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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悬垂的尸体(1 / 1)

距离美食节还有三天。

此次舞会地点选定在四街区阿那亚礼堂。不仅内部空间开阔,灯光明亮;在舞会结束后,便可立即前往的时机,弗洛姆带着阿契恩小心地绕过人群,来到他关注的那两个人消失的地方。

尽管铁门前有守卫,他还是做了一番尝试,但被警惕严肃地驱逐了。

弗洛姆只能带着阿契恩离开,趁着守卫没来之前,那些贵族还聚拢在一起没有离开时,他带着阿契恩去了二楼。

到达二楼时,过道围栏系着一排红色的丝带,沿着丝带走到尽头,庆幸的是这里没有人看守。弗洛姆在尽头门扉处,推开那扇沉重的实木双开门,在门后面看见相对的两排红椅。

左右各五排,棕色的木头与红丝绒的垫子和靠背。而在椅子前方几个台阶上面,是早早摆放好的灶台,显然是要厨师在上面比试,而贵族坐在舒服柔软的椅子上,等待评判。

那些厨师没有等在这里,也没有人看守,作为可以评定出亲自为女皇做饭的美食节,怎么会不受到塔利亚城的重视?

弗洛姆与阿契恩关上门,轻声下了楼梯,就站在楼梯旁,缩着身体打量。

“警长,有几位贵族不见了。”阿契恩依次为弗洛姆小声介绍。“卡布施洛克勒斯伯爵,本克得弗罗劳斯子爵,拉索尔斯g子爵。”

顿了一下,阿契恩又说:“警长,你记得乘坐车赶来阿那亚礼堂之前吗?在外街区有一些外来的贵族,他们显然是来参加美食节的,可是却没有出现在舞会上。二楼也没有他们的踪影。”

是的,弗洛姆松了松腰部的衣服,扭转腰部,让被衣服束缚的僵硬的脊背舒展开来。

他陷入脑海中混乱的思绪,一步一步清理,直到整理出一条他认为最合理最接近真相的线索。

美食节很重要,这是显而易见的。塔利亚城因为美食而被赐下这个名字,没有人能拒绝面见女皇的机会。

以往,美食节会热火朝天地在二楼举行,但因弗洛姆无法前来参加,所以他并不知道具体情况。

现在看来,美食节会举行,但是二楼不是真正的美食节,那些消失的贵族去参加的,才是真正的美食节。

弗洛姆想到那两个人消失的那扇门,他现在是以贵族的身份前去,竟然也被阻拦在外面。是有特定身份的人才可以进入,还是知道里面是真正美食节的人才可以进入?

需要什么凭证?

弗洛姆脸颊上因为他的愁苦表情,也挤出几条细纹。都消失了,出现在舞会上的这个人可疑的家伙都消失,连带着几位贵族。现在,他们已经没有留在舞会上的必要了。

一会内街区的守卫抵达,处理尸体,以及询问的时候,可能会审查身份。他们需要尽快离开。

“回去吧,阿契恩。”弗洛姆相信,他已经距离开膛手很近了。

克罗诺进入小门后,穿过蜿蜒曲折的几条弯路,路段平整起来,却依旧狭窄。到了前头,有人身披斗篷,戴着严实的面具走来。

“您来了,请跟我来。”斗篷人带着克罗诺继续向里走,路虽然平整,给人的感觉却是一点点向下,仿佛已经深入地下。

视角开阔了,通道不再狭窄,在中间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有一段圆形的拱洞。拱洞外是另一条通道,通往的尽头与克罗诺去的地方不同。他不怎么关心那条路,但今日竟然听见那处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他稍一偏头,就看见一道黑影飘过去。他定神再看,与黑影对上目光,皆是一愣。

他怎么在这里?

只是一瞬间的擦肩而过,两人分别一左一右地拐弯继续走下去。

道路尽头是一扇涂了黑漆的木门,克罗诺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走进门内,斗篷人守在门外。

木门关闭后,屋内只有墙壁上烛台散发朦胧的光,其余一片黑暗。

烛台下方站着一位同样身着斗篷的男人。

“您终于来了。”男人向克罗诺行礼。

克罗诺举起手杖,捏转扶手打开,将里面一个有着灰白色液体的瓷瓶递给男人。

“女皇还好吗?”克罗诺问。

男人将瓷瓶小心地放入怀中。“托您的关怀,女皇身体安康,大公爵。”

“不必这么称呼我。”将手杖恢复,克罗诺看着灰暗下的手背。“秘药还是少食用一些好。”

男人犹豫地说:“您知道的,女皇已经离不开秘药了。”

克罗诺整个人隐于暗处,想了想他问:“外面那条路的尽头,美食节到底在准备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参与!被特别禁止参加,而且蒙丁为什么会出现在暗场!

“您还是别问了。”男人拉低兜帽。“您只需要定期为女皇制作秘药,其他的事是与您无关的。”

“您该回去了。”

与此同时,左侧路的尽头是一扇漆红木门,推开进入后,里面空间既不逼仄也不空旷。大约留有十余人能坐下的空位,他们正坐在椅子上,彼此间并不交谈。台阶上方灶台上堆积的冰块里摆放提前放好的食材。

蒙丁穿过人群中央,洗手,握刀。熟练地将那些内脏切割,处理,烹制。

室内顿时弥漫起浓郁的肉香,以及搭配的香料味道。那些人陶醉地呼吸,身体前倾,眼睛僵直地盯着灶台上慢慢熟透的肉块。

帕帕尼躲在黑暗里,没人注意他,他一一扫过那些贵族的反应,耷拉眼皮,昏昏欲睡似的靠在墙角。

这样的画面看多了,帕帕尼反而觉得有趣起来。再美味的食物也不值得所有人趋之若鹜,更何况食材是……同类。

不过,若是高高在上的王喜爱,那这就是一种流行,一种时尚,一种只有尊贵的体面人,才能享受的美味。

是身份的象征!

达因和塞希此时在阿那亚礼堂外面,目送弗洛姆两人离开,他们要确保没人打扰暗场。

挂满灯的树旁,塞希裙摆印着斑驳的光,脸颊被照亮,以至于眼底也温暖起来。

“他们也快出来了,达因我们回去吧。”

达因抱着肩膀,用鞋子轻轻踩住塞希的影子玩耍。“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赶来一群人,特意品尝他做的东西。”

达因歪着脑袋,疑惑地询问。“小甜心,人肉有那么好吃吗?”

“达因。”塞希仰起头,冰冷的脸更加严肃。“我们是正常人,不是那群疯子。我们不吃人!”

她对达因教育太少了。杀人是工作,她早已习以为常的工作。可是吃人,那是只有疯子才会做的事。

“好吧,我就是问一问。”达因无辜地耸耸肩。“小甜心,你知道的,我对那些东西才不感兴趣,我只对你有兴趣。”

他屈膝平视塞希。“或者你可以怜悯我,让我品尝一下吗?”

达因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像一只讨食的可怜流浪猫,就那样仰着小脑袋楚楚可怜地注视着你。然而下一刻却凶残地向食物扑来,他盯上了塞希红润的嘴唇,并立即啃咬过去。

理所当然被塞希快速扇了一巴掌,力度很大。清脆的啪的一声,把达因的脑袋扇偏过去。

她伸出两根手指,夹住达因的衣领,把他的脸一点点正过来。“达因,你该叫我母亲!”

舌头撑起脸颊,皮肤微微刺痛,达因笑得露出后槽牙。“我是你捡回来的孩子。”

他用手指勾住束腰上的带子。“俄狄浦斯可是杀父娶母的。”

“我呢?我只是想得到你,母亲!”

叫出这个称呼的瞬间,达因的脸庞迅速红润,他兴奋地喘息着,而后双膝跪在地上,双臂环绕塞希的腰,将脸庞贴在她柔软的胸脯,用耳朵脸颊蹭着。

“母亲。”他又呼喊一声,唇齿间仿佛吐出热气,那对绿色的眼珠,在发丝中袒露出炙热的野心。

“难道,你不能属于我吗?”

“难道,我不能成为你的男人吗?”

他用舌头舔舐干燥的嘴唇,声音拉长,显得幽怨。“求你了,哪怕只有一天,就让你属于我吧。”

塞希小声地叹了口气,她实在不适合养育孩子,这比杀人麻烦多了。

她双手捧住达因的脸。“达因,乖一点。”

达因把脸更贴紧塞希的身体,要哭出来似的说:“求求你了,母亲,母亲!”塞希很少会拒绝他的要求。事实上,除了这件事,塞希从没有拒绝过他。

塞希皱着眉,脸上很快显露出为难的神色。她抚摸达因脸上的红色掌印,长久地沉默下去。

她的小达因,正跪在她的脚边乞求她,用这双宝石一般的眼睛,可怜地哀求。她该怎么办呢?

达因敏锐地察觉出塞希动摇了,抬起一条腿,单膝跪地撑起身体。“求你了,小甜心,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

塞希动作粗鲁地捂住达因的嘴唇,声音因快速说话而有些不稳。“我不会让你死去,我惹人怜爱的小达因。”

你是我的孩子,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现在你惹人怜爱的小达因,只想请你答应这个小小的卑微请求。”

达因站起身,托住塞希的腰,将她托举到怀里,双脚离开地面,裙摆像花瓣一样绽放。

而今,对调过来,他俯视着塞希,眼神希冀。达因把头埋进塞希的肩窝,在她耳边一遍遍小声重复。

“求你了,求你了……”

塞希抬起手臂,拍了拍达因后背。指腹微微用力按压,向上移动掐住达因肩膀。她吸了一口气,将眼睛闭上。

“回去吧。”

离开房间,另有通道可以从后方离开阿那亚礼堂。顺着礼堂后面一小片观景林木,穿过去就可以抵达僻静的街道,沿着路段拐个弯,走到中心街区,从岔路离开,可以返回三街区。

克罗诺是按照这个路线走的,不过,很快身后轻巧而密集的脚步声,使他停下来。

克罗诺已经快要进入松散的林木中,四周天空像是被一只碗罩住,黑压压的,只有从阿那亚礼堂投射过来隐约的光。

这点光很难照亮附近景象,在簌簌的树叶摩擦声,大片黑色剪影里,他的身体融入黑暗中,只有下半张脸暴露一些颜色。

“蒙丁先生,舞会已经结束了。”

“是的,我知道。您中途不是跑了吗?”手杖插进松软的泥土里,下陷艰涩。蒙丁单手摘下面具,这下整张白净的脸,倒是在黑暗中分外显然了。

像是飘来的鬼脸,克罗诺是这么想的。

“舞会上发生了那种事,我想要快些回家,是可以理解的。”克罗诺解释,他看不清蒙丁的眼睛,以至于面对的这张脸,也如面具一样死板呆滞。

“您是医生,又如此仁慈,我以为您会留在那里帮忙呢?”食指和拇指夹住下巴,蒙丁翘起他的鼻子,瞧着克罗诺闪躲的神情,嘴唇压下的不悦。

“我也是贵族,蒙丁先生,您该回去了。”

蒙丁摇头。“我送您回去。”

克罗诺想也不想便要拒绝,蒙丁抬手止住他的话。

“舞会上,被克罗诺医生吸引的人,可不止我一个,您难道要舍弃自身的安危吗?”蒙丁歪了下头,用凄苦的表情皱起五官,手掌轻轻拍打胸口。“我竟然让克罗诺医生如此讨厌?”

