焕冷笑道,“哼,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说完,长袖一甩,回书房睡觉!反正他这个儿子,向来很喜欢猜他话中之意,就让他猜去吧!

岳惟焕进了书房,刘德向来体贴,知道他不喜欢闲人围着伺候,已经把一应洗漱用品都收拾好了。自从岳惟焕接管原身后,东海王就变成了精致王爷,被子都熏得香香的,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上榻了。要不是前院里备的东西不全,他睡前还能给自己修个眉。

许是日有所思,岳惟焕临睡时想着修眉,是夜,便宜儿子入得梦来,果然换了个眉形,穿搭也大不一样。梦中的岳怀奎穿着一身龙袍,戴着十二旒的天子冠,在他面前洋洋得意地举起两臂,若有所指地问道:

“爹爹,你看孩儿穿这一身,怎么样啊?”

岳惟焕莫名其妙,又听儿子不断地催他回答,只得拿出多年陪闺蜜逛街的经验,拍手盛赞道:

“手也细腿也细,美!”

5刘德

刘德正在换书房里的熏香。

东海王忽地开口道,“老刘,看你眼下发青,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刘德手上一抖,幸而他老于世故,面上并无异样,只作寻常态回道,“奴婢上了年纪了,近来是觉少些。”

东海王叹道,“唉,看你身体挺好,头发也挺多,怎么还失眠了呢。这样,你去换小陈过来,今天就歇一天吧。”

刘德并不强留,行礼谢恩,就退下了,换陈贤近前伏侍。他得了空,自然不会真的去补觉,随意找了个由头,便往世子房里去。世子虽有封位,当年在藩地时,东海王从不令他议政,如今上京听宣,更是天天闲着。

岳怀奎见他日中过来,也是一惊。刘德先开口道,“戚淑人院里的藤萝生得不错,炸了些藤萝饼、藤萝鱼儿送到前头,王爷不收,就令奴婢提来了。”

岳怀奎这才道,“啊,是,劳烦你了。既是陈贤在父亲那里伺候,钱忠去你干爹那里问问,看中午是怎么传膳呢?”

钱忠一去,便只剩自己人了。刘德上前两步,拉开袖袋,给他看左边衣袖里一小撮积下的香灰。岳怀奎长舒一口气,北疆奇药黄粱引,能催梦魇,他问,“成了。他惊惶之中,你有没有听见,京都三卫,他叫的是哪一个将领的名字?”

刘德踌躇道,“王爷梦里,叫了……殿下的名字。”

岳怀奎讥道,“他自然会叫我,他此生最大的噩梦,不过是我这个孽子要篡他的位罢了!除此之外呢,他还说了什么?”

刘德想了一想,终于如实道:

“世子,王爷说,‘乖儿子,年下我不行’。”

岳怀奎沉吟半晌,方道,“年下,年下,徐王妃是正月里过的门,莫不是她那里露馅了?”

刘德道,“奴婢不知。”

岳怀奎又道,“他昨日召我,话里话外,指责正妃不贤,许是真教他察觉端倪,也未可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刘德礼道,“世子不必心焦,五日后初一,王爷总要留宿正院的。”

岳怀奎胡乱地点了点头,这时钱忠回来,刘德自告退不提。

6岳怀奎

大约是应藤萝的景,岳惟焕令岳怀奎陪他游园。

藤萝栽在戚淑人的院里,花园里并没有藤萝。这本是给后院妇人消遣的地方,他们两个大男人,转了两圈,也就转遍了。岳怀奎一言不发,岳惟焕就开始刁难他:

“儿子啊,你说,要是你将来娶妻之后,我和世子妃同时被歹人劫持了,你先救谁?”

岳怀奎道,“哪有这等宵小,竟敢谋算亲王。”

岳惟焕淡淡地,“你就当他有吧。”

岳怀奎的额角浮出几粒冷汗,他道,“天下没有无父之国,儿子不敢作不孝之人。”

岳惟焕又问,“那要是我和你娘同时被劫持了呢?”

生母继母庶母,岳怀奎很想问一句,哪个娘?不过,他没有丝毫迟疑,当即答道,“儿子愿以此身性命,换得父母双双平安。”

岳惟焕啧啧两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儿太会说话了,奖你一朵小红花。”说完,辣手摧花,顺手从一边掐了朵大红牡丹下来,给儿子簪在头顶。岳怀奎并不敢躲,只得长揖谢赏。岳惟焕因问,“你素来聪敏,不如猜上一猜,我这时在想些什么?”

岳怀奎摸了摸耳后的娇花,愈发的小心翼翼,“今年是大比之年,自来新科进士簪花夸街,父亲是不是在想春试的事情?”

岳惟焕摇头,岳怀奎再猜道,“那父亲是想警示儿子,虽然宗室子弟不能科考,但也不应该懈怠读书。”

岳惟焕道,“我是在想,你中午陪我吃饭,一共动了五次筷子,下午我给你送鲜花饼,干脆碰都不碰,吃得这么少,是准备瘦身呢,还是准备成仙?”

岳怀奎几次张口,只是不能言语。岳惟焕续道,“你猜过了,那么我来猜一猜你的心思,你此时大概在想,‘吃不下么那自然是被我爹吓的,看到他那张脸我便胃口全无,怎么他竟然没有丝毫的自知之明,还站在这里大言炎炎,说出这些废话。’”

他一席话下来,岳怀奎又要就地跪下了,岳惟焕却挥一挥手,道,“行了,不爱跟我一起吃,那你以后自己吃。”再走两步,他又听父亲问,“对了,你身上的伤好了没有?”

岳怀奎的心底浮起一阵冰冷的自嘲,不出所料,手中有了把柄,他怎会这样轻易地饶恕他的不敬?几次下跪被拦,他心浮意懒,也不跪了,长长一拜,道,“伤已好了,儿子任凭父亲责罚。”

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头顶才传来一声冷冷的命令,“好,好得很,你给我——蹲下!”

十四年来,他到底还会畏惧父亲的怒火,听见命令,虽然一懵,但还是不敢有丝毫迟疑,就地蹲了,又听见一声断喝:

“手揪耳朵!”

岳怀奎不知他又有什么花样,顺从地照做,抬起两手,捏住两边耳垂。过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偷眼向上瞧去。岳惟焕面沉如水:

“说,‘我是大笨笨,我是小犟犟。’”

岳怀奎道,“我是——啊?”

岳惟焕冷哼一声,再不理他,拂袖而去!

岳怀奎难得的有些无措,手上一动,又摸到了头上别着的花儿,就顺势取了下来。这是一朵怒放的牡丹,柔软的、鲜妍的、红得像火。

春风吹拂,草木扶疏,岳怀奎蹲在原地,阳光洒落,晒得他周身暖融融地发痒。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他蓦地感到一阵锥心般的痛苦,伸手往脸上一抹,原来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7岳惟焕

三月初一,遵祖制,岳惟焕歇在徐王妃院中。

当然是分被睡的。徐岚竟也没有多说,岳惟焕有些诧异,到底是早早地歇了。徐氏一门,满门忠烈,徐岚的父祖兄弟尽皆死在北疆,她自己赐婚东海王时,年纪已经不小,身上还有凭战功封的县主之位,这样的联姻,便是原身之前,也没有怀疑过什么。

是以,当他在朦胧间转醒,感受到手脚上的束缚时,脑中的第一个想法还是:

有些人天天在外面威风八面地虐、童,私下里跟老婆倒是玩得很开放。真不愧东海王之名,果然有够海。

转念一想,可他这健康的身体,这干净的记忆,实在不像是有很多经验的样子?

岳惟焕的手脚都被撕开的床帐紧紧地绑缚着,两眼眯开一条缝隙,偷偷往一旁瞧去,正看见桌上一红一白,两只牛油火烛,徐岚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盖头掀在头顶。一旁半人高的箱奁,最底下一层镜屉的木柄上,赫然嵌着一枚拇指大小的南珠,光光润润。徐岚伸手握住木柄,左右依次各扭几下,咔哒一声,就抽出了一柄寒光森然的匕首。

岳惟焕背后一凉,见徐岚回身,连忙又闭上眼睛装睡。明烛细细的毕剥声中,他听见女子幽幽的嗓音: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卿同?阿戚,阿戚,这是你的房间,你看着我,一刀杀了这个狗男人。紧接着,姐姐就下去寻你了。”

语毕,劈头一盏冷茶浇在了岳惟焕的头上。

“贱人,醒来!”

岳惟焕并没有动。

徐岚冷笑道,“别以为装睡就能蒙混过关,不睁眼是么,我先阉了你,省得到时候再有什么旁的争端!”

她伸手扯下岳惟焕的小衣,举着匕首便向前凑去。直到寸许远近,岳惟焕毫无反应,气氛实在有些诡异。她转眼看来,岳惟焕垂着眼,并没有惊慌失措,他轻轻地说:

“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东西,每次在他这里醒来看到,总觉得怪怪的,丢了便丢了,丢了这个累赘,我们还与从前一样。”

徐岚眉头一蹙,“你在说什么鬼话?”

“鬼话。”岳惟焕抬眼看她,目中两豆冥冥的光,他道,“你以前从来不喜欢这个颜色的口脂。”

徐岚浑身一颤,岳惟焕强忍着,才没去看自己腿边竖着的那把匕首。所谓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能不能活命,全看他猜得对不对,演得够不够真了。倘若他所料不错,这个徐继妃与先王妃大戚氏,她们,她们……

徐岚挪开匕首,惊疑不定,低声唤了一句,“阿戚?”

猜测落实,岳惟焕口中发苦,怪不得自继妃进门以来,后宅安宁无比,这位可真能把小妾当夫妻婚后共同财产。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他两任王妃当年谈恋爱时喜欢什么颜色的口脂……废话,徐岚今天涂的这可是烈焰斩男色,一看就是来勾引他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十个里面十个都不会喜欢!

看着徐岚紧握凶器的一手,岳惟焕再下一剂猛药:

“好姐姐,这么多年了,为了我,你还是没有留长指甲。”

徐岚双手抖颤,匕首一下子掉在地上,高声哀呼道,“阿戚!阿戚!我想你,我想你想得……”她合身便要扑上前来。

岳惟焕刚出了一背的冷汗,怎能让她上前,惊呼一声,“别过来!”见徐岚身形一顿,露出狐疑神色,岳惟焕当机立断,将头一偏,泫然欲泣:

“这个身子……脏。”

徐岚果然大是怜爱,伸手轻抚他的脸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想要谎言不被拆穿,那就干脆说真话,岳惟焕道,“我是十几天前醒来的。——许是,许是看你来了,我心里欢喜,阎王爷也怜惜我,就,就……”

徐岚一颗心都要化了,连忙捡起匕首,给他割开了手上的床帐。岳惟焕知道她心中不曾尽信,就揉着手腕,拉起衾被,背对着她躺下了。徐岚问道,“阿戚,你做什么?”

岳惟焕道,“你拿一件罗裙给我披在身上。”徐岚依言照做,他这才捏着嗓子说道,“你不要看我的脸,现在像不像了?”

徐岚轻嗔一声,给他再割开了脚上的桎梏,“你起身吧,何至于此,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岳惟焕回身一看,见她颊飞红云,避去妆台前坐着,总算放开了匕首,却还将它搁在桌上。岳惟焕理了理褶皱的中衣,面不改色地将一件粉红罗衣披在肩头。还好他的两位王妃没有成为真正的灵魂伴侣,徐岚对他这具皮囊还是兴趣缺缺的。徐岚摆弄着自己的镜匣,忽然娇声道,“你过来帮我画嘛!”