蒙丁偏过头,眼睛滑到眼尾,眼白与皮肤融合,一对眼珠,黑黝黝的像是脸庞上的两个孔洞。

他叹气:“你还忘了我的礼物。”

克罗诺登时又恢复了难堪的境地,踌躇地努动嘴唇,原地站了半天,把扶手揉搓得油亮。

长久后,也低叹了一声。“麻烦您了。”左右不过是从一只猫嘴里,到了另一只猫嘴里。

蒙丁走到克罗诺身旁,贴心地与他隔着一段距离。

“您没什么想问的吗?”他突然说。

克罗诺抬了下眉眼。“我不对任何事产生好奇,从不试图了解每件事情后的本质…抑或真相。”

“如您所见,我一直向您坦诚,我是一个多么无趣的人。”

“我是不这么认为的。”蒙丁提着手杖,犹如身侧悬着一把宝剑,他的身影遮蔽了克罗诺的身体,朦胧的云后月光下,他们的影子拉长扩散,最后混到一起去了。

“您就像一朵不愿盛开的花一样,独自欣赏自己的芬芳。若是有人注意到了您。”蒙丁顿住,声音带上意味不明的笑意。“不论是想饲养这朵花,还是想摘下独享,您似乎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

“但今天,您的话比以往长了不少,我深感荣幸。”

克罗诺挑起眉毛,努起嘴唇,似乎想做个什么表情,却又归于平顺。

“真难以置信,您竟然在仅有的几次会晤中,还有时间来分析我。”克罗诺抬起头,逼迫自己直视蒙丁的眼睛。

“您不仅是位厨师,看来也很适合当一位侦探。”

蒙丁忍俊不禁地笑起来,捧着扁平的肚子。揩了揩眼角。“听起来像是您在向我抱怨。”

“蒙丁先生,三天前的傍晚在做什么?”克罗诺突兀地问。

蒙丁脚步未停,将手背到腰后,严肃而端庄地行走着。“这可让人想不起来了。”他一副沉思的模样,苦恼地说:“我想,应该是在为美食节准备食材。”

“是吗?”克罗诺又问:“您准备了什么食材?”

蒙丁回答:“牛肉,还有一些蔬菜。”

克罗诺回望他,转回头不再说话。

迎面吹来的风,十分凉爽,掠过枝丫树叶,带来些许树木苦涩的气味。

蒙丁少有这样的闲暇时光,只与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头顶是漆黑的夜幕,脚下是柔软的土壤,身旁窸窸窣窣的树叶,以及像是押赴刑场一般的克罗诺。

他突然握拳挡在唇前笑了起来。

真安静啊!

没有盘旋在脑海里的黑雾,没有深埋心底的阴霾。与帕帕尼一同行走完全不同的感觉,原来是这个样子。

见克罗诺投来疑惑的目光。蒙丁眨动眼睫。“让我来问您一个问题吧。”

“克罗诺医生,为什么会出现在下面。”

克罗诺回答很从容。“我难道需要什么理由,不能出现在下面吗?”

蒙丁发出一声轻微的咂嘴声。“您变得有攻击性了,还是与我这个友人相处更自在了呢?”

克罗诺不回话。

蒙丁的确是在好奇克罗诺为什么会出现在暗场,没有出现在美食节宴会,而是去往了另一条他不清楚的道路。

在走出这片树林的路程里,克罗诺都没有再开口,蒙丁自然也了解是得不到回答的。

他回转头,树林里有什么铁制的东西在反射月光。蒙丁松解袖口的扣子,而后无知无觉一般转过脸,身后的微光消失。

“克罗诺医生打算什么时候补上我的礼物?”

克罗诺睁大眼睛,被吓到似的,用手掌挡住脸庞,假装瘙痒挠着额头。

“下次…等你来的时候。我一定会补上的,请原谅我的失礼。”

“我怎么会责怪您?我从未收过礼物,因此十分好奇收到礼物是种什么样的感触。”他用天真懵懂的眼神看向克罗诺。

让他片刻失神,有一瞬间本能地愧疚起来。但他很快整理好情绪,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克罗诺的确有些了解蒙丁了,他是一个善于悄无声息用无辜表情,逼迫他人的家伙。

就像向猎物注射毒液的蜘蛛一样,让人在梦境中甜美的悄然而逝。

“我会分外珍重地为您准备礼物。”克罗诺向蒙丁保证。

“我相信克罗诺医生。”蒙丁说:“您总不会让友人失望两次。”

友人两个字,听得克罗诺头疼。于是直到抵达家门口之前,克罗诺索性紧闭嘴巴,目光一路搜寻周围景色,不给蒙丁再开口的机会。

蒙丁当然不会自讨没趣。

到了克罗诺家铁门前,蒙丁向他道别。“祝您好梦”。铁门缓缓打开,他又说:“近日您在家中,要小心一些。我很快就会来找您。”

克罗诺装作铁门关合的声音过大使他什么都听不见,向蒙丁轻点下颌,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回房内。

“真无情。”蒙丁留在原地,看着大厅的灯亮起,又四下望了望周围阴暗处。希望那只讨厌的老鼠,不会在他离开的这几日来打搅克罗诺。

他转身原路返回,在三街区的街口,看见帕帕尼站在路灯下,打着哈欠等着他。

“您又没有被留下?”帕帕尼摇晃着脑袋感慨。

“我可是要赶往皇城呢,帕帕尼,我可不能劳累。”蒙丁说。

“得了吧!”帕帕尼打趣地说:“我看您像是被赶出来了。”

“我可怜的老板,在克罗诺医生面前,真是一点魅力也没有。”他失落地更加轻快地摇起脑袋。

“等你不再是一位老光棍的时候,我想再来嘲讽我,会更有依据。”蒙丁做出有力反击。

这显然让帕帕尼无力招架,粗犷的脸庞上,眼睛眯成一条缝。

“您对我这老人家可真残忍。”他转移了话题。“您要走上几天,我是一定要跟着您的。克罗诺医生怎么办?”

“那只鬣狗可是死死坠在他的身后。”

“我不知道。”蒙丁摇头,笑了下。“祝克罗诺医生好运。”

“您坦诚得过于冷血了。”帕帕尼抱着手臂。“有时候真想知道您在意一样东西,会是什么模样,那一定会是非常有意思的画面。”

“可现在看来,您仅是对克罗诺医生有些兴趣,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若是在夫人和小姐们的圈子里,您可以说是一位失败的情人。”

等了一会,帕帕尼继续说:“我以为…您喜欢克罗诺医生呢?”我正想着如何为您收拾干净,送到老板的小床上去。

“帕帕尼,什么是喜欢?”蒙丁抬起头,路灯投下的光束中,有几只飞蛾奋力扑向灯罩,撞得咚咚响。

帕帕尼挠了挠脸颊,又翘了翘厚重的上嘴唇。“守护与牺牲。”瞧吧,他就知道他没有把过去的老一套忘掉,这就和他手掌上的茧一样,死死地停留在他的身体里。

以至于洗脑似的刻进脑海。

“您觉得呢?”

蒙丁陷入长久的沉默,许久后给予回复。“我不知道。”

爱是仁慈者手中的明灯,只会灼痛他这在黑暗中躲藏的怪物。

他没有爱,正如他这麻木的舌头,从生之出,就没有味觉一样。

令人遗憾的是,失去味觉,依旧可以在长年累月中,被规训地熟练掌握做饭的技巧。

可是没有爱,需要怎样的模板去规训,才能明白它是什么样的色彩、面貌、温度。

需要在这具流淌着那个人肮脏血液的身体上,留下多少鞭笞的痕迹,才能懂得喜欢这两个轻飘飘碾压在唇齿间的字眼。

一片乌云飘过来,彻底挡住朦胧的月光。

天还灰蒙蒙,弗洛姆就从床上翻身起来,赤着脚在屋内走来走去。转身到桌前坐下,拿起钢笔开合笔盖,他又起身,拨开窗帘向外查看。

他显然是有些焦躁,眉毛一直挤压在一起,眼角时不时抽搐一下,揉搓掌心让手掌发红,无意识地拨弄手指。

自从离开阿那亚礼堂。回家后,弗洛姆半梦半醒睡得很不安稳。这都要怪他心底不停涌现出来的一个念头,一个危险的念头。

那扇将他阻隔在外的门后,他赌上作为警长所有的敏锐度,发誓门后面,有他寻找的真相。

开膛手不停杀人剖腹的真相!

所以此刻的弗洛姆同时面对危险与诱惑。那几个消失的塔利亚城贵族,只要找到其中一位问一问,一切就不言而喻了。

弗洛姆清楚这个念头有多么危险。开膛手事件会危害多久,根本不重要,因为是威胁不到贵族的。

一旦他绑架了贵族,事后暴露,会被送上火刑架处死。

但是…他一定要处决开膛手,弗洛姆无法忍受外街区的人们,一个个被杀死。这样的恐怖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而且,如今塔利亚城又不幸地吸引来邪教的人。

弗洛姆阖上眼睛,做出了决定。心里顿时轻松了,身体舒展,四肢瘫软在椅背。

眼珠撑起眼皮,骨碌碌转动。在那之前,他需要保证阿契恩的安全,去恳求一位仁慈的人。请他稍加照顾阿契恩,他知道克罗诺医生不会拒绝,希望他的卑鄙能得到宽恕。

与阿契恩共进早餐之后,他安抚阿契恩留在家中。便赶着清晨不燥热的日光,驱车驶向三街区。

路上弗洛姆不觉有什么,抵达克罗诺家门前时,却踌躇不前,留下不少踩踏的痕迹,才按响门铃。此次,克罗诺来得晚了些,着装得体,面容看上去很是严肃,没有微笑,眉心甚至挤出一些褶皱来。

见到弗洛姆,褶皱才褪下。亲切地打开门,欢迎弗洛姆。

“克罗诺医生。”弗洛姆郑重地说,他特意戴着一顶宽檐的墨绿色帽子,单手脱下帽子向克罗诺行礼。

肃穆的低哑声音。“恳请您,恳求您,答应我一个使您不为难的要求。”

克罗诺惊讶地站定,虚托起弗洛姆的手臂。“请说说看。”

“您是知道阿契恩这个孩子的,他是一个好孩子,听话、聪敏、有一些怯懦。”弗洛姆脸上洋溢着喜爱的笑容,眼睛睁得大大的,褐色的眼睛在温驯的早晨闪闪发光。

“我在做危险的事。”弗洛姆低头,拳头把帽子攥紧。“这是我的责任,这是我的追求!”

“可是…我不能连累那个无辜的孩子。他才二十二岁!甚至没离开塔利亚城,去别的城市看看。”弗洛姆继续说:“您一定要知道,我是多么担忧这个孩子,我是希望他能远离任何危险的,只要您能帮帮我!”

克罗诺将手搭在铁门栏杆边缘,指腹无意识摩擦边缘棱角。剐蹭出一条条红痕,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很快抽离出思绪。

“我怎样才能帮到您?您知道的弗洛姆警长,我只不过是一位医生,告诉我您的要求吧。”

“感谢您的仁慈。”弗洛姆将手放在胸口,再次行礼,双手抓住外套下摆,把衣服绷平。

“若是日后某一天,您得到有关我的不幸消息,请您…请您一定要送阿契恩离开塔利亚城,随便到哪个乡下去吧,去过安稳日子。”

“不要让他寻找我的踪迹,就忘了我这个没用的家伙吧。”

“您这么说,阿契恩会伤心。”克罗诺问了句。“您是追查到什么了吗?”

弗洛姆一怔,松开外套,背过手搓着手掌。

犹豫了一会才说:“是的,我得到了一点小小的线索,但以克罗诺医生的身份而言。请原谅,您不要向我打听任何事。”

克罗诺就不再询问下去,而且点了点头。“我会帮助您,请放心,若是真有那不幸的一天,我会确保阿契恩的安全。”

“谢谢您!”弗洛姆喋喋地反复感谢,他早就做好了孤独寻求真相的准备。唯一思虑的就是那个被他捡回来,逐渐长成青年的孩子。

只有保下阿契恩的安全。火刑架,哈!我想那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总不会比我这个无法保证居民安全的警长更可怕。

弗洛姆与克罗诺道别,克罗诺目送他离开,直到车的尾气散去。

克罗诺抱住肩膀,用力掐紧,感觉不到疼似的,目光空洞地陷入沉思。

他敬佩弗洛姆警长的勇气,有着孤注一掷舍弃一切的勇气。

阿契恩也是幸福的,无知无觉地被弗洛姆警长庇护着。

但是,他从出生起,就注定无法背弃家族的荣耀!无论那是不是他愿意做的事。

驶离三街区后,弗洛姆没有去警局。而是漫无目的地在外街区转悠起来,他在思索如何谨慎地接近一位不显眼的贵族,并尽量在不让他知悉自己是谁的情况下,将他拘束,质问。

这可以说是非常困难,幸好他有麦吉罗,去问一问吧。确定哪位安稳待在家中,或是在无人陪伴的地方。

同时,弗洛姆还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安抚阿契恩,让他乖乖待在家中。

在绕了几圈后,驱车停在警局。弗洛姆钻进小巷子,谨慎地去找麦吉罗了。

得到一顿臭骂后,口是心非的老友,还是答应了帮他调查。弗洛姆还拜托麦吉罗帮忙调查另一件事,舞会当晚,纠缠克罗诺医生的男人是谁?以及挡在他身前的壮硕男人。

他不能将克罗诺医生,拖入危险的境地,所以弗洛姆没有出言询问。

麦吉罗行动很快,第二天一早信件就出现在信箱里,用了他和麦吉罗才明白的密语。

信上,麦吉罗向他推荐了拉索尔斯g子爵。他不算富裕,住在四街区后排的小栋房子里,幸而还是个僻静地方。

麦吉罗详细地向弗洛姆介绍这个人。他曾经是有钱的,可他爱凑热闹,又没本事,总是想要挑起别人目光,为此做了大量的蠢事,把家产挥霍得差不多了。

后来,凭借一张讨巧学舌的嘴,搭上一位有名气又阔绰的贵族。倒不同了,整个人一下安静下来,再不在他人面前丢人现眼,也很少出门抖威风。只是时不时与那位贵族离开塔利亚城。

此时,拉索尔斯g子爵安分地待在家中。一栋周边种植梧桐,有一个小院子的黄色房子。家里没有仆人,与克罗诺一样,仆人只在规定的日期上门打扫。

自从他落魄后,找上门来的人也少了。弗洛姆有很安全的时间与他对话。

翻箱倒柜找出较为破旧的衣服,携带一块挖出两个洞的布料当做面巾。弗洛姆就这样粗糙地带着这些东西前往内街区附近,在无人打搅的角落里更换好衣物,原本的衣服藏进草丛。

特意把头发弄得乱蓬蓬,挡住精明的眼睛,刮去的胡须根部发青,显得他憔悴又落寞。一直低着头,弯着腰,默默走进内街区,专门寻着小路,借着林荫遮挡,顺利到了四街区。

尽管从事多年警司工作,此刻弗洛姆也不免紧张,手掌濡湿,沾黏地贴在裤腿,不时还要停下脚步,向四周观望一圈。

等停在黄房子附近时,他胸腔内的心脏,已经跳动得让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弗洛姆藏到树后,墙边的蔷薇大片大片地盛开着,一簇簇的叶子蓬松翠绿,一些都要长到他的脚站立的位置,恰好形成一处隐蔽的角落。

他向黄房子二楼窗户看去,有些反光,眯眼张望了一会儿,大概屋内是没有人的。

在一楼客厅吗?他不是熟练的小偷,探测屋主的动态太过为难弗洛姆。他用面巾挡住脸,利落地贴着墙走到房屋后面,翻过低矮的围栏,贴在墙垣试图听到一些声音,可是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找到厨房窗户位置,向下用力按压窗户,将扣紧的螺丝震松。这声音并不响亮,尤其在前屋院子树上的云雀叫声,与草地里蚂蚱的吵闹声中,便更不明显了。

窗户被轻轻抬起,弗洛姆手臂撑住窗台,一脚点地,翻身几乎无声地进入厨房。他又贴在墙边,听着客厅的声音,不敢贸然探出头,只能轻声拿起一把叉子,小心反射客厅的场景。

万幸!拉索尔斯子爵正靠在楼梯拐角处,斜对面四方小窗户旁的椅子里,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

弗洛姆屈伸有些僵硬麻木的手指,他弯下腰,踏出厨房后,一连在地毯上滚动起来,停在中央的布艺长沙发后面。

他甚至不敢大声呼吸,趴在地毯上面,等待心跳平复。这需要将子爵悄然打晕,转移到屋内密闭的地方去,比如储物间。

弗洛姆快速眨动眼睛,蓬乱的发在眼前翘着,深深吸一口气屏住。他立刻不再犹豫,翻身奔了出去,在拉索尔斯缓慢抬起头,转过头,沉迷的眼神一点点转换为疑惑和惊恐时。

弗洛姆伸出宽大的手掌,掐住拉索尔斯的后脖颈,向上一提,另一只手用力重击,子爵便如他所愿一般晕过去了。

托住拉索尔斯瘫软的身躯,弗洛姆仿佛也被这股无力传染,脊背一阵阵的酸麻。双手也使不出力气,就那么托了一会儿,他才用刚找回来一般的手臂,挟起拉索尔斯的身体,眼睛向四周搜查。楼梯下方悬空的地方,有一扇不惹眼的小门,木制的挂着一把没上锁的门锁。

他把子爵拖到小门旁,斜放倒锁抽出,挂在锁扣上,拉开门向里望去。并不大的空间,堆放一些木箱,靠墙的木架上,摆放许多落满灰尘的物件。弗洛姆不分心查勘那些东西,将子爵拖进去,门没有关上,他需要聆听外面的声音,避免有人来找子爵,或者进到屋里,把他堵在屋内。

弗洛姆脱下拉索尔斯外套,蒙在他头上,用袖子系紧。反剪子爵双手,压住他身体弯折下去,用力掐住人中,拉索尔斯呓语着醒来。

身体猛地一震,哆哆嗦嗦战栗着,连话都说不清了。“…谁?…不…您要什么?…别伤害我。”

蒙着的衣服下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很快带上抽泣声。

弗洛姆压低声音,让嗓子听上去嘶哑难听。“子爵,我无心害你,告诉我一些你知道的事吧!”

“我知道的事?”他惊讶地扭转过头,尽管什么都看不见。“我什么都不知道呀!行行好吧,我哪里知道什么?我连钱都没有几个子呢!”

“听我说。”弗洛姆急声询问。“你参加了美食节,对吧!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美食节。”

拉索尔斯不说话了,颤抖也止住了,长久沉默,也许是愣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似的,挺起上半身,支吾着说:“您在说什么,什么呢!那天真是糟透了,舞会上死了人,美食节没有办下去。”

“子爵,请诚实一些,我不愿伤害您。”弗洛姆手上用力,疼得拉索尔斯哎呦哎呦地叫喊。

“我知道您去了哪里,我看着您呢。”弗洛姆诈他。“你进去了那里,真正的美食节,告诉我吧。您去里面做了什么?”

拉索尔斯晃了晃自己没多少肉的身体,外套里脸庞有汗水流淌到下颌,被布料吸收。

他怎么被人注意到了,他不能说,不能叫别人知道去。

他吸着气,牙齿磕磕绊绊撞击。“你这糊涂的人,怎么敢来问这件事!天啊,你左右都是在要我的命。”

弗洛姆向外瞧了两眼,不比子爵好多少,额头也浮现汗珠。“说吧,谁又会知道这些事呢?没人知道您说了什么,我也不会再打扰您。就让我们都忘了,可是您若不说,现在一定是好不了了。”弗洛姆试图把自己代入穷凶极恶的绑匪,言语却没有威慑力。

好在拉索尔斯是个胆小的,立刻颤抖起来,哀叫着求饶,又哭起来。“您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个呢?再侥幸去想,我也只不过是晚死几日。”

“糟透了,您知道吗?我得到过贵人的耳提面命,是万万不敢向别人透露半句的,谁敢说呢?我一定会死的。”他喋喋不休地哭着,打起嗝来。

“那是大贵族的事,是皇城的事,天啊!天!”子爵像只聒噪的乌鸦一般呱呱叫起来,胳膊挣扎,想要忽闪着从储物间飞出去似的。

皇城…。弗洛姆手松了些,又下意识用力攥紧,上嘴唇抽搐抬起,复而抿成沉默的缝隙。从鼻洞里呼出沉闷的气息。

他的脑海里,瞬息之间便掠过大量繁杂的思绪,一时让弗洛姆额角刺痛。他来不及多想,心口的跳动在提醒他,算了吧。算了吧。

弗洛姆靠向拉索尔斯,声音不再稳妥。“说吧,说出来。”不停眨动眼睛,眼睑红了,血丝蔓延向瞳孔。他眼前闪过一具具尸体,失去内脏,犹如餐盘中的食物,被摆放成各种样子。

“说!”他语气凶狠,更像是在为自己鼓劲。他猜到了一些,麦吉罗不愿告诉他,专门有人为开膛手处理现场,一定是有一位大人物在背后,会是谁呢?应该是哪一位,他稍加能斗一斗的贵族?

“你这可怕的求死的魔鬼。”恐惧让子爵愤怒,他边咒骂边说:“你为什么要找死,还要连累我这可怜的人。”

“哦,我好不容易才得到那位贵人的赏识。”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说:“美食节…在下面,宴会…我们在品尝…女…”

话就说到这,也许是本能,即使四周依旧无声,只有拉索尔斯因恐惧而哆嗦抽噎的呼吸声。弗洛姆却突然向一旁的箱子扑去,推倒箱子躲到后面。

几乎同一时间,一只手从敞开的门缝里探入,握着一把手枪,向弗洛姆原本蹲着的位置开了一枪。而后露出半张脸,戴着面具,唯有绿色的眼睛,被弗洛姆记住。

他快速解下怀里的手枪,然而还是晚了。失手后,枪口下降,对上了拉索尔斯,在他本能的尖叫声中,一枪打中他的脑袋。从外套后面溅出点血雨,子爵后仰身体,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抬起手枪摇晃,向弗洛姆打招呼,脸庞抽回,这次能听见奔跑声。

弗洛姆举着枪,到拉索尔斯身旁抬起衣服,看了眼便别过头去。眼睛沉痛地眯拢起来,站起身,身体向前冲去,脚步却顿住了。弗洛姆弓下身,用袖子擦拭地板上残留的脚印,一路出去储物间,干脆把外套脱下来,踩踏移动到厨房,把厨房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后。

弗洛姆立刻从窗户翻出去,循着原路离开了。再想去追踪凶手已经来不及了,枪声一定会惊动附近的人。死去的是贵族,有专门的守卫来调查,凶手是替开膛手处理现场的人。

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进入内街区?在哪里被注意到的?

弗洛姆游走在树荫下,沿着墙边,钻进后巷子里。他也许在舞会上,被他们注意到之后,毒杀失败,便被盯上了。

他们下定决心要杀他了,只不过他走进了内街区,不!这样的话,外街区他去找麦吉罗之前杀掉他,不是更稳妥吗?

是因为他找上了拉索尔斯子爵,接近真相,所以要被处决。这么想来,参加舞会就已经代表他不肯放弃追查,所以毒杀,如今枪杀。

雄壮的身躯奔跑,风在耳畔吹拂,猎猎作响。胸口滚烫,气管也逐渐火辣辣地热起来。

弗洛姆跑回原本存放衣服的位置,更换好衣物,扯下面巾。脱下的衣服也一起带走,小跑着,尽量不显出慌张地出了内街区。来到车子停留的位置,驱车喷着大股的尾气,在车子因速度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时,终于停在家门前。

在拉索尔斯子爵家中,只来了一个人,还有一个呢!

阿契恩,我的阿契恩。

臂膀里夹着脱下的衣服,姿势僵硬地推开门,奔进屋中,弗洛姆小声呼喊了几句,之后一声就比一声大了。

他不敢去敲阿契恩的房门。

“警长?”屋内传来阿契恩疑惑声,他穿着松垮的晨衣,原谅他被勒令在家后便过于放松。正在床边喝着咖啡看书。

拉开门,他看见脸庞涨红的弗洛姆,脖颈处有青筋浮动,随着他的呼吸,整个人像是落水窒息刚刚被捞出来一样。

“您这是怎么了?”阿契恩连忙扶住弗洛姆的手臂,发现他的身体硬得厉害。臂弯里还夹着褪色的旧衣服。

头发也没有打理,黏在额头,耳朵边,一些汗珠此刻流到胡乱散开的粗眉毛上,静止不动了。褐色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眼下肌肉时不时抽搐一下。

这…简直像是在外被揍了一顿。

阿契恩担忧地追问:“警长你去了哪里?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瞳孔不安地缩紧,他是个敏感多疑的性格,眼眶是能立即就红起来的。

脸上长着女孩才有的娇俏可爱的雀斑,眉毛颜色偏淡,他是个瘦弱不起眼的青年,总是低着头,现在仰起脑袋露出完整的脸。

“我没事。”弗洛姆重复说。缓缓吐着气,身体开始放松。“我走后有谁来找过我吗?”