岳惟焕心道,这幸亏是他来了,要是换个直男,这会儿已经凉了。

他过去和徐岚挤在一张椅子上坐着,把她匣中珍物一字排开。徐岚保养得宜,没有粉调一白,也有粉调二白,其实很好上妆。岳惟焕给她修修蛾眉、打打粉底、上上修容、添点高光,最后挑了一匙胭脂,细细地在掌心化开,开始画腮红和唇妆。正所谓女为悦己而容,他一番操作熟练无比,徐岚看得都呆了,她问,“你这是哪里学的?”

岳惟焕道,“孟婆教的。”

徐岚再无怀疑。这时晨钟甫响,徐岚将匕首藏回箱中,击掌叫了自己的人进来,三两下收拾了满屋狼藉,又上前伺候两人洗漱更衣。外头传来早膳,徐岚坐在他身旁,先提筷给他布了一道嫩生生的凉拌香椿,说道,“这是你以前最爱吃的。”

岳惟焕瞥她一眼,“我以前爱吃么?”

徐岚默默又把香椿搛回自己碗里,岳惟焕委屈道,“你还试我!”

徐岚道,“好阿戚,是我错了。”岳惟焕丢下筷子,在衣袖上蹭去手心的细汗。徐岚又道,“你不知道,他们姓岳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世子……”说着又往他肩上一推,“你给狗男人生的!”

岳惟焕道,“狗男人,狗男人。”

徐岚续道,“他倒是聪明得很啊,还主动找到我这里来,也不想上一想,我徐家何等样人,我一家老少,马革裹尸,我怎会和他一起勾结北狄!哼哼,还说什么,叫我——‘或瘫或残,手下留情’。”

岳惟焕微微一笑很狰狞:

“好儿子,真没让我失望。”

8岳怀奎

岳怀奎没有想到岳惟焕还能健全地走出后院。

徐王妃初嫁之时,就想给岳惟焕下药,徐家世代戍守北疆,她想用的这一味奇药,恰被岳怀奎发觉,与他从北狄得来的几种毒香相类。志同而道同,岳怀奎不受信任,徐王妃难出后院,两人联手,一拍即合。

只不知岳惟焕又有什么手段,真是命大,老而不死,是为贼也。岳惟焕气势汹汹地来找他算账,岳怀奎终是懒得装了,他冷嗤一声,心下悲凉不尽,直直地站着说道,“是我技不如人,棋差一着,你要打要杀,只管动手就是!”说完,一脚踢翻了案前的椅子,就往案上一趴,准备解衣。

岳惟焕怒不可遏,抬脚把地上的椅子又踢得翻了个面儿,指着他骂道:

“来,脱!给爷脱!让我看看我儿的屁股有多翘!”

岳怀奎花容失色,满脸惊恐地回身望来,双手僵在原处,不敢脱了。

9岳怀奎

岳怀奎正自迟疑间,岳惟焕轻轻往他小腿上踢了一下,刺道,“怎么这会儿却不想脱了?”

岳怀奎耳根发热,一咬牙,将外袍中单都一口气脱了下来,撒气一样地扔在地上,又抽开衣带,任由小衣滑去脚踝。少年的肩背单薄瘦削,两腿细伶伶的打得笔直,就是真的很翘,还很白。岳惟焕一巴掌扇下去,他身后还没脸上红得快。

这个力度,岳怀奎真没觉得他爹在揍他,他觉得他爹在摸他,岳怀奎羞愤欲绝,恨不得整个人钻进桌中,活生生宛如一个被街头恶霸欺凌的黄花儿大闺女。岳惟焕又落了两掌,才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岳怀奎闷闷半晌,憋出一句,“……任凭责罚!”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挨了重重的两下,岳惟焕怒极反笑,“我看你就是不挨打不高兴,当爹的要是不满足你,岂不是让你很没有面子。”他说完这一句,久久没有动静,岳怀奎忍按不住,回身去看,正看见岳惟焕把他扔下的几件衣裳尽数捡起,搁在案上,又默默地把踢倒的椅子扶了起来。

岳怀奎看得张口结舌,岳惟焕坐在椅上,展臂一捞,便将儿子摁在了腿上。岳怀奎也不挣扎,姿势变动之后,他虽不至于两腿悬空,头也垂得低低的难受。岳惟焕又赏他两下脆的,叱道:

“真不是你洗衣服!”

岳怀奎满头雾水,实在不明白这当爹的重点在哪里。岳惟焕好像也发现自己略有跑题,于是又揍儿子两巴掌,另开口道,“听说,你想勾结北狄。”

岳惟焕要是问及自己险些被一刀宰了这事,岳怀奎或还辩驳一二,发泄一下十四年的积怨,可他先提北狄。岳怀奎生而为王公贵胄,长在中原神州,虽然亲缘淡薄,但圣天子又何尝待错了他?他自知在此事上理亏,暗骂岳惟焕阴险之余,也不由他哑然无声。

岳惟焕道,“你知不知道,当年的幽云十六州割出去后,可是整整四百年都没能要回来?”

岳怀奎面上难堪已极,愤愤道,“你何必与我说这些!”

岳惟焕叹息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怨恨你的生父,真的到了这种地步?”

岳怀奎道,“是。”

屋内静寂良久,岳怀奎忽然感觉到一手向他腰间探去,他浑身悚悚栗栗,慢慢地才回想起来,这里有一道长鞭打出的疤痕。大约是在大戚氏今年的忌日前打的,要么是去年的忌日前打的,要么是随便哪一次打的,他总之是记不太清楚。岳惟焕摸着那一条翻开的皮肉,慢慢地说道:

“也不应该祸及他人。”

10岳惟焕

那一道狰狞的伤疤,横在腰眼以下,与尾骨只偏开数寸,倘若当时再稍稍用力一点,抽裂脊柱,以目前的医疗条件,估计就是个半身不遂的下场。他看得久了,岳怀奎周身的颤栗渐渐止歇,再开口时,居然含着一种窒郁到了极致的快意:

“背上还有,胸前也有,要不要我把衣裳脱干净了,给你仔细地看上一看?啊,对了,一定是府上医官的不是,把他们都赶出去吧。”

岳惟焕道,“我早先并不知道。”

原主真是每时每刻都能给他带来新惊吓,他要是早知道,何必便宜儿子辛苦筹谋,他先杀他自己,也算日行一善,为民除害了。

岳怀奎厉声叫道,“谁要你假惺惺的!时至如今,时至如今!”

岳惟焕看向他垂在地上的两脚,他说,“我常听乡下的农民说,这心里有事的小猪崽儿呢,就算成天锦衣玉食地养着,也胖不到脚踝。”

岳怀奎昂起头来,咬牙切齿地道,“我不是。”

“是啊,你不是。”岳惟焕揉了揉儿子汗湿的鬓发,“这世上每一个活生生的人,都不能被当作畜生来养。”

岳怀奎脊背猝然一僵,缓缓地又放松下来,热泪是倾诉的欲望,而真正的悲哀是冰冷而缄默的。岳惟焕又道,“你看,有些人,谁说你叫一声爹他就配当爹了,大司马还叫大司马呢,他难道是养马的不成?”

岳怀奎满腔纷杂的情绪,估计都被这一句沙雕话堵了回去,岳惟焕把儿子从膝头扶起来站好,岳怀奎道,“你,你……”

岳惟焕道,“我也不说什么来日可期、下次一定的废话。不过,既然你的‘鸿鹄志’已经败露,徐岚也不像有心陪你过家家的样子,那么,就轮到你来看我做事。事出之前,我不会要求你的信任——我也不需要你现在信我。因为,我的计算,堂堂正正,我的筹谋,坦荡光明。”

岳怀奎道,“我,我……”

岳惟焕一指他揉在踝间的小衣,“你还不快把裤子提上来,就你腿白。”

岳怀奎小脸儿一红,连忙弯腰提裤子,手忙脚乱地整理衣带。岳惟焕看着案前一册上表的奏本,陷入沉思,直到岳怀奎又把繁复的衣裳一层层地穿好了,向他告退,岳惟焕才应了一声,又说,“你叫刘德进来。”

三月十五,望日大朝。

百官公服,对立丹墀东西,上御奉天殿,赞礼唱过万福,班首引诸官行礼如仪。连日廷议,不过是为了储位册立之事,只因国朝从未有过天子尚在,便立皇弟的先例。更何况,东海王是已然建府之藩的亲王。众臣争执不休,却没有人能想到,东海王本尊会主动上本,神来一笔。

抬头,臣十六弟惟焕封东海,奏禀大兄皇帝陛下,禀尊嫂皇后殿下,其下,云云云云,大意为:

某某某某,都是国之栋梁,现在却天天为了他的事情纠结不已,实在是令他十分惶恐,是故,为诸事计,让我们不要再折磨彼此了。

随后,给出了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法:

请陛下过继弟子怀奎为嗣,拜丹陛,朝奉天,开文华,金印宝册,正立东宫,以安天下。

11岳怀奎

《说文解字》中写到,德者,大道直行。

在满朝文武,都为这一对父子议论纷纷之时,岳怀奎的震惊,丝毫不亚于他们中的任意一人。

岳怀奎有本事把岳惟焕身边的刘德策反,他对朝中之事,自然不会一无所知。事已至此,也顾不上什么暴露不暴露,待东海王散朝归府,岳怀奎便主动前去求见。

他消息灵通,岳惟焕也没有为此事纠缠。东海王朝服都没来得及换,见他前来,就摒退下人,大摇大摆地往椅中一坐,对世子道,“没想到吧!”

岳怀奎汗颜,“真没想到。”

岳惟焕翘起一腿,颇是自得,“你看,我这就叫做,釜底抽薪,让儿子无位可篡。”

岳怀奎不仅无位可篡、无反可造,他还无话可说。文华殿前,能位列朝班者,至少也得是二榜进士,更有礼部上下,臣工数十,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想得到,使陛下过继从子。父死子继,自有周礼始,便比兄终弟及,要合理、方便得多。

不过,东海王毕竟建在。

岳怀奎偷眼看了看近来行事愈发莫测的父亲,心里想到,不仅建在,估计还能遗个千年百年的。真是,真是……

岳惟焕翘着脚问他,“你道我为甚么要这么做?”

岳怀奎摇头,不语。岳惟焕单手叩在桌案上,敲完了一整首小星星,岳怀奎还是没有说话,他这才道,“先帝一共有三十七个子嗣,如今,二十一位长公主俱还康健,而十六个皇子中,陛下居长,我行十六,中间的十四个,竟能无人生还。儿子啊,陛下已经年近花甲,而我现在也不过三十几岁,我与他虽然一母同胞,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绝不会信我。

“他虽然不会信我,但他一定会信你。你看看你自己,成天吃得比鸡少,长得还没竹竿儿高,又是这么一副可怜兮兮的缺爱模样。陛下当了半辈子的帝王,可他终生无子,到了这个年纪,也只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空巢老人罢了。他不会愿意看到野心勃勃的亲王,但他不会拒绝壮志踌躇的子侄。”

岳怀奎立在地上,渐渐听得心神恍恍。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投在他的脸上,愈发连动都不敢多动一下。岳惟焕并不理他,兀自续道:

“你或者在想,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这世上十九的误会,不过因不好好说话而起。凡事不做则已,做则做绝。我既然日行一善了,为什么还要放任你继续无端猜忌?怀奎,在其位,则谋其政,很多东西,我教不了你,朝中的太傅教不了你,只有陛下能够教你,而也只有对你,他才会倾囊而授。这才是储副的意义:你要去学习如何治理一个庞大的国家,而不是将她绵延的国祚,耗费在荒谬的试探与党争之中。”

《庄子》秋水篇曾载,鸱鸺见乎鹓鶵,而始知腐鼠之可鄙。而在阴暗的泥沼中滋生的蔓草,又怎能不在昭昭的日光之下枯萎?岳怀奎思及前事,终是感受到了一阵浓烈的愧疚与羞惭,第一次压过了这十四年来,如跗骨之疽一般的怨恨。就在这时,岳惟焕放下了翘着的一脚,在椅中坐正,叫他过去。

岳怀奎心下一虚,又偷偷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才挪动两腿,一点一点地蹭了过去,在父亲身前站定了。

岳惟焕忽然伸出手来,对准儿子的大脸,就是一阵惨无人道的揉搓。岳怀奎被迫挤眉弄眼,呆在当地,又听他说道:

“正好我也懒得当太子,也懒得教儿子,你就寻一个良辰吉日,给我扫地出门儿吧!”