阿契恩摇头。

弗洛姆走向壁炉,将旧衣服丢进去,寻来火苗点燃。

阿契恩默默看着,忍不住问:“您去了哪里?”

弗洛姆没有回头。“去见了朋友,真是的,你简直不能想他有多么唠叨,若不是要回来和阿契恩吃午饭,他还不要放我走呢。”

阿契恩看着弗洛姆宽厚的背影,他站在壁炉前,火焰在他脚边吱吱地响着。他用炉钩拨弄已经彻底燃烧的衣服,从左面拨到右面,再将它们折叠,像是在逗弄火焰。

其实,只是不肯转过身,面对他的眼睛。

阿契恩露出一点倔强的表情,把嘴唇咬住,用力地咬出牙印,手指扣着指甲边缘。

“您骗我,警长,你是不是去做危险的事了?”

弗洛姆把炉钩挂在壁炉旁,慢悠悠地转过身,让圆圆的牙齿面对阿契恩。“我回来得晚了。下次让你也见见我的老友。”

“你生我的气了。”弗洛姆走到阿契恩身前,用手掌抚摸他的脑袋,把那本就乱糟糟又蓬松卷曲的头发,揉得更乱。

阿契恩低下头,弗洛姆看得见他鼻梁下,拱成桥的嘴巴。

“我不会骗你,好孩子,阿契恩,我们去吃饭吧。”他去拍阿契恩的肩膀。“下午不去警局,就在家里。”

在弗洛姆回家的又一天。

踏着铅色带着潮气,氤氲一层层雾气,仿佛流动着的破晓黎明前的天空。一辆架着三匹马的马车,携带泥泞与一路疾驰的疲惫,驶进塔利亚城。棕色的马匹打着响鼻,停在了三街区。

这是一个宁静的早晨,云雀不在树梢发出鸣叫;草丛里喜爱摩擦翅膀的虫子也少了,只有那些挂满水珠的叶片,闪耀如绿色水晶一样的光彩;那些水汽顺着脉络流下,钻进泥土中,这清晨便一个劲地散发泥土气,湿润的总想让人打上几个喷嚏。

当阳光终于照亮云层,把一切装点成可爱的橙黄色;不张扬的日光,也就落进了窗户内,在地板上滑出一段距离。不过也有例外,克罗诺医生的卧室窗户,清晨是永远也照不进去的。

橙黄色的云消失,天空呈现泛着白的淡蓝色,像是颜料没有调匀。

卧室厚重的黑压压的窗帘被拉开一半,他醒了。克罗诺穿着晨衣,五官舒展,平静而又安宁。

床铺被整理平整,他走出去锁上门。便下到一楼去洗漱,自美食节上有贵族中毒而亡,虽然对外声称误吃了使其过敏的食物。

可是克罗诺是能分辨出两者的不同。他得了大把空闲时间,几日来除了弗洛姆警长来过一次后,再也无人打扰。

本来在美食节后,排了满满一排日期的预约也通通取消了。

克罗诺在镜子前打理头发,发尾有些长了,垂到肩膀。额头碎发也与眼睫打架,他用发蜡把头发拢到后脑,扎起来,洗净手,冲泡一杯咖啡,就走到客厅窗户前,沉默地喝着咖啡。

人若是一直安静,不被任何人、事打扰,那可算是大好事。

只要有了一点点波澜,就再也难以平静下去。

他的思绪一直被拉回到舞会那晚,他早早地被蒙丁缠住,甚至没有精力察觉舞会多出来的人。

除了蒙丁,还有其他人。那个被拦下的侍从,是之前奇怪的病人吗?

蒙丁为什么会出现在暗场?

弗洛姆警长找到他,是感觉到了危险。他也被奇怪的上盯上了。

这之间有什么相连的关系吗?

谁是…那个给女皇呈上美食的人?说来,他从未见过。只是在小时候听过第一位被女皇册封的皇家御厨,塔利亚城的名字,就是因为他而被赐下的。

但是克罗诺记得,那位皇家御厨,很快就消失不见。被另一位厨师顶替。

他揉捏鼻梁,发觉思绪飘远,转过身,茶杯放在茶几。进到书房,想找来一本书看一看,分散纷杂的心神。

克罗诺翻出一本关于冒险家的书,在躺椅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一直持续到眼睛干涩,他想去花园望一望风时,克罗诺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仿佛有人点着脚,夹着手臂,沉下脑袋和腰,慢慢在地毯上挪动。

一瞬间,克罗诺的心脏便被不知名的恐惧攫取。身上突然冷得僵硬,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论自己是否听错,撑起身到门口关上木门,把门锁上。

嘭的一声重响。

这是门关上发出的声音,与此同时,那阵轻微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但克罗诺感觉到,就在门外不远处,有什么在观察他的这扇门,似乎在懊恼自己怎么被发现了。

脑海闪过几个猜想,他不认为是蒙丁。莫名觉得那个家伙不会无聊地来吓他,一定会是假装彬彬有礼地一声一声按着门铃。

那么,只会是那个长着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睛的病人。

侧耳聆听,门外一点声音也没有,胸膛里的心脏倒是吵闹。克罗诺后退几步,他看看高大的书柜,又看向盖着蕾丝花布的长方形书桌,用力推过桌子将门顶住。

他想起来,蒙丁和弗洛姆警长都曾提醒过他,需要小心。

他怎么会被奇怪的病人盯上。

真糟糕,克罗诺想着。书房在一楼,从窗户离开吧,然后从花园石子路离开,只要到三街区侍从那里就安全了。

克罗诺迟疑地迈动脚步,面对危机机警迅速处理的能力他是不具备的。只是尽可能为自己找到安全的地方,手已经抬起,距离玻璃近在咫尺。一张脸突兀地闪现在窗后,涂抹惨白的铅粉,脸颊红润润的。

他弯曲手指,敲击玻璃。像情人间撒娇似的抱怨。“真是的,克罗诺医生,您怎么能将病人拒之门外?”

克罗诺一时被震慑地僵住,后退几步,后腰撞在书桌边缘,疼痛让他稍稍回神。

“抱歉。”手掌握住桌子边缘,克罗诺呼吸急促。“今天不接待病患。”他想把书桌移开,可是心里衡量过后,他发现挪动桌子,开门跑出去的过程中,那个人早就可以破窗闯进来。

于是,他回忆刚才书里过的情节,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为什么纠缠我?”他问。

“说得真难听。”桃三一副好学生的模样,双臂叠加平放在窗台。“您太引人注目了,我没有时间像您形容我们伟大的教会,神的真言。”

移动手臂,伸入怀中,掏出一把短刃,插进窗户的缝隙。

“和我走吧,神子。”桃三眼睛越发明亮,瞪得圆圆的,几乎看不见眼白。

忽地,克罗诺转过身,调动全身的力气,将书桌掀翻,桌面的书籍和钢笔掉落地面,钢笔弹跳崩飞。

在倒塌声中,克罗诺用颤抖脱力的手打开门锁,跑了出去。

桃三动作停住,露出痴迷快慰地笑。“您怎么把我抛下了呢?”拔出匕首,哼着歌。桃三轻快地跳跃着,向房门赶去,犹如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麻雀。

说出这样奇怪莫名的话,只能是邪教的人。去检查那具画满诡异符号的尸体时,被他注意到的吗?

神子…,真是疯了。

他与任何神圣的字眼都无关。身为…家族的后裔,这是早已注定好的。

克罗诺踏入客厅时,脚步略微停留,他看向二楼房间。犹疑一瞬还是向门口冲去,桃三总是在恰当的时机,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他挡住了玄关,向克罗诺招手。“别闹了。”他用诱哄的语气。“和我走吧,我不想弄疼您,真理等待着你我去见证呢!”

桃三脸颊因激动,更加红艳,眼珠完全露出,诡异恐怖。

克罗诺轻轻摇头:“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神子。”向后退去,他继续说:“世界没有真理,文明是流动的,不存在任何永恒不变的唯一答案。”

桃三咧开的嘴唇合上,脸色灰暗下去,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皮。“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原谅您,您此时还不知道我们的教义,但很快您会与我一起追寻世界最终的真相。”

张开双臂,仰起脑袋,桃三仿佛虚拟地搂抱住一个人。他将脑袋靠在“那个人”的肩膀。

“那将是一个没有痛苦,没有贫穷和疾病的世界。神已经把钥匙,也就是神子你丢入这个世界,来吧,和我一起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克罗诺依旧向后退去,他不敢加大动作,以便激怒桃三。

“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受尽殴打而死。清醒一些吧!人类不需要神。”克罗诺安抚他,余光瞥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桃三还是被激怒了,大步走进屋内,他想不明白,神子怎么会不认可他的话。一定是因为还没有受过洗礼,没有觉醒。

“那么需要谁?那些无能的贵族?还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桃三声音沙哑地大笑。“您真该去旧街区看看,那些穷人,贫民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桃三撩起发丝,露出额头,一些汗水冲刷铅粉,让他的面孔变得斑驳。手中匕首随意摇摆。

“我们伟大的女皇陛下,早就不再关心贫民的死活了。她…已经疯了。”桃三喃喃自语:“你们这些贵族谁又在乎每座城池的旧街区里人们的死活。他们对于你们而言,不过是美好繁华的世界里,流窜在下水道里的老鼠。”

“神子,与我们开启新时代吧!一个贵族,富商,贫民都能活下去的世界。”

克罗诺嘴唇颤抖,露出一个惨然地笑。金瞳明亮而温柔,让桃三痴迷地跌进去。

然而话语,却总是刺破桃三的妄想。

“女皇的决策不会有错。也没有那样的世界存在。”克罗诺说:“即使有一天,贵族消失了,人人看似平等,也会有新的等级用来区分。”

他沉声平静地说:“一切都不会改变!”

“够了!”桃三大叫。“我可不想听您说这些令我心痛的话。您只需要当我的神子就好了,我会扶持您走向新世界。”

桃三向克罗诺伸出手。“和我走!不然,我会弄痛您的。”

他步步紧逼,反手持刀。一个新的世界已经呈现在眼前,呼吸因此急促。桃三向克罗诺扑了过去。

也就在这一刻,克罗诺扭转腰身,扯过身后沙发背上铺着的沙发布,盖住头和上身,双臂挡在身前,不顾一切向窗户冲撞过去。

身上有撞击到物体的碰触与震荡感。没有疼痛,仿佛从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下一刻就响在耳边了。他跳出窗户,玻璃碎片哗啦啦地掉在地面,声音不停传进耳朵里,克罗诺抬起脚向前奔跑。

风迎着他拥抱而来,这时才感觉到手臂,裸露的手背、手指上细细密密的刺痛。有血珠渗了出来,像一颗颗播撒的种子,坠到草丛里去了。

克罗诺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桃三看着一地的玻璃碎片,它们在阳光下折射出斑驳的光点。像是一条由朝阳铺成的路,桃三走过去,踩着碎片迈出屋内,他弯腰穿过残存的窗户玻璃,向克罗诺大喊。

“您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桃三玩腻了抓捕游戏,他们的神子太不听话,“大门被我弄坏卡住了,您出不去的。”他挥舞双臂,追在克罗诺身后。

克罗诺还穿着晨衣,宽松的衣摆垂到脚踝,像是蓬松的伞盖,这让他奔跑起来轻盈、方便。

可惜,克罗诺并不擅长运动,很快喘起粗气。穿过门廊,一排排柱子从余光消失,眼前的大门的确被弄坏了,门锁的地方,有铁丝缠绕住栏杆,一根粗壮的木头插过。

还能向哪里跑去呢?也许可以从围绕花园的围栏翻出去。

但是,桃三已经在他身后了,抓住飞扬的晨衣,稍加使力。克罗诺就向后倒去,桃三又改为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提起来,与他的手一起举到半空。整个人转过来躲藏在桃三身躯下,而手中匕首已经举到与眉齐,仿佛下一刻就会刺下。

“您该和我走了。”桃三屈起握着匕首的食指,想要擦去从被玻璃划破的袖子里,露出的皮肤伤口蜿蜒下来的血迹。

梭的一声。

一块石头投掷过来,打中桃三的手腕,疼痛让他放开克罗诺,甩着手腕抬起头。

铁门边的围墙上,蹲着一个戴着纯黑色面具的男人,他全身都是黑色的,正用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搭在膝盖。

他旁边墙外伸出一只手,撑住墙体翻身直接跳进院中,擦了擦手上灰尘说:“瞧瞧您,非要拖一拖才肯来,差一点您的美人就救不到了。”

“是你!”桃三烦躁地揉搓额头。这样强壮的身形很难找出相似的,是那天舞会上挡住他的那个人。

“你们是什么人?”桃三用脚尖反复碾压石板,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阻碍。“先是那个讨厌的警长,如今又来了你们,天啊,我的神子真是受人爱戴!”