12徐岚

徐岚一边晾着两只手上红艳艳的蔻丹,一边吃着婢子夏蝉一勺一勺喂来的糖蒸酥酪,靠在美人榻的引枕上,凤目一转,鄙夷地看了身前急慌慌来传话的小内侍一眼:

“行了,回去跟你们世子爷传话,解毒的香料我早就备好了,就熏在衣服上,北狄那边,自有徐家旧部交涉。我等他反应过来说停药,王爷坟头草都丈高了。”

13刘德

三月十五,东海王宿在王妃院中。

刘德并未整夜随侍。东海王陪王妃用晚膳,用到一半,突然指着桌上一盘糯米塞的蜜枣,吩咐刘德,“这菜不错,你给世子端去。”

徐王妃道,“哪有把剩菜给你儿子端过去的?”

东海王道,“他惯爱吃旁人剩下的东西。”

刘德不敢再听,自有婢子提食盒上来,他连忙匆匆退了出去。

世子也正在用饭,平白添了道菜,他也没改了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刘德替他把蜜枣摆出来,却听他道,“给我端近一些。”

刘德无法,只好给小祖宗端到近处。岳怀奎提起筷子就吃枣,糯米塞在枣里,枣塞进嘴里,刘德默默地数着,世子吃到第十二个,果然把自己噎住了。

刘德暗道,今天,这一家子都不太正常。

14岳怀奎

岳惟焕未令世子去正房晨醒,反叫他直接在书房等着。岳怀奎等在书房的时候,还在认认真真地组织措辞,准备跟父亲好好地谈一谈。

他翻年就十五岁了,怎么能随便揉他的脸呢?

只是,他没有想到,当他躬身拜下后,会等来头顶冷冷的一句:

“刘德是你的人吧?”

岳怀奎瞳孔骤缩,刚一抬头,便劈面挨了一掌。

“畜生!”

他心念电转,顺着这一巴掌的力道,一下子摔在一边的案上,伸手一拂,笔架倾翻,十数根毛笔噼里啪啦地滚在地上。岳惟焕看着长子站都站不稳的模样,眼中厌恶愈盛。岳怀奎被这一掌扇得眼前惺惺,嘴角开裂,一管鼻血蜿蜒流下。他伸手抹了抹脸,只觉得口中一阵血气逸散开来。他道: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岳惟焕蹙眉道,“德不称其任,其祸必酷;能不称其位,其殃必大。偏偏是你这样一个东西,占了我嫡长的位置,难道我喜欢哪个儿子,还要征求你的意见?凭你这样的心性和能为,安东海一地尚不能够,你还想正位东宫,简直谬之极矣!”

岳怀奎慢慢地站直身子,抚了抚衣上的褶皱,“可惜你还是晚醒一步,大势难改,不然,又何必这样气急败坏?”他仰起半面青肿的脸颊,一错不错地盯着东海王,一字一句地说道:

“圣天子口谕已发,就算现在东海王薨,我也不必再服斩衰!——皇叔,卑不动尊。”

东海王勃然大怒,提脚向他踹来。

等得就是这一刻!电光火石之间,岳怀奎合身飞扑而下,紧紧地抱住了东海王踢起的一腿,狠狠向后一拽!

东海王立稳的左脚下,正好碾着两支零落的笔杆,猛然向前一滑。只听怦然一声巨响,岳惟焕一头磕在墙上,就此昏厥。

岳怀奎干了这一件大事,一时却顾不得再想。他忽地换了个人似的,又拼命地托起岳惟焕的上身,一路连拖带背,把人好好儿地扶上矮榻躺下,疾声呼道:

“爹爹!爹爹醒来!爹爹醒来!”

他一阵夺命连环晃,岳惟焕竟真的慢慢睁开眼睛,开口骂道:

“畜——”

假的!岳怀奎目中厉色一闪,拿起一旁软枕,就往岳惟焕口鼻处掩去!

岳惟焕大惊失色,连忙改口:

“欸!宝贝儿!”

岳怀奎的两手僵在了空中。

岳惟焕这才叹道,“我刚想逗你的来着,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啊?”

岳怀奎只是不理,兀自丢下软枕,颤声呼道,“爹爹。”

岳惟焕道,“哎。”

岳怀奎又叫,“爹爹,爹爹,爹爹。”

“怎么了?”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岳怀奎一头扎进了父亲的怀里,蓦地失声痛哭:

“我想您了。”

15岳惟焕

鉴于便宜儿子哭得实在太过凄惨,岳惟焕无法,只好把矮榻空出了一半儿,任由岳怀奎凄凄惨惨戚戚地哭倒在了床上。哭了约莫半个小时,岳惟焕身上都水漫金山寺了,岳怀奎还没哭完。岳惟焕生怕儿子哭得电解质失衡,伸手拍了拍他瘦棱棱的脊背,无奈道:

“你可真是水做的。”

岳怀奎这才从父亲的身上攀了下来,也跟着侧躺在榻上,他哭得直打哭嗝,又一眼看见,父亲前襟上,竟洇出了活灵活现的一个鼻子两只眼,顿时窘得满脸通红,嘴硬道,“没有!”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岳惟焕并不执意逗他,“你还不曾与我说,究竟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在花园里的那天,”岳怀奎瓮瓮地道,“我那时就在想,为什么这会儿就变好了呢?他想好就好了,我又要怎么办呢?还好……还好你们是两个人,我宁愿你们是两个人。”

岳惟焕思忖须臾,恍然大悟,“原来是小犟犟那会儿。”

岳怀奎的感动又没有了,他气愤地捶了捶床,又要往父亲衣服上擦眼泪。岳惟焕在他肩头一推,拦住了要往他胸前钻洞的仓鼠精。这真是个初中生啊,岳惟焕再看向他面上的肿痕,问道:

“还疼不疼?教人来看看。”

岳怀奎摇头道,“没事。”

岳惟焕道,“那也别哭了,原本伤在脸上,你再这么一腌,明天给人看见,还道我家是卖咸肉的。”

岳怀奎恼羞成怒,要跟便宜亲爹展开殊死搏斗,最后屁股上挨了两巴掌,委委屈屈地裹成了一个被子卷儿。岳惟焕发现意外之喜,东海王的身体素质还不错,他隔着被褥拍了拍儿子,满意道:

“别折腾了,睡个午觉。”

岳怀奎恼道,“还没到中午呢!”

岳惟焕从善如流:

“睡个早觉。”

16岳怀奎

岳怀奎竟然真的一觉睡到了日暮。

他醒来时父亲已经不在身边,想是下人来打扫过,满地狼藉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面上疼痛几乎褪尽,触手是一片黏腻腻的油膏,想是趁他睡着,上过药了。

刘德听见动静进来,岳怀奎奇道,“怎么你没有跟爹爹一起?”

刘德道,“王爷在王妃院里,陈贤跟着伏侍,吩咐等殿下醒了,也教你过去一趟。”

岳怀奎点点头应了,令刘德在东海王书房里找了一身世子衣裳换上。自他们举家迁至顺天府,从前院到垂花门的这一段路,岳怀奎是已经走了无数次的。之前他一路走下去,或者假意与小戚氏亲近,或者与徐王妃暗中筹谋。只是今天的阳光好像格外的好些,洒在地上,照着一片石板都是金灿灿的暖色。他转过一个拐角,看见砖墙下的缝隙里生出细碎的野花,色泽鲜亮的瓢虫在上面张开翅膀,一下子向他飞了过来。他先是一愣,很快往一旁跳开一躲,双脚再度落地,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多么幼稚的事情。

刘德修为已深,面无殊色,他带着的两个徒弟却明显一幅憋笑的样子。岳怀奎瞪了他们两眼,又只觉心头块垒尽除,确有一阵通透的旷达之感,他干咳两声,道,“今儿个心情好,你们想笑就笑吧!”

于是大家一起笑得很大声。

岳怀奎顿时觉得自己不旷达了。

他到徐王妃院里时,东海王正在手把手地教王妃怎么化咬唇妆。

“这个胭脂要晕出层次感,你要连续地轻抿,把它蹭开,不要太用力……诶,对了,这个色号不错,很显气色啊。”

夏蝉在一边举着铜镜,无所适从,显然是被抢了事做,面临着员工下岗再就业的严肃社会问题。一屋子侍女都跟着听呆了,还有一二人跟着不由自主地抿嘴的,他这个世子过来,一声通传不闻,竟没有丝毫的排面。

还是刘德爱岗敬业,先出声唤了一声王爷。徐岚立即反应过来,连忙端正坐姿,摆出一副春风般和煦的嫡母面孔,盈盈笑道,“世子来了。”

岳怀奎与徐王妃飞快地对视一眼,同时发现了事情不对,又同时开口惊道:

“他也知道?!”

岳惟焕这才慢悠悠地盖上手中的胭脂盒子,说道,“是啊,大家都知道了。”

徐岚摒退了屋里的下人,才又问道,“他都知道?”

岳惟焕道,“他又没把我绑起来,那总没你知道得多。”

徐岚冷嗤一声,“我就知道,你昨晚给他送菜的时候我就察觉不对了,枣有异心,早有异心,也只有那贱人会玩这种无聊的把戏。”

岳怀奎惊疑不定,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徐岚骂完前夫,显然心情大好,对他招手道,“来,附耳过来。”

岳惟焕放个胭脂的功夫,徐岚已经掐头去尾、简明扼要地将借尸还魂之事说了。岳怀奎蓦地醒悟过来,再看向父亲宽阔的肩背,俊朗的眉目,慢慢地竟与多少年梦中那个温婉的女子渐趋重合,他鼻间酸楚不尽,讷讷地唤了一声:

“……娘?”

岳惟焕转过身来,表情骤然变得十分古怪,好半晌,才震声道:

“……等等,不是男妈妈!没有男妈妈——!”