将匕首靠近脸颊,刀身反射出阴郁的眼睛,嘴角不停颤抖,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愤怒到底让他的脸庞扭曲,眼白猩红充血。

他向帕帕尼走过去。

帕帕尼向他招手:“走吧,小子。去旁边去,你要打搅他的好事了。”

桃三视线在他们二人间移动,他明白不解决掉帕帕尼,是带不走神子的。于是他谨慎地向帕帕尼走去,一起绕过那一排翠绿的矮树丛。

蒙丁忽略一旁向帕帕尼冲过去,而后打起来的两人。

跳下高墙,向克罗诺走去,把胸前口袋里的方巾抽出,递给克罗诺。“不包扎一下吗?你受伤了。”

克罗诺没有接,而是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具下无辜的双眼眨动。“您在说什么?”他换上尊敬谦卑的语气。

克罗诺不在意蒙丁为什么不想暴露自己真实身份,他转过身,看向矮树丛后的打斗。

手指还有血液顺着一滴滴砸在石板。“你赶来得真及时,就在我家附近吗?”

蒙丁敲击面具,发出咚咚的声音,唤来克罗诺的视线。他却抬起手,勾起克罗诺手指,用方巾吸收伤口流下的血液。

“我想是命运的指引。”蒙丁微笑。“我一回来,就知道您遇到麻烦了。”

他偏过头。“瞧瞧,惹到了一个疯子,他要带您去哪?”

克罗诺忍耐着没有抽回手。“不知道。他说我是神子,要带我去找寻真理呢!”

克罗诺嘴角上扬,蒙丁感觉到他心情似乎不受控制地有些愉悦,脸颊潮红像是玫瑰花瓣。

“您可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和他走的。”蒙丁用拇指和食指环绕住克罗诺骨感的手腕,其余三指搭在袖口布料。“您相信真理这种东西吗?”

他靠近克罗诺的脸,好奇他的眼珠为何在颤抖,像是极力压制着某一种情绪。

“没有唯一的答案,也就没有不变的真理。”克罗诺给出回答。

蒙丁满意地点点头。“我赞同您的意见,真理还不如能让我饱腹的东西。”

他收回方巾,单手简单折叠,放回口袋里,用空闲的手指触碰克罗诺手背上的伤口,沾上些许血液,看着看着就入了神。

“你的血,似乎与别人的没什么不同。”蒙丁喃喃自语。

也许是克罗诺身上的香味,也许就是血液本身的味道。蒙丁闻到一股淡淡的甜腥味,像是蜂蜜掺杂了浓香的花瓣汁液,让他做出吞咽的动作。

他又对上那双金灿灿的眼珠,浅色的眼睛在门廊阴影遮蔽下,印不出他的身形。

视线移动,双臂灯笼袖撕裂处吸收了克罗诺的血液,蔓延出斑驳的红斑,也许是跑动的过程让身体热起来,他的脖颈处是淡粉色的。

垂下眼睛,被握住的手背,也泛着粉色,经脉十分明显,像是青紫色的根系。

又像一块诱人的点缀着樱桃的奶油蛋糕。

克罗诺想拿回自己的手腕,却挣脱不开蒙丁有力的手掌。他身形虽然细长,但是力气一点也不小。

“您这样不肯放手,太失礼了!”克罗诺尽可能地使语气威严。

父亲说过:美食就是还原食材本身的味道,任何香料都是微不足道的装点,它真正的味道,是充满生命力的血肉。

那是温暖,热烈,生命随着脉搏流动,最后能填满任何一个人的胃囊。是绽放在味蕾上,最极致的美味。

帕帕尼告诉他,肉是厚重、浓郁的味道。冒着香喷喷的肉汁,可以让胃部温暖起来。

蔬菜是清凉的口感,让人想到夏日树荫下的舒适与惬意。

水果则是甜甜的散发不娇气的香味,温温柔柔的在口腔里化成汁水流淌。

可惜,他一样也无法品尝。事实上,他接受麻木死去的舌头。因为,父亲教导他做出的那些食物,没有一样能提起他的兴趣。

那些东西,在他的记忆里,总是伴随着一个男孩的沉默。

现在,有什么改变了。一份诱人的甜点,被摆放在眼前。不是曾死在他眼前的猫咪,而是更加鲜活、灵动。拥有温暖而闪耀的金色,同时还吸引着其他人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矜持,谦卑,美好而彬彬有礼的连绅士在他面前也要自惭形秽。却有一间上锁藏着秘密的房间,就像他也有着一间会吞噬回忆的屋子。

这个完全与他不同的男人,似乎又有什么是相同的。

他的血液散发香甜的气息,他的外表是金色的太阳,与白色的奶油,还要加上些许果酱,也许…可以尝一尝他的味道。

他不合时宜地饿了。

蒙丁用拇指跷起面具,按住嘴唇,舌尖舔舐早已凉掉的血液。没有什么味道,也许是里面的生命已经流逝掉了。

但是,舌尖有微微的麻意。

“抱歉。”蒙丁解释:“我只是在疑惑,您为什么能吸引到这么多奇怪的人。”

“也包括你吗?”克罗诺带上些抱怨的语气。

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自说自话地称他为神子,就要强迫他,带他走。

当然,还有借着请他品尝新菜品的名义,却三言两语画为友人的家伙。难道他以为一张面具就可以挡住他总是带着困倦的声音吗!

“是的。”蒙丁并没有否认。

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在黑暗中的模样。

在蒙丁眼里,世界一直是黑暗的,而他就是那头隐藏在迷雾中的怪物!是的,他知道自己是怪物。

现在,怪物好奇他面前这“只”全身透着阳光般暖洋洋的味道的男人,如果被柔软的舌头裹挟,是否会有更丰富的味道,流淌着溢出。

他一开一合,带着倔强弧度的嘴唇,诱人极了。

蒙丁的确没有吃早饭,甚至昨夜晚饭也没有动过。

他把面具向上抬了抬,只露出嘴唇和下巴,而后伸手握住克罗诺的脖颈,掌心清晰地压住喉结。将他拽向自己,侧过脑袋,嘴唇与他的嘴唇触碰。

别误会,这可不是在接吻。

蒙丁咬住下嘴唇软软的一瓣肉,用虎牙夹住唇肉,轻轻一扯,血液便凝聚着汩汩流出。一颗颗串联着滚到蒙丁舌头上,他用舌头舔了舔。

温暖又柔和,他近在咫尺的鼻息与血液融合,像是大雪后照在上面的阳光,又像是雪落在松针上。

他好像品尝到一些冰冷的气味,有些苦涩,蒙丁无法形容。它很快就流进了喉咙里,所过之处通通燃烧起来,一直灼烧到胃部,他便不再感到饥饿了。

下一刻,这味道变换成触觉。他的脸被触碰了,虽然基本被面具挡下,但还是歪到一边,下颌有些刺痛。

蒙丁把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舌头探出把血迹舔干净。

这是受到侵犯的本能反应,克罗诺茫然地举着手掌。他本该愤怒,脚步却后退了,嘴唇上的疼痛还在反复撕扯。

他眯了眯眼睛,脸颊更红了,小声地喘着气。

竟然说道:“抱歉。”

克罗诺没有受到过别人的伤害,所以不会对危险做出灵敏的反应。

他从不知道,自己还会扇别人巴掌。

真是太失礼,他应该永远从容得体,不显露出任何不该有的恶劣仪态。

他耳边响起一声声的念诵,熟悉的条例早已刻进骨头。于是,他的身体替他先做出了反应。

替他谦卑地表示歉意。

“您被打了。”帕帕尼躲过锋利的刀刃,他擅长使用沉重的武器。这点从他的体型和有力的臂膀就能看出。

附近现有的只有一些树枝,这他可使不惯。好在对手没有什么专业的技巧,浅显得像是幼童在挥舞手中的玩具。

他继续喊着:“我早说了,您应该多送一些礼物。才能讨到欢心。”

蒙丁没有回复帕帕尼,转回头,把面具戴好,回味口腔里未散去的血腥气。

“您该打我的。”趁克罗诺失神,木然地凝望僵硬弯曲的手指。他用指腹托住克罗诺的下嘴唇,替他擦去流到下巴上的血珠。

蒙丁抽动鼻子,越过克罗诺看向他头顶湛蓝色的天空。他像醉了似的,眼下薄红。

“请原谅我对您的冒犯。”蒙丁手背在后面,另一只伸出,抬起眉眼观察克罗诺的反应。

“我想,我是饿得太久了。”他不给克罗诺回话的时机,分给帕帕尼眼神。“我们该走了。”

“好的。”帕帕尼向蒙丁挥手,侧身躲过刀尖向下刺向他胸口的匕首,反手一拳撞在桃三腹部。他本能地缩起身体,像一只熟透的虾,夹着腿后退几步,干呕起来,脸涨得发紫,铅粉完全被汗水溶解,化成一条条的痕迹。

从嘴唇滴落几滴透明的黏液,桃三用袖口擦去口水。抬起头看着帕帕尼,又看向蒙丁,再移向呆站着的克罗诺。

他吐了一口带着血丝的吐沫,捂着腹部。疼痛让他直不起腰。

“你是谁?一个不起眼的塔利亚城,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这完全不是仅凭业余锻炼,能达到的力度,如果不是他缩着身体,强行忍耐,他快要将胃呕出来了。

他所有的攻击,在对方眼中就像是慢动作一样,轻易地被闪过,连脚步都不必后退几次。

“我是谁?”帕帕尼陷入回忆,眼睛变得浑浊。很久没有人问他的姓名了,他的名号都快成为老旧的历史。

“告诉我!”桃三向后退去,疼痛缓解了些,但仍挺不起腰。“你这样的人,连名字都不敢说出吗?”

为什么要一次次地阻碍我!桃三捂住嘴里不停溢出的咳嗽声,睁着通红湿润的眼珠。把他们都杀了,任何妨碍他带走神子的人都该死!