17尾声

岳怀奎立储之事办得顺利无比,中旨一路发出内阁,钦天监更是恨不得把黄道吉日直接定在第二天早上。可惜当今登极已久,东宫还须修缮,形式主义害死人,一拖二拖,册立的大典就一路拖到了秋天。

岳惟焕直接拒绝出席,便宜儿子欢欢喜喜认新爹,他过去凑什么热闹。典仪结束之后,岳怀奎本还想试探着留宿东海王府,直接被岳惟焕无情拒绝:

“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太子了,要尽早习惯寄宿生活。要是你改日从我这里起床去大朝,全文华殿的礼官都会尴尬得用脚趾抠出紫禁城。”

岳怀奎早习惯了父亲的妙语连珠,只好退而求其次,说道,“在我迁居之前,我其实一直还有一句话想问爹爹。”

岳惟焕道,“爱过。”

岳怀奎道,“不是……我是想问,年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最后岳怀奎捂着屁股逃出了书房,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突然暴起揍人,这亲娘在亲爹的躯壳里憋久了,入乡随俗,学会打人不说,性子也愈发的古怪起来。

圣天子年近花甲,面对一心向学,满眼孺慕的幼侄,果然不出岳惟焕所料,化身成一位热情的空巢老帝,事无巨细,教他处理政务。岳怀奎受亲爹影响,只把他当作政法学院的老教授,学得十分坦然。皇帝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太子有帝王之才,从此加倍仔细。难得他风烛残年,竟硬生生地撑到了太子加冠大婚,才撒手而去。

二十七日国丧之后,嗣君登极,大赦之外,发下的第一道明旨,就是欲加东海王太上皇的尊位。

这下别说礼官了,御史台的所有言官都急得恨不能手拆大殿。内阁直接将谕旨封驳回宫。岳怀奎一意孤行,众臣苦谏不过,终于有人找到了城南温泉池子里,把泡着热汤养老逗小儿子的岳惟焕硬生生请了出来,希望他以大义为先。

岳惟焕入得内廷,欣慰地看着几乎与自己一般高的长子,总算没有了虐童的罪恶感。岳惟焕面色如常地挥退宫人黄门,众人显然是提前得了吩咐,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岳怀奎正要开口,就看见岳惟焕从袖中抽出了一柄长长的戒尺。

年轻的帝王浑身一紧,不动声色地瞄了瞄门的位置。岳惟焕手持戒尺,还有些不适应,因道,“从来没用过,在家里还找了挺久。”

岳怀奎干笑两声。

岳惟焕又道,“你过来。”

岳怀奎拼命摇头。

岳惟焕道,“好吧,那我过去。”两步上前,连拖带拽地把儿子扯到了内殿的龙床上。

岳怀奎不敢和父亲狠挣,很快就丢掉了自己的大龙袍,又失去了身上的小亵裤。岳怀奎近几年在内宫里娇生惯养,青涩的少年气褪去之后,身上赫然比当年还要白上几分。岳惟焕挥起戒尺,重重一板抽下,落处先是一白,很快便肿起一道暗红色的檀痕。

岳怀奎痛呼一声,他委实不曾想到,父亲上来就下这样的重手!岳惟焕紧追着再落数尺,力度只增不减,很快便打得他两边臀丘尽数红肿起来。岳怀奎很久没有挨打,抗揍能力大大下降,几乎要被这狠厉的几尺打出泪来。他连忙往床边一扑,抱住父亲的胳膊,哀声叫道,“爹爹!”

岳惟焕冷着脸道,“棺材里呢。”抬手将便宜儿子从身上薅下来,按在床上,噼里啪啦地一阵狠抽。

岳怀奎臀上受笞,疼得难捱不过,又脱不开腰间桎梏,只好扯住床头的被子蒙脸,委屈地大声道,“爹爹,你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明明刚来的时候扇两下巴掌都不忍心,现在居然用上了戒尺。

岳惟焕道,“我变了。”

他抬手又赏儿子两板子,方复道,“原来也没看出来你想当嘉靖。”

岳怀奎反手护住臀丘,岳惟焕紧跟着一尺就笞在他臀腿交接处,至此,他才勃然怒道:

“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也不是你这个拆法!你以为我稀罕你的加封?朝廷上站着的,是你的臣子,不是你的奴仆!吊着他们很有意思是不是,是不是?”

说话之间,几尺击在腿后,打得他两股上也浮起数道尺痕。岳怀奎这时反而沉默下来,又听父亲斥道:

“你连人都做不好,还要怎么做皇帝呢?”

这话委实太重,岳怀奎只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控诉道,“如果我不这样逼您,你是不是再也不愿意见我一面了?”

殿内寂静半晌,岳惟焕忽地冷笑道,“得,原来是留守儿童缺爱了,你搁这儿给我烽火戏诸侯呢?”岳怀奎直觉不好,另一只手也迅速地伸向身后。岳惟焕直接扔下戒尺,两巴掌就扇在他手上,岳怀奎疼得一缩,跟着屁股上也挨了两下,又脆又响。岳惟焕森森然问道,“感受到父亲的温暖了吗?”

岳怀奎拼命点头。

岳惟焕这才放开了他。岳怀奎静默着趴了一会儿,扯过被子,掩住了身后的肿伤。他踌躇良久,还是从心而行,一拱一拱的,就从床上拱进了父亲的怀里。岳惟焕也不推他,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听得岳怀奎心里好像被揪了一把一样。他低声问道:

“爹爹,难道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吗?”

岳惟焕摸了摸长子汗湿的额发,云淡风轻地一笑:

“李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我儿成为了大齐的君主,而我在外面游山玩水,愿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终

程祈霖已经绕桌跑了三圈了。

程青云拎着一柄竹戒尺,缀在后面,要追不追的。祈霖心里知道,其实爹爹没生多大的气,他便也不甚害怕,躲到一半儿,还有闲心回身张望一二,看看父亲追到哪儿了。

程青云十分敷衍地斥了一句,“混小子,你给我站住。”

程祈霖仗着人小灵活,低头往桌下一钻,又从父亲的手下逃走,向门口跑去,一路说道,“爹爹!你消消火儿——啊!”

乐极生悲。

扈娘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拽到桌边,祈霖今年不过刚满十岁,一时挣脱不得,只好连声哀唤讨饶。扈娘这才指着他斥道,“你想往哪儿跑?”

程青云见儿子耳朵都被揪红了,顿时有些心软,刚想开口向娘子讨两句情,就见扈娘斜斜朝他一睨,问道,“你还打不打?”?程青云道,“我,我……”

扈娘道,“你不打,板子拿来,我打。”

程青云连忙道,“不不不,我打,我打。”

扈娘一指床榻。祈霖看见母亲,也不敢再造次,只好一步一停地挪到了床边,心一横,鞋一踢,下袴一拽,爬上床伏好了。程青云长叹一声,坐到床边,摸了摸儿子颈边垂下的软发,无奈道,“阿霖啊阿霖,爹娘辛辛苦苦把你养到这么大……”

扈娘道,“程祈霖,反了你了,你敢给先生的茶杯里泡青蛙,上回你跟同窗打架你爹饶了你,你自己说,再在学堂闹事,一起算账,打多少?”

程祈霖吓得往爹怀里缩,一张小脸上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答道,“三,三十……”

扈娘给程青云使了个眼色。程青云把儿子按在床上,扬起戒尺往他身后抽了一下。扈娘心道,这都快入冬了,你搁这儿给我拍蚊子呢?

第二下,程青云总算进入状态,啪的一声,打出一道淡粉色的尺痕。祈霖低呼一声,拽紧了床上的棉褥子。程青云狠下心来,挥起戒尺,连续地往祈霖臀上击打下去。打到十下左右,儿子身后的两团臀肉已是一片粉色。

虽然他下手不重,奈何程青云平常待儿子一向慈蔼宽容,祈霖鲜少正经受罚,再加上积少成多,渐渐他也觉得难捱。程青云本已经不想打了,听见祈霖求饶,顿时如蒙大赦,准备停下戒尺。扈娘再不让他停的,程青云没奈何,只好又打了两下,实在揍不下去了,因向扈娘道,“娘子,他知错了。”

扈娘道,“知甚么知?说好三十就是三十。”看丈夫一幅没出息的样子,便想上手夺过戒尺。

这下程青云也急了,一壁拦着妻子,一壁又道,“你怎么这样啊!有你这么当娘的么?你看孩子都疼哭了,有甚么话你好好给他讲不就行了,真是的,不是你生的你都不心疼……”

他只是随口抱怨,谁知祈霖听在耳里,便好似晴天霹雳一般。他转头看向父亲,震惊地道,“爹,我,我不是娘生的,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程青云道,“你别乱想——”

“爹!”

祈霖想到自己学堂的同窗,每每提起父亲,都是一幅畏之如虎的模样,程青云向来纵溺他,他原本以为,这是因为父亲性子好的缘故,谁知,谁知……祈霖愈想愈疑,心中酸楚,扑簌簌落下泪来,哭道,“原来我是你们捡来的……”

程青云心疼不已,把儿子抱在腿上,抚着脊背安抚。他沉默半晌,眼见着瞒不下去了,终于下定决心,沉重地开口道:

“阿霖,你确实不是你娘生的。”

祈霖吸了吸鼻子。

“因为,你,你是……唉!”

十一年前,清水县,暮夏,海神庙。

程青云跪在巨大的神像之前,上过清香,虔诚地求拜道:

“海神爷,大慈大悲,神威无量,你老人家保佑,就让我,生一个儿子罢!”

求罢,他双手合十,正欲祝祷。只见庙外进来一个年轻妇人,一身素色,不施脂粉,走到程青云身边,陪着跪下道,“爹爹,您,您跟娘她说了甚么啊?娘……她回娘家去了。”

程青云乜她一眼,兀自参拜,一礼行毕,才起身冷嗤道,“她倒也好意思回去!你又过来做甚?你一个新寡的妇人,镇日出来抛头露面,像甚么样子!”

父亲语气不善,程盼娣不敢多话,讷讷地低下头去,跟在程青云身后,一路走回县衙。

侧门前,一树野槐开得正盛,待二人进了跨院,晚食已经备好了。程盼娣扬声唤道,“二妹,三妹,爹爹回来了!”

但听有人清脆地应了一声,程喜男端着最后两碗糙米饭,从厨房里迎了出来。程四花、程五花听见动静,也从房间里钻了出来,一蹦一跳地跑进厅堂等着开饭。最后是十四岁的程三花,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丫头,也进来了。

程青云看见六个女儿,心下气恼更甚,径直去桌边用饭,不曾稍假辞色。几个小的也早已经习惯了,围着桌子,依次按齿序坐下。程盼娣从程三花手中接过小妹,坐在父亲旁边,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爹爹,小妹快三岁了,还没大名呢,娘回去之前,说让爹给取一个。”

程青云不耐烦道,“既然是你们姊妹中最小的,就叫小幺罢!”

程盼娣急急赔笑道,“爹,爹和娘还年轻着,后面……”

“住口!”程青云重重地把筷子摔在桌上,怒道,“不许在饭桌前说这种晦气的话!哼哼,你当你娘做甚么跑回去呢,因为我告诉她,后面再生死丫头片子,爷休了她!”

他这话一出,几个女儿俱是大惊失色,小幺吓得要哭,程盼娣连忙捂住她嘴,拍着哄着,不教她哭出声来。程青云出了胸中一口郁气,这才重新提起筷子用饭。他刚搛了一块鱼肉,递在嘴边,忽觉腥气扑鼻,熏得他眼前一黑,一阵反胃,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侧身抚膺,干呕不止。

“爹!”程三花丢下筷子,跑到主座前察看,程青云推开女儿,症候未尝稍减。程喜男起身道,“我请大夫去!”

“二妹,”程盼娣拦道,“你们未出阁的姑娘,都避到房里去,我出去请大夫。”说完,也顾不上收拾桌子,疾步出门。不消一会儿,便请回来了街角坐诊的陈大夫。

陈大夫伸手一按脉,当即面色大变,连连摆手道,“诊不得,诊不得。”转身便走。程盼娣拦之不住,只好又跑出门,请县里旁的大夫,反应却一般无二,俱都落荒而逃,竟无人敢多说一句。盼娣急得满额细汗,终于又请回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程青云几次观医官形容,心头也惴惴难安,再度伸出手腕,给郎中按脉。

老郎中按过左手,要换右手再诊,按来按去,面上惊异之色愈甚,总算收回手来,作揖不止,颤声说道:

“这脉象滑如滚珠,这位老爷……你,你这是有喜了啊!”

一般医官出诊,最爱喜脉,只因这是症中之喜,诊金之外,往往主家还另有红封奉上,来讨一个好彩头。

可程青云如今的情况,莫说讨赏了,郎中说完一句,药也不敢开,急急要走。程盼娣好说歹说,总算得了一句,“注意忌口便是了,老爷身子健壮,倒也不必特地进补。”

程盼娣千恩万谢,把人送出门口,再回身看时,见父亲还愣愣地坐在原处,桌上饭菜未收,早已经尽数冷透了。她道,“爹,我把饭菜再热热,您好赖再吃一点。”

程青云道,“你让我想想,你让我好好想想……”

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古往今来,人们说起甚么,汉吕、武周之乱,往往要喟叹一句,乾坤倒置、牝鸡司晨。牝鸡司晨,一向自也少有,但这公鸡安胎,那可真是闻所未闻。可若说不安么,仁义慈孝四字之下,平白要买到堕胎的药物,本就不易,要怎么给男人堕胎,那更是一个难题。程青云想到自己在神像面前苦心哀求,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么一拖二拖,眼见着就入了秋。

清水县地处南乡,水泽众多,这时便有渔人相约钓蟹,本地百姓敬爱一方父母,左拼右凑的,也得了两筐肥蟹孝敬县衙。程青云坐胎之后,因为妻子不在身边,一应衣食,不免要劳女儿照顾,他再要像之前一般,疾声厉色,也不能够。几女察言观色,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也不似从前拘谨。见有人送蟹,程喜男便自作主张,捡那肥美的出来,蒸了整整两盘,又调了菊花醋,烫了黄酒,热热闹闹准备了一桌的饭食。

程青云素喜食蟹。他怀胎到了三个月上,一应妊娠之症,纷纷消去不少,不再每餐必吐,闻着饭食就要作呕,反而到了个甚么都想吃的阶段。他一看那桌上肥蟹,肚腹几乎都蒸得涨裂开来,露出底下或者金灿灿的蟹黄、或者白莹莹的蟹膏,看着便丰腴鲜美,令人食指大动。

他刚要伸手去掰,谁知程盼娣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劝道,“爹爹,虾蟹性寒,孕,孕夫不能吃!”又嗔妹妹,“谁教你端上来?”

程喜男起身赔礼,“是我没想到。”

程盼娣一劝一拦,程青云原本只有八分的想吃蟹,这时想之不得,也变成了十分的想吃,他不由仍伸手道,“乖盼儿,阿爹只吃一口——”

“一口也不行!”程盼娣铁面无情,肃穆端严得宛如新媳妇身边的教养嬷嬷,断声喝道,“喜男,三花儿,撤!”

二女得令而动,当即上手,两下把肥蟹醋碟都撤了个干净。程青云念长女一腔好意,也不能发作,一转眼,又看见了桌上的滚酒。程盼娣因道,“酒也不能喝。”

忽听得扑哧一声,程青云抬眼看去,见到程四花抱着小幺,低着头,肩膀不住抖动。程青云本已满腔郁闷,此时统统转作恚怒,他一把扔了筷子,怫然道,“你们这群不孝女!”

程喜男这时从厨房端了一碗鸡汤回来,上前道,“爹吃碗鸡汤,老母鸡煨的,补身子。”

程青云闻见那一股鸡味儿,就想起自己初时怀相不稳,被长女盯着喝药膳鸡汤进补的日子,他但凡吐掉一碗,程盼娣收拾擦洗,绝无怨言,但后面更有十碗八碗新的鸡汤等着。他顿时一阵反胃,站起身道,“我不饿,不吃了。”

程盼娣再不违逆,一迭声吩咐道,“喜男去厨下擀些面条,防爹夜里饿着,三花收拾碗筷,四花看好小妹,爹是下午躺久了,我扶着去院里转转。”将程青云扶起,一并出门散步。

程青云被女儿搀着,走出门来,看到墙外的槐花伸进几根攲斜的矮枝,花谢叶枯,萧索不尽,他情由心生,想起自己堂堂男子,阴差阳错,受此磋磨,竟沦落到要靠女儿搀扶的地步,开口哀哀吟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又问,“你娘怎么还不回来?”

忽然凉风习习,拂面而来,卷起枯叶,多少凄凉,程青云顿时转怨作恼,高声道,“东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程盼娣生怕父亲再吟下去,就要吟出甚么“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翌日想起来,又得白生一场大气。她连忙跪在地平上,握住父亲的一手道,“爹爹,这人孕育子嗣之后,总是喜欢多想,平添许多愁绪,这也是常有的事。”

程青云忽忧忽怒,这会儿又感怀不尽,说道,“只有你心里还想着我。”

程盼娣道,“爹爹,女儿懂,女儿都懂。”她引着父亲的一手,抚摸他尚还不怎么显怀的小腹,低声道,“一朝怀胎,旁人眼里,便再也没有你这个人了,任你平日怎样温顺敦纯,也都只想着你能生出个甚么东西,再也没有人多关心一句,多问一句,你吃得好不好?孩子闹不闹?心里闷不闷?”

她说到一半,心里难过,哽咽连声。程青云听在耳中,想到自己这几月的遭遇,只觉得句句都说在心坎上,浑然忘却了,他不久前还斥骂长女:丈夫死了,连他遗下的孩子都坐不住,竟教人遣回娘门,委实贻笑大方。他鼻根酸楚不已,催得他潸然泪下,与女儿抱头痛哭:

“爹的乖女呀——!”

程青云说起前事,“贱妾茕茕”云云,自然掠过不提,饶是如此,仍听得祈霖双目圆睁,不能相信,甚至想要上手摸摸爹爹的肚皮。程青云恼羞成怒,啪啪两尺,重重地抽在了儿子的屁股上,叱道,“乱动甚么,你给我安生点!”

祈霖哀嚎两声,忍不住又问,“后面怎样,后面怎样?”

程青云道,“记不得了!”

祈霖扯着父亲的袖子,撒娇道,“爹爹讲嘛,讲嘛讲嘛!”

程青云长叹一声,“确实记不得了,只是多亏了你大姐,那时我白天上衙,总担心被人瞧出端倪,许多事务积在夜里。盼儿劝我早睡,我就说,人家苦主还等着判下来的状子呐。她接过笔杆,照着我的批复添了两个字,竟能和我的字迹一模一样。我虽然不知道她是甚么时候学的,但我……之后,精神不济,她确实帮了我的大忙。”

货比货该扔,儿比儿该打。程青云忆起长女之才,又想到自己悉心教导的儿子,饶是他一腔慈父心肠,也忍不住想揍人了。祈霖看见父亲脸色不对,急忙接着问,“爹爹,那你是怎么生下我的呀?”

一把辛酸泪,说来话又长。

原来程青云本是内怀,直到最后,也并不十分明显。再加上官服宽大,衙前众人,都只当县太爷是与妻子吵架之后,心情忧闷,所以吃胖了。

程青云发动的时辰不错,恰好赶上沐休,又在午后,刚吃完饭,他甚至还有力气,被女儿搀扶着,自己走进产房。他抚着肚腹,只觉得自胸口以下,膝盖以上,无一不疼,那种痛楚,真好比银针戳进指甲盖,小脚趾踢上桌子腿,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阵痛。

具体的细节,程青云绝不愿意再去细想,只记得他从午后疼到深夜,等儿子生出来,立即就脱力昏迷过去。再醒转时,天边已朦朦的亮了,而他身上汗水已干,肋下奇痛无比。程盼娣听见动静,进来说道:

“肋下裂开道口子,小衙内跑出来啦,恭喜爹爹,添了个弟弟。”

程青云虚弱道,“快,快抱来我瞧瞧!”

程喜男依言抱进来个小小的襁褓。程青云把儿子抱在怀中,只觉得这皱巴巴、红彤彤的婴儿,真是天下最俊秀可爱的孩子。他热泪盈眶,喜极而泣,“乖儿子,乖儿子啊!”因想到今春干旱,又道,“就叫祈霖罢,祈甘霖,也是爹的麒麟儿!你们看他的眼睛,多像我!”

刚生出来的婴孩,哪有会睁眼的。程喜男一言不发地把祈霖抱了下去,程青云激动劲儿过了,低头一看,险没吓晕,惊恐地道,“肚子!怎么肚子还大着!”

程盼娣温声安抚道,“问过大夫了,原来儿子虽然跑出来了,胎盘却跑不出来,还留在肚里,得再喝两副药,把它化去才是。”

程青云点了点头,算是信了,这时背上才慢慢地沁出一层冷汗。他呆呆地倚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又道,“你娘呢?她怎么不来看我?”

程盼娣踌躇须臾,为难地道,“娘,娘还在外公家,她,她心里不高兴,不愿意回来……”

“你说甚么!”程青云顿时大怒,“我儿子都给她生了,她想要抛弃我!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连连捶床,好像突然有了无穷的力气,一个鲤鱼打挺,就想冲出门外,找负心人算账!

却被一把按住了双腿。

“爹,坐月子呢,不能下床!”

程青云两眼向上一插,终于又在枕上晕了过去。

程青云说话之间,祈霖偷偷摸摸地,又把裤子穿了起来。若是平常,他挨完打,不仅会嫌下袴磨蹭伤处,不想再穿,还会闹着程青云给他上药揉伤。可今天程青云提及往事,屡屡说到长姊,祈霖敏锐地觉得,他再要闹,很可能适得其反。

祈霖想起,他小的时候,程青云唯一一次发火揍他,就是他与小幺吵架,他学着同窗里那起子没长进的,说了两句璋瓦之别,姊姊嫁出去,也是给别人家生孩子之类的话,给程青云听见,剥了小衣揍得他嚎啕大哭,满屁股都是巴掌印子,还被强摁着给六姊道歉,才放过了他。

自那以后,他就不太敢去招惹他的姐姐们了。

程青云深陷回忆之中,也没理他的小动作。祈霖想了想,顺着爹爹的话问道:

“那为甚么,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大姐和二姐呀?”

程青云道,“我……有了你,后来你娘回来,京中发下诏令,遴选识字的妇人女子为内臣,她们就考到宫中去了。年前送来家信,盼儿如今是皇后殿下身边的正六品司言女官。唉,爹爹守着清水县过了半辈子,还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膝下长女的官位,竟会比我自己更加光辉显耀。”

程青云并不知道,十年前的那一夜,他昏迷之后,不久,就下起了雨来。

程盼娣直身跪在床边,眼底红丝密布,屋内,烛火昏昏摇曳,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紧闭的窗子旁边,一晃,再一晃。

骤雨淋淋,打在头顶的瓦上,响得像雷声一样。

她紧紧地握着一柄剪刀。

“姐姐。”

程盼娣悚然一惊。

另一道黑影打在了窗上。

“姐姐。”

程喜男又叫了一声。她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瓷勺碰在碗壁上,撞出细碎的轻响。程盼娣浑身簌簌地抖,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走到床边。程青云和衣躺在床上,肚子高高地挺着,程喜男上前俯身,拿瓷勺撬开了父亲的齿关,将熬好的药一滴不落地灌了进去。

程盼娣颤着声音道,“你都知道。”

程喜男道,“不止我知道,几个妹妹,或多或少,心里都是有数的,不然这十个月来,也不能骗得他笃信无疑。姐姐放心,难道我们愿意见他把娘休了么,你瞒不瞒我们,都是一样的。”

她看着手里的空碗,过了一会儿,又添道,“娘在外公家生了,是个弟弟。”

程盼娣道,“好……好。”

程喜男陪着长姊跪在床边,她问,“先前那个郎中怎么样了?”