但是,现在他需要离开,去通知主教吧,仅凭他一个人,是带不走神子了。

他在等待帕帕尼的回答。

帕帕尼眼珠移向眼尾,见蒙丁在向克罗诺说着话。犹豫几秒后,他微微抬起面具,露出被挤压变扁的胡须。厚实的嘴唇张合,右手放在左手手背上方,折叠在小腹前,身体站得笔直,双脚向外分开。

“帕帕尼罗利洛尔。”

桃三念诵这个名字,眼珠乱窜警惕地观测帕帕尼的动作,用脚尖扬起地面的泥土和草叶,踉踉跄跄地向后跑去。从花园石子路离开,翻过围栏逃走了。

帕帕尼没有去追,他的老板说此时想离开。

他去铁门旁,握住木棍别住铁丝拉扯,扯松后,把铁丝解开,用脚一踹,门吱呀吱呀地打开了。

蒙丁回头看了一眼,向克罗诺挥挥手告别。绅士地弯腰行礼,便在这混乱的时间,仓促到来,又仓促离开了。

克罗诺追到门口,看着他们走到街口,上了一辆马车离开。

嘴唇仍旧刺痛,他抚摸破损的门锁,回头看了看碎裂的窗户。神经一跳一跳地疼着,一切发生太快,像是一场来不及醒来的梦,让克罗诺脑袋混乱,甚至眼前有些眩晕的光斑。

他趿拉着脚步,返回屋内更换整洁的衣物,到镜子前整理跑乱的头发。

镜中,他的脸颊还有些红,嘴唇的伤口十分明显,已经结成血痂。指腹按在上面,轻轻摩擦。忽地,用力按压,克罗诺闭上眼睛,微侧着头,睫毛安详地颤抖,嘴角有一丝笑容。

桃三一路跌跌撞撞地离开内街区,躲在巷子里,等待疼痛完全消失。缩在墙壁夹角,这里堆积一些杂物,还有酒鬼留下的酒瓶,气味被热气一熏就更难闻了。

他却像熟悉了这股味道,闭目呼吸。刺鼻的味道反而让他思维逐渐清晰冷静。

不能让主教知道,他曾经想独占神子。需要联络教会的人,将那个叫做帕帕尼的碍事的家伙处决,还有那个一身黑的男人。

桃三不信,还能有多少人来妨碍他实现理想!他视线掠过两面墙壁上方窄窄的天空。湛蓝色的苍穹,此时正有被风吹散似的云雾,轻巧地飘过。即使四周是斑驳发黑长着苔藓的潮湿墙壁,以及一地的脏污,桃三也不在乎,始终痴痴地看着蓝天。

新世界的大门,会为他敞开。

这之后,他用袖子擦去满脸斑驳的铅粉,尽量得体地走出巷子。他一路赶到外街区,在十五街区某处酒馆后面留下一个记号,便离开躲藏起来。

克罗诺联系了三街区的侍从,为他修理窗户和坏掉的铁门。至于一地狼藉的原因,他并没有说出。

更换速度很快,只不过半天,他的窗户就完好如初,门锁也换了新的。

克罗诺犹豫了许久,没有去寻求弗洛姆警长的帮助。被邪教的人认定为神子,实在是叫人难以启齿。而且,还有蒙丁介入在内,让事情更复杂了。

他本来不想再思索,蒙丁出现在暗场的事。正如暗场里那个人所说的,他不能也不该好奇任何事,只要等待传召,将秘药送过去就好,这不就是他们家族一直在做的事吗?

可是…蒙丁来得太及时,那辆马车轮子上残留的泥土,车身溅上的泥污。是踏着晨间雾霭,从塔利亚城外匆匆赶回,停在他家附近的。

他不仅被一方人在关注着。蒙丁去了哪里?在美食节之后离开,他就是今年的胜者,去为女皇呈上美食了吗?

克罗诺想抑制住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思绪,却想得越来越多。他只能一口一口喝着咖啡,借着苦涩的味道,压下心底波动。

看来,他需要再去一次阿那亚礼堂,不能再让邪教的人来打扰他。

翌日

根据桃三留下的记号,旧街区一栋破败垃圾场处的房屋里,主教准时出现在黑暗中,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桃三,你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是的。”桃三单膝跪地,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眼珠,让里面也燃起火苗。

“我找到了神子!”

“神子。”主教波澜不惊地问。“在哪里?”

“就在内街区。”桃三急忙说,并没有察觉到主教语气的平静。“是神给我的启示!伟大的阿达告诉我,他就是我们苦苦追寻的神子,他一定能带我们找寻到真理!”

桃三站起身,油灯的光在他身上跳跃。“只不过有几个该死的人在阻止我,不然我早就能将神子带回来,带回来交给您!”

他激昂地张开双臂。“神子会带领我们,带领所有教徒,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主教!现在就去把神子带走吧!”

主教依旧语气平静地说:“说准确一些,你在哪里发现了神子,你确定他就是神子?”

“当然!”桃三毫不犹豫。“只要您看见他,立刻也会知道他就是神子,他有着一头金色的头发与眼睛。整个人就像一生都沐浴在神的光辉之下。”

“他就是三街区的贵族,克罗诺医生。”

主教眉骨下的眼睛有了波动,在眼眶里骨碌碌转动。

“我虔诚的神的子民,我想你认错了。”主教抬起双手,仿佛在拥抱黑暗,油灯晃动。“神子怎么会是充斥着罪恶的贵族呢?能带领我们走向一个平和的幸福的世界的神子!他只会是个与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不!”桃三摇头:“他只是荣誉贵族,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贵族。而且正因为这样,他既有普通人的血,又了解那些贵族的肮脏事!”

“他一定能带领我们!”

我信阿达,伟大全能的黑暗主宰,您的血肉铸造。

我们降世,我们存在。

要让烈火焚烧,要让真相苏醒。

您是唯一的神。

您的声音传遍世间。

我们为您吟诵,点燃。

请将永生赐下!

桃三在黑暗中吟唱,身体与油灯火苗频率一致,一同颤抖闪烁。

他眼中炙热的光,不是几句话就能扑灭的。

这让斗篷下主教的脸色很不好看。真糟糕!桃三找到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桃三沉浸在自己的自说自话中,突然狰狞地从喉咙里发出嘶吼。“不过有两个碍事的人,在妨碍我们!需要先处决他们,才能带走神子!”

“就让他们成为新世界之前,奉献给神的祭品吧!”桃三笑了起来。

“碍事的人是谁?”主教皱起眉,他对那个人了解得不多,有谁在保护他吗?

“他叫:帕帕尼罗利洛尔。”桃三回答。

谁?主教吃惊地抬起头,油灯一阵抖动,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帕帕尼罗利洛尔!怎么会是他,你确定没有听错吗?是罗利洛尔?”主教急切地连声追问起来。

“是的,是罗利洛尔。”桃三疑惑主教的反应。他从未听过这个姓氏。

主教重重拍打额头,喋喋不休地念着怎么会是他。

他一脚踢开地面杂乱的朽木,焦躁地拢紧斗篷,仿佛暗处正有可怕的野兽盯上了他。

他看着茫然的桃三,向他解释:“你的年纪,不知道罗利洛尔是很正常的,他早在十年前就销声匿迹了,为什么会出现在小小的塔利亚城。”

他还以为,那个家伙早就死了。

“他是谁?”桃三忍不住问。

主教咂嘴,舌头勾起一缕胡须嚼着。“帕帕尼罗利洛尔,曾经的圣骑士团团长!”

“圣骑士!”桃三晃了下神,下意识捂住嘴唇,不敢相信那样尖厉的声音,竟然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圣骑士团是专门为保护王室成员而设立的护卫队,能调动圣骑士的只有女王,王子、公主以及亲王等。

那是他根本接触不到的人物。于是,桃三继续追问:“他怎么会来到塔利亚城?还在保护一位荣誉子爵?”说完,桃三又摇摇头:“不,他不是在保护克罗诺医生,他是在护卫那个一袭黑衣的男人。”

主教嗤笑一声,轻轻拍着巴掌。“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身为圣骑士团团长,公然反抗了贵族,于是,被罢免,降罪!”

“我本来以为,他早就死在十年前了,没想到他会来到塔利亚城。”主教摩挲下巴上的胡子。“你说他在守护一个男人?”

桃三被反抗贵族几个字吸引,握紧拳头,在腰间挥了几下。“反抗贵族是怎么回事?”

主教散漫地踱步,慢悠悠地说:“圣骑士必须无条件服从王族的命令,但是罗利洛尔拒绝服从。”

他笑了起来,幸灾乐祸地说:“亲王的儿子看上了一位平民女孩,下令让圣骑士把女孩带到他的房间里去。”

“罗利洛尔得知后,私自放走了女孩。并向上申报此事,”主教把眼睛眯起来,流露出些许贪婪的恶意。“可是高高在上的贵族怎么会在乎这种小事呢?”

“亲王的儿子十分愤怒,责问女孩是如何逃跑的。圣骑士团没人愿意出卖他们的团长,但是…”他张开嘴,向喉咙输送氧气,而后发出嘶哑尖锐的大笑声。“他帮助的那个人家,女孩的父母竟然主动将罗利洛尔供了出来,为了向亲王的儿子讨要一些金币。”

“不过,这显然不够治圣骑士的罪。所以亲王的儿子,命令罗利洛尔把那个女孩抓回来,但他拒绝了!”

“成为第一位被罢免的圣骑士团长,并被投放进监狱。谁知道那个家伙是怎么逃走,来到这僻静的小小塔利亚城。”

主教嘴角抽搐,努力压制住即将冲出喉咙的大笑声。并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他显然此刻心情很好。

桃三睁圆眼睛,火苗越发明亮。“这样的话,难道我们不能将他拉进伟大的教会里吗?他可是第一位敢于反抗贵族的圣骑士!”

“这一定会吸引大量的信徒跟随我们!”桃三为自己的设想欢呼不已。

主教却给他泼了冷水,语调古怪地说:“瞧瞧你说的蠢话,我忠诚的信徒,阿达的子民。圣骑士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低贱的家伙的。”

“你走到他面前,把这些话说一说,他便要立即送你上火刑架呢。”主教穿过地面废墟,斗篷拖出一条小路,沾满泥土。

他背过身,看着油灯的光在残垣断壁上扭曲。

“最明智的事,就是别招惹他,你不会想看见罗利洛尔的剑。”他偏过头,露出髭须。“因为没有一个人在看见之后,能活下来。”

桃三安静了,但他活跃的眼珠,显然在说,他是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告。不过,他也无心与主教争辩,毕竟当务之急,是抢夺神子。

“好吧,他没那么重要。”桃三说:“但是,我们必须带走神子,审判日就在眼前,我们需要神子来代表神!从而引领所有信徒,处决那群只会吸血的垃圾。”

一个执着的人,他的念头不会那么容易被平息。主教提起灯,举在面前,看着里面跳动的火苗。

“桃三,再寻一寻吧!你所说的那位克罗诺,不可能是神子。”他用舌头一一舔过牙齿。

桃三犹疑主教如此笃定。手插进裤子兜里,向前走了几步。“主教,您为什么确定克罗诺医生不是神子?难道您得到神更准确的指示了吗?”

主教忽地转过头,从斗篷下露出眼睛。“我得到了消息,一点微不足道的消息。”

“他是皇城的人,王族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我们找寻的神子。”

“您是如何得知的呢?”

“你是在质疑我。”主教声音不自觉变得威严。冷冷地说:“我自然有我的渠道,你怕是不知道他的姓氏,克罗诺菲尔斯德。”

“他是菲尔斯德家族独子,你应该知道他是为谁做事。”主教可不想惹火烧身。

“菲尔斯德…”桃三搜索有关这个姓氏的记忆。“皇城中那个不显眼的世袭公爵家族。传言中,为女皇制作秘药的家族?”

桃三念头不仅没有打消,反而更加兴奋。“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他伸出双手紧紧攥紧。“通过神子的秘药,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处死女皇,到时候便是神子发挥作用的时刻,由他带领我们重铸这糟糕的世界。”

主教已经开始厌烦了。桃三的确是只忠诚的狗,可惜,有的时候过于不听话。

“带走他,会为教会带来麻烦。”主教劝阻:“桃三,冷静一点。”

桃三又向前走了一步,进入油灯光芒范围。“您在惧怕贵族吗?神子是唯一的,我已经得到神的启示!我为阿达献上祭品后,阿达将他送到我面前。”

“审判拖得太久了,我已经失去耐心!我会召集信徒来带走神子,举起旗帜,让那群人付出代价。”

桃三凝视主教双眼,废墟中回荡他的吼声。“您老去了,胆小了。难道已经不敢推翻旧世界腐朽的一切了吗?”