程盼娣道,“陈大夫他们,都只觉得我不过是要吓吓爹,他们看我哭得可怜,也就答应了,顺便演上一演,其实却不知首尾。正经给我开’大肚方’,后来陪我说有喜的那个老郎中,已经离开县城了。”

程喜男又问,“娘那边呢?”

程盼娣道,“与娘说过了,外公……年纪大了,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程喜男解开了父亲的长衫、中衣,露出肋下一片光裸的肌肤。程盼娣又开始发抖了,齿关咬得格格作响。程喜男从后面抱住了她,药碗磕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去一边,她滚烫的泪水滴在她的衣襟上,很快便在她的脖颈间湿濡濡地晕开了一片。程盼娣是不哭的,她流不出泪来。

程喜男在她耳畔低声道,“你现在手软,这十个月,就前功尽弃了。”

程盼娣道,“你,你……”

“刚才喂的解药,我亲自熬的,药材是之前分次买的,还剩的足量。我走了几家生药铺子,绝对不会给人看出端倪来。”

程盼娣轻轻地说,“你们不该掺和进来。”

程喜男浑身一抖,忽而自胸腔中发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她紧紧地环抱着长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哑着嗓子嘶声道,“外头发皇榜了,宫里选女官,十三以上,未嫁的闺女,四十以下,无子的寡妇。姐姐,你那么厉害,我们去作天家的臣子,我们走得远远的,你别再嫁了,我也不嫁了,我们一辈子是一家人。”

她手上的颤栗渐渐止歇,面上的惊惶像雨后的云彩一样消散殆尽。她知道她打定主意了,她看见她手中那一柄泛着银光的剪刀,最后说道:

“不是想生儿子么?

“生啊。”

程盼娣握紧铁剪,看准了程青云肋下之处,手起剪落,狠狠一划。

鲜血蜿蜒流下。

就像女人的眼泪一样。

———————终

滴答、滴答、滴答。

杜诚蜷着身子,瑟缩着躲在谷仓的角落。其时正值初夏,梅雨连绵,官仓为了粮食不受潮霉变,往往建在向阳干燥之处,可是,哪怕雨歇风止,他还是能感觉到阵阵湿气侵入骨髓。他自幼长在北地,随任来到汀州府上,弹指间六年韶光转过,他却仍然不能习惯,这样闷闷的潮气,和不休的细雨。

“那里!那条巷子找过没有?”

“那孽子要出城,最快是走水路,此地远离河道,你们大概看看便是,还是速速去拦船为上。”

“是!”

熟悉的声音入耳,杜诚心底一悸,掩面屏息,不敢发出些微声响,隔着一层墙壁,他依稀听见了府上家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等他终于缓过神来,背心上已经沁出一层冷汗,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喉咙。

果然,就算发现他夤夜出逃,父亲也断断想不到,他会藏于此处。

滴答、滴答。

一片静谧之中,梁上积水落下的声音,慢慢又清晰起来。

杜诚长舒了一口气,绕到正门,自袖里摸出钥匙,打开了门内落下的大锁。

杜择就在门口等他。

杜诚瞠目结舌,但只见四下家丁严阵以待,他自知插翅难飞,只好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唤了一句,“爹爹……”

杜择问道,“你是想自己走,还是等我叫人拖你?”

他只好站起身子,走去父亲身后,又讪讪地劝道,“爹爹,您老人家息怒。”杜择冷哼一声,只是不理。

早在杜诚院试再度落榜之时,他便自知难逃责惩。他本就日日被拘在府中读书,十分郁闷,干脆打定主意,留书出走,等他游学归来,再重新赴试不迟。

熟料出师未捷,杜诚跟随父亲,转进知府衙门三堂之后,一眼看见了横在堂中的春凳板杖。老太爷请家法,总不能是要教训还在衙前办公的府尊大人。杜诚年年考秀才,年年落榜,比起应试,倒更似应劫一般。杜择每每关起门来揍他,却也不会这样当庭正法。杜诚见那板子,四指来宽,又厚又沉,光看上一看,便吓得他是骨酥体软、魄散魂消。当即立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

杜择已在主位落座,杜诚凄凄求道,“爹爹,您便饶了孩儿,饶过孩儿这一回罢。”

杜择沉着脸问他,“你是怎么进的粮仓?”

杜诚惶惶然答,“我偷了姐夫的钥匙。”

杜择一掌击上桌案,怒斥道,“你的胆子是大得很了,还教我怎么饶你!来人,给我把这孽障紧紧绑了,着实地打!”

杜诚未及求饶,已被被按着肩头缚在凳上,腰间膝弯,随即加上数道绳索。他挣扎不断,奈何绳索绑缚甚严,他伏在凳上,扭动身子尚且困难,只能趴在原处,等待家法责打。又有人上前掀起他外袍的下襟,只留薄薄一层亵裤,杖子这时便打了下来。

板杖触肉,杜诚只觉得臀上一沉,顿时便炸开一片激烈的剧痛。他惨叫出声,一板的痛楚还没有消化,下一板子已紧跟着破风挥落,击上皮肉。不过杖下来,他已疼得涕泗横流,浑身软得不剩一丝力气。

杜择听见他惨然呼痛,便将目光挪向地面,不去看他挨打。杜诚生怕自己挨到最后,连说话的力气也不剩下了,待想这时开口,一句话又被接连的杖责打得七零八落:

“爹——啊!爹爹!再不敢了,再,再……”

他臀丘上挨了十数下杖责,隔着一层衣衫,也看得出其下臀肉明显得肿胀起来,不知掀开来是何等惨状。他一句话刚刚求完,板子下挪几寸,一板击打在他大腿后侧,此处不比臀上肉厚,笞挞下来,更是疼得裂心裂肺。杜诚喊哑了嗓子,疼得眼前发黑,一应求饶话语都想不起来,只能一声一声地哭叫,爹爹,爹爹。

杜择双手抖颤,心间痛如刀绞,再抬头看时,只见小厮一杖击偏,打在儿子的脊背之上。杜诚的呼痛声越来越低,正在这时,有下人急急跑来传信,老爷回来了。

“停手!都停手!”

杜诚但闻此声,终于盼到曙光降下,用尽浑身力气大喊道,“姐夫!姐夫救命!”

话音刚落,门外转出一人,头顶乌纱,脚踏高靴,一身绯红官袍,眉疏目朗,俊逸神飞,正是汀州知府牧秋鹂。杜择为了逮回儿子,派出府上泰半家丁,牧秋鹂自然不能不知。他平素积威深重,令行禁止,呼喝之下,执杖的小厮竟然真的不敢再打。杜择正要发作,牧秋鹂撩袍一跪,唤道,“岳父大人!”

杜择呼吸一窒,满腔火气憋回膺中。牧秋鹂跪在地上,只是坦然回视。杜择瞪他几眼,到底被浇熄了雷霆盛怒,只能色厉内荏地骂一声女婿,“你还拦我管他!”

牧秋鹂蹙眉,又唤一声,“岳父大人。”

杜择豁然起身,一甩袖摆,指向杜诚,“好啊,我不管了,教他去考一辈子的秀才!抬回去罢!”

牧秋鹂站起身来,对着杜择,又长长一揖。杜择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拂袖便走。

几个小厮把杜诚抬回房中,小心翼翼地挪去床上,即便如此,碰见伤处,杜诚还是疼得冷汗涔涔。牧秋鹂紧随其后,见他不肯上药,就让小厮全都退了下去,掩上门扉。

汀州官场上,谁人不知,牧知府顾惜发妻,甚至愿意将岳父一家都接来任上照顾。只是,照顾岳家,照顾进了小舅子房里这种事,阖府上下,大家心明眼亮,谁也不敢多说半句话。

牧秋鹂拿了药膏,坐在床边,对杜诚道,“疼得厉害么,教我看看。”

杜诚道,“你不要看。”艰难地支起半个身子,又去拽牧秋鹂曳在床上的大红官袍袖摆。牧秋鹂到底心疼,就主动往床里侧挪了一挪,又攀住杜诚的胳膊给他借力。杜诚将头枕在牧秋鹂的腿上,又隔着一层官袍,伸手探向那细细的腰肢。

但见,府台大人那白皙俊秀的面颊上,竟忽然飞起了浅浅的红云,“他”想伸手推开丈夫,又怜他伤重,最后只是嗔道,“你都趴着了,还不老实?”

杜诚腰下不敢乱动,只能拿头颈慢慢地磨蹭着妻子官袍的前襟,又含含糊糊地说道,“趴在大人身上的时候,最不老实。”

牧秋鹂因道,“屁股都肿成这样了,还在这里胡言乱语,哪天教爹爹把你的嘴也打肿了,你才知道听话呢。”

杜诚道,“娘子心疼我,我身上已经一点也不疼了。你再帮我求两句情,我嘴里就甜津津的,像浸了蜜一样,教岳父大人每天多打我几板子,我心里面也只会欢喜。”

却原来,牧家祖籍关中,世代行商,传到秋鹂的祖父这一代,生得两子,长男牧择,娶妻杜氏,十数年来,只育有独女秋鹂;次子牧端,娶妻孙氏,生下一个单丁男孩牧宝儿。杜诚则是幼失怙恃,自小附于姑母家中长大,与表妹秋鹂,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猜。

奈何牧太公痛恨长媳久不得男,断了长房血脉,苛待媳妇之余,对孙女侄孙,往往也不假辞色。牧秋鹂长到十五岁上,聪明伶俐,又因父亲怜惜,自小教她读书,眼看着愈发的有主见起来。牧太公惟恐杜氏将内侄招作上门女婿,将来抢了孙儿的家产,便严令杜诚,速速娶了表妹过门,从此自立门庭。

牧秋鹂横遭此辱,哪怕当年燕尔新婚,也不由她郁愤难平,与丈夫回乡之后,便易钗作弁,发愤读书。同科赴考,杜诚在院试上便给黜落,秋鹂倒是桂榜点中解元,一路考上了举人,谋官谋到汀州府下的一个知县。两人喜之不尽,连忙给父母双亲去信,接二老同赴任上,受儿婿供养。

女儿出息,牧择既喜且忧,刚到任上,便在家中商议,说道,牧家长房无子,此事难以长久隐瞒。他干脆掩去本姓,只与杜诚父子相称,反而管亲女儿叫作女婿。

翻年过去,汀州倭贼匪患兴起,秋鹂临危不乱,带领乡民,一路避上州府。彼时四方动荡,原知府被匪首劈砍,眼见命不久长。秋鹂接手城防,坚壁清野,固守不出,直到朝廷拨兵平匪,南蛮瘴夷之地,城池十九已破,只剩汀州府城,伫立于一片离乱之间,大军来时,秋鹂甚至正在准备春耕。

有道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秋鹂有此治世之才,哪怕功名上稍弱,也被破格提拔,知汀州一府之地。时至如今,杜诚早已习惯了当年岳父编出的一套关系。他自小在牧择、杜氏膝下长大,恩深如海,心里早把他们当作亲生父母一般,现在他叫起“爹爹”“娘亲”,那叫得可是比秋鹂还要顺口。

可惜十全九美,任杜诚想破脑袋,他也想不明白,怎么自小温和宽容的姑父,做了爹爹之后,反而前所未有地严苛凶恶了起来呢?