“够了!”主教恼怒:“我才是阿达的代言人,最忠诚的子民,克罗诺的身份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神子是谁都可以,但是绝对不能是他。”主教肩膀颤抖着,手中油灯也左右摇摆,光晕在地面游荡。猛地,主教走向桃三。

“你这个愚蠢的家伙,女皇早就疯了,她贪食秘药,渴望长生,那些药早已腐蚀了她的意志。”

“这对我们更有利。”油灯举到桃三脸庞,主教凝视他针尖似的瞳孔。“她疯得越久,我们从中获取的利益越大。若是王座上换了年轻的王,我们的处境可就会糟透了。”

“所以,您漠视那些受苦的信众,忍受贵族的暴行?”不知何时,桃三把手拿了出来,垂在身侧,手边有隐约的光芒反射。

“哦,你这天真的蠢货。”主教沉痛地锤击胸膛,转身张开双臂,身前仿佛有数不尽的民众,正在聆听他的演讲。

“这只不过是通往永生道路上的一些磨难。”他厌恶地将刮住斗篷,铁钉翘起的木头踢开。“阿达已经记住他们的模样,等待苦难结束的那一天,神就会将他们接走。”

叠加手掌,放在额头。主教虔诚地说:“桃三,你总是理解不了我的真意,我的孩子。”他转过头,尽量让目光慈祥。“你只需要听神的话,阿达自然会指引你抵达新的世界。”

“一个没有痛苦和悲伤的世界。”

“是听阿达的话,还是听你的话。”桃三缓缓说道。今天脸上虽然没有涂抹铅粉,却依旧苍白诡谲。“您早就忘了信仰,您也被腐蚀了。”

“您曾说过,我们的存在是为了推翻旧世界,处决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现在,神子近在眼前,您却说女皇活着,会获得更多的利益…”

桃三缓慢地仰起脸,脖颈弯曲拉伸,喉咙几乎撑破皮肤,让喉结格外凸出。

“您骗了我。”

他低声说,飘忽不定的音线让主教警觉地竖起耳朵。“您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垂目去看旧街区的人们了呢?那些誓言您把它们兑换成金币了吗?”

“就像背叛罗利洛尔的女孩父母,您也背叛了教会。”

嘴边的胡须因愤怒而抖动着,主教捏紧油灯提手,眯着眼睛,手指的投影落在地面,像是骨瘦如柴的老鼠爪子。

不听话的东西,这些可怜又卑微的低贱东西,如果不是他给了他们一口吃的,早就死在满是恶臭的垃圾堆旁。偏偏一个个的总要不听他的话。

好了,这一个也该被更换了。不过没关系,马上就会有新的桃四,桃五出现。

主教活动脸部肌肉,想先安抚住桃三,他拉扯出笑容,转动弓着背的身躯。

却没有注意到,桃三已经不知不觉间站在他的身后,正与他转过来的眼睛对视,用一双满是失望的冷漠眼睛注视着他。

在昏暗的废墟中,灯光的映衬下。举起一把老旧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胸膛。

“呃…”

主教茫然低下头,看着从胸口涌出的血液,伸手蘸了蘸。又伸到眼下仔细看着,才确定这真的是自己体内流出的鲜血。

桃三看着他已经变得苍老的容颜,用力将刀向他体内捅进去,直到只露出刀把。

主教喉咙上下滑动,痛苦地发出几声闷哼,抓住桃三的手腕,指甲扣进皮肤。晃动身体猛然挣扎,身体歪斜着向后退去几步,扑倒在废墟中,喉咙里传来咯咯的吸气声。

手腕上的划痕冒出血珠,侧过手臂,让血液顺势滑落滴到地面。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您时,您的样子。您曾说过的所有抱负。现在您是被什么蒙蔽了吗?”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穿过断裂的石砖和朽木,桃三蹲下身体。“还是说,您一直都是这副样子?”

主教大张着嘴,嘴唇哆嗦,他艰难地呼吸。捂住伤口,试图堵住不停涌出的血液。歪了歪头看向桃三:“你这…疯子,我早就…咳…该知道,你与他们不一样。你…不愿乖乖做一条听话的狗。”

主教转回头,看着坍塌的天花板,曾经这里也是一片繁荣的街区。

他的瞳孔开始涣散,胸腔仿佛有风吹出,刮过咽喉变成沙哑的干咳。眼前似乎出现一个落魄小男孩的身影,与桃三面容有几分相似。

“我曾经也想试图改变什么,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人总要明白,有些事是斗不过的!”

桃三的面容模糊,主教的眼神有些怜悯。“你这样一意孤行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也会后悔,最后还是会变得和我一样。”

“人活着要难得糊涂。装得糊涂,真的糊涂都好。”他又咳嗽起来,声音变得微弱,几乎听不清了。桃三不得不弯腰凑到他嘴边。“这样才能活得久。”

“桃三,你记得。宗教也不过是掌权者控制愚民的手段,没有什么善恶,只是王手中两刃的剑。”

“咳咳…你…会后悔的。”

桃三眼神变了。“我不会后悔!”他继续追问:“所以,你早就成了女皇的忠犬?还是说,从一开始教会就是女皇创建的?”

“难道她害怕那些被遗弃的平民造反吗?所以亲自创建教会,用来操控我们?”

说着,桃三小声嘀咕起来。抱着脑袋俯身在主教胸腹处,而后不可抑制地发出笑声。

有什么比发现你一直坚守的事,是个笑话更可笑的事呢?

“你一直收留无家可归的孩童,原来是因为我们更容易操控,哄骗。”

主教已经不再发出声音,眼睛变得灰白。摔在脚边的油灯,火苗挣扎着燃烧。

桃三解开主教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拔出匕首,视线在主教脸上停留几秒,便起身转过头。

现在,谁都不能阻止他了。神子是不是神子不重要,教会需要神子指引他们,反抗,推翻,迎接新世界。

他刚想离开,这栋残破的旧舍外,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就像那个人在特意提醒他。

“谁?”

桃三警觉,他竟然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不知那人是什么时候到来。

脚步声逼近,一只手掌掀开油腻的帘子,钻进废墟的黑暗中。桃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眯着眼睛聚精会神地观察,同时,缓慢向后退。

随着身影走进油灯画成圈的范围内,桃三终于从他的身形,分辨出来者何人。

“帕帕尼罗利洛尔!”

“没礼貌的年轻人。”帕帕尼右手握着一把细剑,看上去很精致,就像刚刚从陈列架上取下一样。“即使,我不再是圣骑士的一员,你也该尊称我为先生才对。”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桃三向他手中的剑瞥去眼神。“你是来杀我的。”

“为什么?”桃三自问自答,他的神经绷紧,紧到他的眼瞳一直在跳跃,短短时间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主教死了,留给他一个可笑的谎言。消失十年的圣骑士再出现,又是为了杀他而来。

“为了克罗诺医生吗?”

“不不不。”帕帕尼连声说。“你打扰到我的老板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些乐趣,有了喜爱的宠物。正高兴着呢。”

帕帕尼轻率地说:“你怎么能抢小孩的玩具。”

“我知道了。”桃三抬起沾着主教血液的手,指着帕帕尼。“你也是个疯子。”

舔了舔嘴角,他的嘴皮干裂,就连舌头也微微发白。

“曾经的圣骑士,被皇城驱逐,如今又成为别人忠诚的狗了吗?”

“愚蠢,蠢透了。”桃三眨动越发干涩的眼睛,他奇怪帕帕尼脸色如常。“难道你不渴望自由吗?和我一起打开新世界的门!”

桃三张开手掌,血液已经凝固。“你清楚那些贵族做过的肮脏事,和我一起处决他们!改变这个糟糕透顶的国度。”

帕帕尼的眼神有了变化,说不上是嘲弄还是怜悯。

“你是在讲什么老旧的笑话。天真的小子。”帕帕尼摇头:“我见过很多像你这样斗志昂扬,固执己见的家伙,妄想以一己之力改变人类历史上,早已经固定的模式轨迹。”

“可是,大部分不是倒在路上,就是成为另一个酷吏严苛的家伙。”

“事实上,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眼神怅然若失,陷入回忆而变得空洞。帕帕尼不愿意回忆起过去,不是无法面对过去的荣光,而是无法面对曾经被规训成忠诚无畏的模样。

但在被抛弃的那一刻时,同样毫不犹豫,也不怜惜。

作为荣耀与象征王国光辉的圣骑士称呼,也不过是王族手中,血统更加高贵的狗。

帕帕尼打量桃三披在身上黑色的斗篷,下摆绣着的火焰很是精美。

“你又能做什么?你低估了王对国家的掌控。”帕帕尼流露出一丝不屑。桃三不明白这不屑是给他还是给女皇的。

“即使她已经疯了,即使她沉迷秘药很多年,即使…”帕帕尼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移话题。“就算你带领邪教所有人妄图造反,就算你能鼓动克罗诺医生。你走上通往皇城道路的第二天,你就会死。也许是被军队杀死,也许是被圣骑士杀死。甚至是被邪教的人杀死。”

“好吧,好吧。”帕帕尼看着桃三倔强的眼神。“假设女皇被你杀掉,也会有新的王登上王座。”

“贵族会一直存在,平民始终不会减少。纵使会更换位置,也不可能完全抹除存在。”

“我可不是来听你这些无聊的大道理的。”桃三躬身,压低身体。他总觉得自己的脖颈已经被帕帕尼盯上了,或者是被他手中的剑锁定,只有这样压低身体,能给他一些安全感。

“说得再多,也只能向我证明,你是一个无能的懦夫。一只几经易主的狗!”

他杀过很多人,为了主教承诺给他的新世界,一个美好虚幻的梦。

到了今天,他连主教也杀了,也许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他必须尝试!

假如抢夺神子,推翻这糜烂的国度会失败九十九次!他也会去赌唯一成功的一次。

把刀放进手肘夹住,擦干血迹。桃三握着匕首对准帕帕尼,他打不过。桃三眨着眼睛,让滚落到眼皮的汗珠继续滑落,眼睛敏感地眯成缝隙,眼角轻轻抽搐。

“我会成功的。”桃三说服自己。“如果不是你们这群碍事的家伙,总是要跳出来阻碍我。”

帕帕尼不置可否。“谁知道呢?”剑尖在身前画了一个半圆。“也许你没有盯上克罗诺医生,我们的确就不会见面了。”

“年轻人总是过于顽固。”帕帕尼有些遗憾地说。这让他想到曾经的自己。

人们会喜欢自身所没有的特质,当它在别人身上体现时,就会不可自拔地爱上他。

同样,人们也会讨厌自身所拥有的某些缺憾特点,当它在别人身上体现时,就会无可救药地怨恨他。

所爱的是幻想的自己,所恨的是对自身的不满。

帕帕尼一腿屈膝向前半步,躬身双手握剑。虽然没有剑鞘,却做出拔剑的姿势。

他不动如山,面对不肯认清事实而退缩的桃三。他只是在他冲过来时,另一只脚抬起,腰身转动,剑在半空中划过。

轻巧无声地斩断桃三咽喉,呲的一声,皮肤划破,大量的鲜血涌出,喷溅到油灯玻璃灯罩上,让周围暖黄色的光变成血红色。

匕首掉落,桃三双手死死捂住露风的喉咙,低头双肩颤动,膝盖一软,双膝跪在地面。

帕帕尼收剑,抖去血液,姿态优雅从容,步伐迅捷冷酷。

他看着已经说不出话的桃三,他正费力地捂住脖颈,弯垂腰身,蜷缩成球形。大量血液依旧从他手指间流逝,像一个个细小的支流,最后汇聚成一片,在膝盖处形成一摊血池。

帕帕尼走到血液边缘,把剑插进血液中。轻声说:“对于骑士而言,用剑埋葬是最高荣誉。”

他松开手,盯着桃三勉强抬起头,从发丝间露出的那双黑色却逐渐黯淡的瞳孔。

他似自言自语地凝望他的眼睛,说道:“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疯狂,罪恶在四处狂欢,正义却躲在一旁瑟瑟发抖。”

“你早就该知道这个道理。”

“也许就不会死在这里。”

桃三松开脖颈,颤抖着抬起手,不知是想握住身前的剑,还是伸向帕帕尼。

最后只停在半空几秒,便猝然连带着身体摔入血泊中,身体痉挛几下,瞳孔彻底灰暗下去。

但他依旧努力挣扎,瞳仁里,陷入阴影的瞳孔,似乎有模糊画面闪过。

恶臭的垃圾堆旁,有一位笑容亲切的得体男士,向他伸出手。

他所渴望的幻想中的新世界,永远都不会到来了。

帕帕尼把剑留在那里,踩碎油灯的玻璃罩,让烛火顺着灯油燃烧。而后,转身离开了废墟。

外面天色很好,走出的那一刻,像是从充满黏液的虫茧内挣脱。

与这残垣断壁的破败肮脏的废墟不同,天边的云像鱼鳞一样怒张着,天蓝地像被刚刚清洗过。

身后,那些朽烂的木头,也许很容易点燃。火苗已经将其吞噬,冒出呛鼻的浓烟。

帕帕尼与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旧街区,驱车返回家中。

这几日餐厅都没有开门,看蒙丁的意思,短时间他没什么兴趣营业。

走进宅院,蒙丁在院中最能汲取阳光的地方,摆放一张躺椅。正蜷缩在椅子上,把四肢尽量摊开,抿着嘴唇,时不时舔一舔被炙烤干燥的嘴皮。眯着眼睛,眼珠偶尔在眼眶里转动一圈,像是在想什么有趣的事。

帕帕尼过去,让身影遮蔽躺椅挡住阳光,插着腰带着长者般慈祥纵容地抱怨道:“您把麻烦事全推给我了,一个人躲在这里逍遥。”

蒙丁眼珠转向帕帕尼,讨巧的眼睛,毫不掩饰摆出欢喜的弧度。

他用牙齿咬住下嘴唇,又舔了舔。

帕帕尼扶住额头,用规劝的语气,无奈地说:“难不成您还在回味那个吻吗?”