杜诚跟妻子胡言乱语了一番,想到自己再度落榜、离家出走还被逮了回来,又只觉心下黯然,因道,“岳父他还没有消气呢。”

秋鹂道,“你一句话也不说,便跑了出去,怎么能怨爹爹生气?”

杜诚道,“我并不怨爹爹生气打我,我是怨我自己。都说封妻荫子,我堂堂男儿,竟然要靠裙钗供养,妻子忙国政,丈夫守空房,我又屡试不第,我,我……”

他话到一半,又梗在喉中,再也说不下去。秋鹂听在耳中,心里也颇有些不是滋味。她再拿了药膏,掀起杜诚的长衫,轻轻地解下他的小衣,看见丈夫自臀至腿,一片青紫斑驳,臀峰上被反覆捶楚,更是肿得不像样子。她挑了药来,一边细细地给他敷上,一边又轻声道:

“那么你并不是怪爹爹,你是怪,你是怪我……”

杜诚急道,“我哪里便这样说了!你待我好,我难道就是傻了的么?我只是,只是……啊呀,我要是像你想的那样,活该教岳父打死。”

秋鹂忽然瞥见丈夫腰上有伤,待她掀开衣裳再看,却是一道板痕,横在背上,狰狞可怖,已经开始发青。正赶上杜诚赌下重誓,她心尖发颤,俯身抱住丈夫,叫道,“官人,杜郎。”

最近衙中事忙,秋鹂焦头烂额,许久不曾对丈夫这样小意温存。杜诚被她这么轻轻地唤了两声,魂魄儿也要飞到云端之上了,他原本趴在床上,偏头枕在秋鹂腿上,这时便极力撑起身子,忍住疼痛侧卧过来,伸手搂住妻子,连声道,“鹂娘,你,你不要难过,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又吻他的眼睛,说道,“我是喜欢你的,我是很喜欢你的。”她柔软的嘴唇扫过他的眼睫,因为连日多雨,她的衣裳上好像也裹上了雨后泥土的气息。杜诚躺在她的怀中,眼前是一片大红,他想到,这样庄重的官服底下,却裹着那样一具柔软的躯体。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身前竟然和身后一起灼热起来。

他的亵裤拖在膝弯,秋鹂揽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便向下探去。

“鹂……鹂娘……”

“嘘,你不要动。”

杜诚的眼瞳之中,两点米粒大小的瞳仁,先是微微一颤,又迅速张大,涣散开来。

棠红魏紫毋须怜,但狎琼枝谢东风。

饭后,牧秋鹂与父母请安,杜氏几日不见闺女,当即摒退下人,搂住女儿,心肝肉地亲热了一番。秋鹂任由母亲抱了,又劝道,“娘,我与爹爹有话要说。”

女儿出息,杜氏又怜又喜,当下也不多问,便避了出去。牧择午间发火,这会儿见到女儿,也没甚么好气。牧秋鹂不顾父亲脸色,在堂下跪正,叩首道,“爹爹,当年杜郎与我,相互扶持,一路奔波南下,如果当年没有丈夫相护,我早已冻毙于风雪之中。如今女儿虽然富贵,绝不会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牧择听她忽然剖白,不言不语。牧秋鹂却忽然昂起头来,一字一句的问道,“父亲,六年之前,您究竟为甚么,要与杜郎,父子相称?”

积年前的一念之差,被女儿当面揭穿,牧择颓然坐回椅上。秋鹂看见父亲的神情,心底发凉,颤声道,“爹爹,他,他是你的女婿,是你嫡亲的侄儿!”

嫡亲父子,就意味着,哪怕牧择传来家法,将杜诚当庭打死,人伦大义之下,官府也不会纠察。牧择想到午间之事,同样心乱如麻,他道,“我难道不知,我难道想要如此么!阿诚,阿诚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儿子!可是,可是阿囡啊,你是我亲生的女儿!他今天敢离府出走,倘若,倘若他明天把你的事情说了出去……”

“爹爹!”牧秋鹂疾呼道,“当年我们被扫地出门,我负气扮起男装,一意孤行。是我的丈夫,他教我怎样行走,他教我怎样言谈,他教我怎样可以尽量地不露女气。爹爹,贫贱夫妻百事哀,当年最潦倒颠沛的时候,他都可以容我,现在太平富贵了,您竟不能容他么?你要是真的为了女儿做下这等事情,又教我如何自处!”

女儿字字质问,句句锥心,不由他目中滚下泪来。其实,一整个下午,牧择也自后怕不止,要是他当时真的下了那道命令,要是打在儿子脊上的一杖再重一分,要是,要是……

牧择拭去泪水,哀声道,“我确实也早已经后悔了,二十年来,我早已将阿诚,当作我亲生的骨肉。可是你,你——唉!那么把他关在家里,让他好好读书,相妻教子,也就罢了!”

牧秋鹂摇了摇头,叹道,“父亲,杜郎的性情,您恐怕比我还要熟悉一些。他的性子虽然并不刚强,但他难道没有骨气。妻强夫弱,他已经觉得愧对于我,再有下次,等他受不了了,我又赶不回来,您是真的准备杖死了他么?”

“诶,阿诚,你站在这风口底下,是在做甚么,怎地不进去呀?”

杜氏推开房门,父女两个俱是一惊,抬眼看去,只见杜诚孤身立在廊下,手里捧着的一碗甜粥,已尽数洒在地下。原来秋鹂见他晚上吃得不多,便升炉替他煨着甜羹,怕他夜中饥饿。杜诚不想他们因为自己,生了罅隙,便想借花献佛,同妻子一起孝敬父亲。谁知道,却听到了父女间这样的一段密谈。

杜诚踉踉跄跄,忽而快步奔去牧择身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抱在父亲腿上,大哭道,“爹爹,我要是哪天敢害了鹂娘,教我筋断骨折,肠穿肚烂,五雷劈顶,不得好死!”

牧择又愧又痛又急,指着他怒道,“要不是你考不出功名,我需要为女儿担心!你你你,爹娘养你这么大,是为了让你五雷劈顶的!我教你五雷劈顶,我教你五雷劈顶!”

他扬起手来,半天只是不能挥落,牧秋鹂又扑上前来,抱住胳膊,“您再要打他,便先打杀了我!”

牧择的胸口,霎时间涌上一阵窒息之感。他这时才恍悟过来,甚么叫作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这一双儿女,一个是心比天大,一个是世事不谙,是牛郎织女鹊桥渡,刘彦昌会三圣母,只有他在一旁想东想西,就好比是那跳脚的二郎爹,恶毒的西王母,倒衬得他们一对苦命鸳鸯愈发的情比金坚。

牧择颤着手指,指向面前两人:

“你们出去,你们给我出去。”

秋收之前,在外逃窜,作乱数年的匪首,终于在汀州府城中被擒。至此,乱象皆收,当今龙颜大悦,派下钦差巡道,一并论功行赏。秋鹂要接待上峰,又有秋收、税务诸事,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回家,也总想着许多公务,近来,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杜诚只当她事忙,想尽办法要逗她开怀,秋鹂却要推开他道,“你别闹我,我累得很。”

杜诚勾一勾她的手心儿,又握住她的手,凑在她耳边儿说道,“又不教你劳累,你就躺着,等我伏侍你嘛。”

连日忙碌,秋鹂心头,其实也郁郁难抒,当下半推半就地应了。将登巫山之际,杜诚抽身而出,事了之后,又拿了帕子,替秋鹂擦拭小腹腿根。秋鹂任他动作,踌躇半晌,终于开口问道,“杜郎,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我们不必这样,倘若我真的能给你生一个孩儿……”

杜诚把脏了的帕子扔在地上,又问她道,“到底出了甚么事情?”

秋鹂闭上眼睛,只是不答。杜诚过去和她挤在一个枕头上躺着,把她抱在怀里,他们手上,因为握笔生出的旧茧紧紧地挨在一处,杜诚道,“你甚么时候想说了,我便听着。”

三日后,钦差问罪下来,升堂审理,汀州知府,女扮男装一案。

因为案情尚未定论,秋鹂仍着公服上堂,只向首座上峰作揖行礼,并不跪拜。钦差令提原告,一人走上堂来,跪地叩拜道,“草民牧宝儿叩见大人!”

钦差道,“牧宝儿,你要状告本地命官,所为何事,你且说来!”

牧宝儿跪直身子,指向秋鹂。原来他平素好赌,中了旁人全套,家中产业,输得一干二净,又将父母逼得投缳自缢,他走投无路之下,一路找上汀州,发觉了作知府的姐夫原是秋鹂本人。他当时大喜,开口要讹白银一千,秋鹂不允。他心中嫉恨,遂生歹意,要上告钦差。只见他跪于堂下,振振有词,说道家中长房无子,牧秋鹂乃是他的堂姐,原非男儿之身!

钦差一拍响木,喝问道,“牧知府,此人所言,可是真情?”

牧秋鹂锵然道,“断非实情!”

钦差问道,“何以讲来?”

牧宝儿恨道,“牧秋鹂,你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站在这里,难道就不觉得羞耻么!”

牧秋鹂蓦然侧身与堂弟直视,脖上青筋暴起,眼底红丝遍布,几欲择人而噬,牧宝儿吓了一跳,跪坐下来,连忙避开目光,又要与堂上钦差陈情。

“大人!”

牧秋鹂面北而立,再不看地上的堂弟一眼:

“此人确是下官的从弟,可是,他句句欺瞒!牧宝儿,我倒要问你一问,你说我悖德悖礼,贻笑大方,那么你败尽家财、逼死父母、抛弃孤老,又该当何罪?你说我不配立身朝堂,须知本官科举补官,上任以来,未贪方寸之功!忝知汀州五年,退穷寇、平乱匪、兴百业、劝农桑!我居此位,下不负苍生百姓、上不愧天地神明!敢问堂下,本官又有何羞可藏,何耻要纳?你我二人,又究竟谁才是寡廉鲜耻、辱丧门庭!”

牧宝儿满面胀红,疾声道,“钦差大人,你教她现在脱下衣服,一验便知!”他被秋鹂喝骂一通,心中愈恨,就有心再施毒计,让她当众受辱。

秋鹂面色煞白,双拳紧攥,正要开口。

正在此时,庭外人声忽起,钦差不及喝问,只见中堂闯上一人,小步疾趋,一路跑到秋鹂身边。钦差再定睛看时,见那人一身烟紫罗裙,金钗斜坠,长眉弯弯,唇上胭脂一点红樱,耳上平贴两只金钿,端地是荣彩熠熠,美艳非凡。那妇人走近前来,扬手一巴掌便扇得秋鹂偏过脸去,秋鹂满目震惊,不能言语,便见那人尖声哭道,“冤家奴才!你出去招蜂引蝶,做下的好事!”

秋鹂面上红起几道指印,下巴上被划出了一道血痕,她趔趄着后退两步,看着那胭脂水粉之下,赫然竟是杜诚的面孔!杜诚喊了这么一句,犹嫌不足,又扑将上去,对着秋鹂连抓带挠,捏着嗓子骂道,“你招惹了女人就算了,男人你也不放过,亲表弟弟你都不放过!你……你勾得人家,为你发了疯,为你着了魇了。从西安那会子,勾搭你勾搭到这个时候!堂上大人有所不知,我这个表弟,生了癔症啦,他,他看自己堂哥生得白净漂亮,求爱不得,就一直,一直说我家官人是个女的!想要,想要……啊呀呀,说出来真是羞煞人也!”

又在地下跌足甩手闹道:

“你还要教他看你的身子,看了脸已经这样了,待他看了身子,见你生得又白又美,那还了得!难道街上随便有人说你两句,你就要脱衣裳给人家看了不成,你……你这没良心的冤家!”

牧宝儿张口结舌,道,“你们,你们……”

牧择原本陪立一旁,他心念电转,不等牧宝儿开口,两步上前,左右开弓,劈手七八个大耳光,打得牧宝儿满面青肿,嘴角开裂,两管鼻血蜿蜒流下,委顿在地,再说不出半句话来。他厉声喝道,“你这个罔顾人伦的畜生,我替亲家教训你!”他又转向一旁,指着杜诚怒道,“你,你敢私闯公堂,我打死你这个不孝不敬的逆,逆女!”

杜诚连忙躲在秋鹂身后,秋鹂伸手一挡,下意识求道,“岳父,岳父大人息怒啊!”

她这一挡一求,纯粹系出自然,仿佛平常已做了千百次一样,众人看在眼里,已经信了九成,再看杜诚,见他一言一行,时怒时嗔,乍妒乍喜,分明便是一个久居深闺的年轻妇人,畏惧父亲,依赖丈夫,更无半点矫情伪饰之态,顿时心中疑虑全消,看着地上的牧宝儿,也多了几分鄙夷厌恶。

惟有秋鹂心头狂澜不休,别人不知,她自己如何不清楚?丈夫月前出走,便是为了心中郁愤屈辱,可如今,如今……

牧秋鹂道,“你,你……”

杜诚入戏极深,当即嘤咛一声,倒在秋鹂怀里,饮声泣道,“我不依我不依!你们要看我丈夫的身子,我这就去死!”

兰草纤纤,难折其节,寒梅经霜,不堕傲骨。如今他抛去尊严,赌上性命,来做那挡车的螳螂,撼树的蚍蜉。

是为了救她的命。

钦差在上座问道,“牧宝儿,你还要甚么话说?”

纵是有话,他这时也说不出口了,钦差因道,“那么你诬告朝廷命官,按律当杖五十,北流充军,来人。”

汀州府上衙役正要领命,忽见堂上右首边陪坐一人,一声戎装打扮,此时开口喝命道,“魏忠、魏武!”

堂下两个瘦长青年抱拳领命而出,自衙役手中接过长棍,刚将牧宝儿叉倒在地,他不及叫喊,只听嘭嘭两声,两棍击上脊背,牧宝儿双目圆睁,就此没了气息。

钦差向堂下一张,面不改色,漠然地宣布道,“人犯咬舌自尽。退堂!”

牧秋鹂虽然曾经组织乡民抗匪,可汀州府偏居一隅,这等军中、官场上的手段,她毕竟见得少,一时心潮未平,堂上钦差竟还言笑晏晏,在她上前行礼时玩笑了一句,“小娘子颇是悍性。”

秋鹂躬身礼道,“惭愧惭愧,自有岳父管教。”

钦差在她肘上一扶,秋鹂顺势起身,就在耳边听到:

“丫头,下次小心。”

秋鹂再告退时,只觉得自襟至背,密密地沁出了一层冷汗。

她这里心神恍惚,倒苦了杜诚,被连拖带拽,一路拉回了院里。他待要找媳妇帮忙,奈何秋鹂久久不来,他再要拖延,腿上就挨了两脚,只好提起裙子,一溜烟跑回房里,找姑母救命。

与泰山老丈人不同,这丈母娘看女婿,总是越看越喜欢,杜诚为了替秋鹂解围,又甘心异装上堂,更令杜氏感动不已。她见丈夫怒气冲冲地进门,遣退下人,就拉住女婿,一脸怜爱地说道,“老爷,你看我们阿囡扮起来多俏啊。”

杜诚尚未出戏,十分配合,一双凤目,顾盼流转,含羞带怯地朝牧择一觑,娇声唤道,“爹爹……”

牧择的脸绿了。

他道,“夫人,秋鹂在前头找你,说是有要紧事,要与你商量。”

杜氏奇道,“与我说甚么要紧事?”

牧择道,“我却也不知,许是你寿诞将近,女儿要孝顺你呢。”

杜氏当即大喜,又叮嘱他们翁婿好好说话,牧择连连答应,把妻子哄出房门,抬手就把门闩放了下来。嘭得一声,惊得杜诚心底一颤,思忖须臾,果断地转身跑进内室。可惜他裙裾甚窄,刚刚跑进房里,还没想好再怎么躲,便被牧择赶上。牧择气得怒火倒冲,抬手就拔他头上簪钗。杜诚哀叫连连,总算不敢再嗲声嗲气地做作,捂住鬓角,连声求道,“爹爹,头发,头发是真的!诶——!”

牧择把他髻上珠钗扔了满地,一脚把儿子踢在床上,扬手便是数下巴掌打下,怒道,“我打你个真的!衣裳给我脱了!”

父亲盛怒之下,杜诚也不敢违拗,只好答应一声,从床上站起身子,刚刚踢掉绣鞋,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爹爹,你房里没有我换的衣裳,这怎么办?”

他拖鞋的功夫,牧择已从架上找来一根鸡毛掸子,倒持在手,森然冷笑道,“不用穿了。”

杜诚一缩脖子,又低下头来解衣,解到一半,把衣带上系的八宝同心扣打成了死结。这也实在不能怪他,毕竟平常在家,秋鹂也不穿罗裙,这次应急,还是请姑母帮他打扮的。牧择只当他故意磨蹭,上前把儿子往床上一按,两手一拽,硬生生地把那一圈衣带,连着罗裙,一起从杜诚腿上扒了下来。

牧择剥了儿子一身女装,这才看见,他衣裳下面,竟然还穿着一件鸳鸯戏水的杏子红绫抱腹,牧择只觉得眼睛都要瞎了,当即把光溜溜的儿子翻了个面儿,抬手就打。

杜诚一头埋进锦被,正觉得秋凉渗人,身后就被掸子接连地抽打下来。他要往床上躲,牧择也浑然不理,手上掸子捡到哪处,便落到哪处。杜诚被从床头打到床尾,床上打到床下,从小臂到脊背、臀腿,到处都肿起了一道一道鲜红的檀子。牧择手上既不留力,那掸子每落一下,便像蝎子蛰咬一般,疼得又疾又烈,好似要生生撕破皮肉。杜诚终于忍不下这劈头盖脸的笞打,又扑去床边,抱住牧择手臂求道,“爹爹,别打了,别打了,孩儿受不住了!”

牧择紧紧地攥着掸子一头的羽毛,低头看着杜诚道,“你连死都不怕,怎么却怕我打你?”

杜诚一怔,转眼又被扯了下来,牧择懒得再追他,就把儿子往床上一甩,牢牢按住后腰,掸子找准他身后挺翘的臀丘抽打下去。杜诚哀唤连连,被父亲的手掌箍在腰上,他也不敢使劲挣扎。他臀上挨着笞楚,全身上下的一道道肿痕也自疼痛不休,不由心底暗暗后悔,反正都要被按着打,刚刚他何必想跑呢?

牧择打过一旬,杜诚已自床头扯出被子,蒙在头上,按照一贯的经验,准备慢慢熬刑。牧择却忽然把手中的掸子掷去地下,坐在床边叹道,“你又有没有想过,万一,万一有个甚么闪失,岂不是,教我一夜之间,失去两个孩子。”

杜诚鼻根一酸,慢慢地钻出被子,低声道,“不,不会……”

“不会?”短短两个字,却令牧择胸中重燃怒火,抬手又往杜诚肿痕交错的臀峰上扇打下去。

杜诚连声哀嚎,已经肿起的伤处受责,更疼得像刀割火烧一样,急忙改口道,“不是,爹爹,我若不行此险招,到时候鹂娘事发,我也讨不了好呀!”

杜诚说到这里,牧择愈发怒火中烧,冷嗤一声,道,“牧秋鹂,那也不是个好的!这么大的事情,她就敢一个人瞒着了。哼哼,你们倒是情深似海,我教你情深似海!”骂到一半,他看见杜诚满脸茫然地跪在地上,不由手心发痒,把他按在膝头,又狠狠地打了几下子。杜诚挨了这几巴掌,心里实在不知,父亲明明是在生女儿的气,怎么又打起女婿来了?不过这既是姑父,又是岳父,又是爹爹,打了也实在白打,杜诚急道,“爹爹,爹爹!”

牧择又把女婿一推,问道,“你还有甚么话讲?”

杜诚再度在地上跪稳身子,一时顾不上浑身赤裸,便解释道,“爹爹,如非事出紧急,孩儿也,也不愿……可是,可是……”

“可是甚么?”

“我一定要救她呀!”他刚一说完,抱着胳膊,就打了个寒颤。牧择瞪他一眼,去柜里取了自己的一件外衫扔给他。杜诚连忙裹在身上,虽然有些宽大,但总聊胜于无。他穿好衣衫,又跪在地下,说道,“爹爹,刚刚我躲在堂下,听见他说的那些话,我尚且生气,鹂娘站在堂上,又凭甚么要受这等羞辱!当年流匪作乱,人人皆知,汀州知府为安民心,日夜骑马在城中巡查,那时她每天晚上回来,腿上都磨出一层水泡,粘在衣服上,撕下来都是淋淋的血。那畜生空口白牙,要夺她的官位,他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他又算甚么东西!鹂娘她,这样的一个人物,她是我的妻子,而我,我……”

他说到一半,情出所衷,已是泪流满面,俯身埋首在父亲膝头,哽咽道:

“我当时想到,这竟然是我在她面前最丈夫的时候——便是我要穿上裙子去救她,如果救不出来,我要与她死在一处。”

他哭声不止,牧择也沉默下来。忽闻外间门板怦怦响动,原来是牧秋鹂在门口扬声唤道,“岳父大人?岳父大人!”

杜诚连忙在父亲的腿上一擤鼻涕,一擦眼泪,忍着疼痛,走到外间说道,“姐夫,我与爹爹好着的呀!”

秋鹂道,“那你把房门打开。”

杜诚道,“我,我换衣裳呢!”

牧择走出外间,上前打开门扇。秋鹂看见父亲凌乱的衣衫,和腿上的脂粉水渍,几次欲言又止。牧择因道,“行了,我不打他了,你们回房去罢。”

秋鹂被戳穿心思,干笑道,“不不,女儿原是来与爹爹请安。”

牧择道,“是啊,你们都孝顺得很。”

秋鹂脸上一窘。正好杜诚系好衫袍,迎出门来,秋鹂讪讪地又行一礼,牧择冷哼一声,关上了门。

杜诚捉住秋鹂的手,说道,“谢谢娘子救我。”

秋鹂抽出手来,也冷哼一声,说道,“谁来救你?我看你也不需要我救,你一天不挨打,简直要睡不着觉。”

杜诚道,“这话说得不对,我动不得了,晚上岂不是要换鹂娘劳累?啊——你走慢一些!”

秋鹂回头看向丈夫,杜诚一瘸一拐地赶了上来,其时,金风阵阵,气爽天高,正是: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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