没有情人和恋爱过的年轻人,有时候在处理感情上,就是会拖沓又麻烦。

“不是吻。”蒙丁辩解。他只是在那一刻,恰好饿了。又恰好,克罗诺医生在那时散发一股甜美的气息。

“那我倒要听一听,难道您是在品尝美食吗?”

蒙丁语焉不详,压下眉毛,用手指搓着下巴。“算是吧。”他犹豫地说。

他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去啃咬克罗诺的嘴唇。

不过,回想起来。大概只是同孩子一般顽皮地举动。别的,他是没有去考虑的。

“他很温暖,帕帕尼。”蒙丁像讲故事似的说着。“一开始,他很像我的猫,落魄却高贵,有着漂亮的眼睛和洁白的毛发。”

他声音低沉下去,若有所思。“现在不一样了。他很有趣,展现出与他表现的模样,完全不符的内在。瞧瞧他那矜持又疏远的样子,得体得就像绅士模板一样,内在…也是一个有秘密的。”

“他就像在压抑激烈翻涌的情感,试图伪装成一个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动容的玩偶。”

蒙丁张开手指,有规律地活动。仿佛正在牵引丝线。

“所以,吸引了您。您把他当做可以陪伴入睡的玩偶了吗?”帕帕尼问。“亲爱的老板,您想要独占克罗诺医生吗?”

“我可不是独断专行又蛮横无理的人。”蒙丁揉捏自己的脸颊,呢喃道:“我可是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帕帕尼托住手臂,抬起下颌哈哈大笑,他显然乐意见得蒙丁吃瘪的样子。

“您太突兀了,一定是吓到克罗诺医生了。”帕帕尼假模假样地说:“真是一场失败的亲密戏码。”

他可不想表现出幸灾乐祸的态度,手指按住嘴唇两边。

罕见的,蒙丁脸红了。露出羞涩含蓄的笑,指腹摩擦柔软的嘴唇。也许,正是因为克罗诺外表看上去,像是如太阳般长久散发着光芒。可只要一靠近,便立即能感觉到他的拒绝,那光只有亮度没有温度。才会纠缠不清地吸引来各种奇怪的家伙。

“您真是青涩呢。”帕帕尼打趣。“如果您一定要继续回味下去,浪费时间的话。还不如再去见一见克罗诺医生。”

“我可不是在回味!”蒙丁立马反驳。他从躺椅上坐起,手臂搭在扶手。“他散发一股清甜的香味。”

蒙丁想说,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那个时候蛊惑了他。

帕帕尼半蹲下身,试图教导这个完全未被雕琢过的“孩童”。

“您品尝到了味道?”

“不,很奇怪,”他否定了。而后沉默了许久,才带着犹疑,不确定地舔了舔嘴唇。笑了笑。“更像是品尝到他的灵魂。”

“啊,”帕帕尼叹气,索然无味地嘟囔:“您最近在研究哲学吗?说得可真高深。”

“饶了我这老人家,我只想有个简单的脑子。”帕帕尼看向蒙丁两汪深潭似的眼睛。“说实话吧,您需要什么?”

“需要我把克罗诺医生送到您身边吗?还是您需要他成为一个精美的人偶?或者……”

“干脆成为您的美食,说不定您借此就有了味觉。”

“你总是这样。帕帕尼,”蒙丁把腿弓起,下巴抵住膝盖。身上铺满柔和又暖洋洋的阳光,让他几乎要融化在光里。“别太纵容我。”

“我和克罗诺医生,可是关系不错的友人,我正期待他许诺我的礼物呢。”蒙丁让眼睫盖住眼睛,慢吞吞地说:“活着的克罗诺医生更有趣,我可不知道,他还会打人巴掌。”

他说得太轻,像是在与自己对话。帕帕尼有些听不清,嘴角上扬的弧度慢慢落下去。清凉的风卷着阳光的温度,从他身上吹过,带来些许清凉,又像是被浸泡过热水的毛巾,贴了一下脸庞。

不知怎的,他就出了神。好一会后,帕帕尼才开口。“老板,骚扰克罗诺医生的小子已经死了,我去时,他将邪教的管理人杀了。我想,他们很快就会更换新的管理者。”

帕帕尼停顿一瞬,抓起一把草叶,在手里碾磨出汁水。“最近塔利亚城发生了很多糟糕的事,您喜爱的宠物,一不小心就被邪教的人盯上了,差一点就要抢去了。”

“那个愚钝的警长,又在处处找着麻烦,都追到舞会上去了。”他咂嘴。“那两个人处理事情真是生疏又蠢笨,竟然想到了下毒,简直是在过家家。”

“差一点就要被他从子爵口中,得知不该知道的事。”帕帕尼笑了下。“您还未必知道呢,我从邪教那里听来,克罗诺医生可不是普通的贵族,他是菲尔斯德家族的继承人。”

“您可能不知晓,他们世代为王族制作秘药。”帕帕尼又停顿了,脸上表情变得僵硬,想要唾弃又硬生生忍住的憋屈样子。

“我可知道那东西的威力,能让人短暂焕发生机,以后便依赖得再也离不开。”

“女皇也许就是靠着这个东西,试图让自己活得更久。您也知道她已经疯了,我们在做的事,会引来越来越多的麻烦。”

蒙丁抬起头,转动身体,面对帕帕尼坐好。

此刻,帕帕尼从蒙丁身上看到一丝了无生趣的呆板,他与克罗诺医生,某种程度上而言,何尝不是一样?

“我们……也许可以离开塔利亚城。”帕帕尼看向这栋奢靡却在时间侵蚀下褪色的房子,继续说:“您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不是吗?”

“如果您舍不得克罗诺医生的话,我们可以把他也带上,去个僻静的乡下,那里可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事发生。”

“您会和您的宠物,生活得很开心。”

“是什么让你突然想要离开?”蒙丁问。

自从十年前,他捡到重伤昏迷的帕帕尼,并照顾他安康后,他就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很少会发表自己的意见,也从未提及过去。

自发地担起父亲一般的责任,悉心照料他长大,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帕帕尼对于他过于纵容。

在杀死那条老狗后,他们着实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直到被来自皇城的信使登门,王需要新的皇家厨师。

而他,利维菲斯的儿子,再合适不过。

“我有预感,继续留在塔利亚城,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我希望保证您的安全。”帕帕尼很严肃。“王座上的王疯了,这个国度又怎么可能正常呢?”

“您并不喜欢做饭,我知道的。”帕帕尼目光变得温柔。“我们去一个,再也不需要您去做讨厌的事的地方。”

蒙丁没有回应,双手握紧椅子边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突兀地开了口,眼神穿过帕帕尼的身躯,仿佛在注视某些更内在的东西。

“我也是疯子。”

他用陈述事实的语气。“帕帕尼,离开塔利亚城,关闭潘地曼尼南餐厅,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会做饭,我是个厨师。”

虽然这是令人厌恶的事实,但他必须承认,他体内流着那个人的血。早已经被塑造成一位合格的厨师,一位没有味觉,却依旧能做出美食的厨师。

不论食材取自什么。

“不!”帕帕尼摇头,情绪激动地站起身,蒙丁不理解他的急迫感,从哪里而来。

他初次表现得如此不淡定,眉心的皱褶加深,眼神锐利而危险。

却尽力劝阻他,用一点都不强硬的态度,说出安抚的话。“老板,疯的不是你,是这片国土,这座王国。”

“我们可以离开这里,继续过普通的日子,少用一些人类做菜。最近我用牲畜做的菜,味道也不错。”帕帕尼拍着胸膛。“虽然您品尝不到味道,但是从客人的评价来看,可是好极了。”

“我们可以在乡下开一间餐厅,一间只做牲畜的餐厅。”

“您依旧是店老板,而我是厨艺好得不得了的厨师,克罗诺医生…”帕帕尼说:“假如他顺从您的话,做个乡下医生也不错,如果他不愿顺从您,我想他就更适合做您的宠物。”

人们会下意识留恋熟悉的环境,即使曾经给予他们许多痛苦,甚至现今也持续不断地产生麻烦。可是,依旧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走出去,并重新开始。

蒙丁站起身,拍了拍帕帕尼肩膀,轻松地眯起眼睛。“我会考虑你的建议。不过,在那之前;我需要再去见一面克罗诺医生。我一直在期待他为我准备的礼物,我想他不会让我失望。”

蒙丁自说自话,重复自己关注的事,而后就向房屋走去,进入大厅看不见身影了。

帕帕尼留在原地,把手臂抖了抖,插进裤子兜里。

他的老板不在意他的提议,可能某个时刻就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早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帕帕尼陪伴蒙丁已经十年,十年的日日夜夜,他依旧无法读懂那双只能依靠周围皮肤带动,而做出表情的眼睛,到底有没有传递过某些关于主人的情绪。

蒙丁正如他所身着的一身衣服色彩一样,是浓郁弥漫的黑夜。

帕帕尼无法理解,无法左右。所以,他只希望保证蒙丁的安全,他要让这个救赎他的不幸的孩子,拥有属于他自己的幸福。

哪怕这份幸福,需要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之上。

黄昏时分,气候突变。一切变得灰蒙蒙、黑沉沉。乌云像是揉皱的纸团,诡谲地遍布在苍穹,只有几朵黄红色的斑点,证明阳光还在发挥作用。

看上去,暴雨马上就要抵达了。

蒙丁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克罗诺早已经修好的铁门外,并一下一下戳着门铃。

这并非他不礼貌,以往门铃一响,便能听见克罗诺从远处急急忙忙赶来的脚步声。

这一次,等了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声响,蒙丁只能不厌其烦地按着门铃。终于等到克罗诺走出房门,他看上去一副没有睡好的样子,尽管努力维持舒缓沉静的表情,眼下的青色还是显露出他的倦怠。

他迈着犹豫谨慎的步伐,走到铁门前,穿着宽松的灯笼袖衣裳,下摆被裤腰包裹,紧身的米色裤子,让他的腿看上去更加修长。

“克罗诺医生没有睡好吗?”蒙丁问。

克罗诺不情愿地打开铁门,点了点头。

“您不知道吗?昨日我这里被袭击了。”克罗诺说,并观察蒙丁的表情。

他恰到好处地表示出惊讶。“真是不幸,您没有受伤吧?”

“没有。”克罗诺摇头,和蒙丁并肩向屋内走去,真是不想承认,他都有些习惯把蒙丁迎进房门了。

“只不过在躲避的时候,身上被玻璃碎片划伤。”克罗诺看向蒙丁。“近几日您在哪里呢?”

“啊!”蒙丁轻轻拍打嘴唇,做出努力回忆的模样。“您知道的,在美食节上发生了那么糟糕的事,没有人愿意出来吃饭了。所以我的餐厅也恰巧有了休息的时间。”

“我这几天都在家中休息。”蒙丁给了肯定的答复。

克罗诺踏进屋内地毯上,对于蒙丁的话既没有怀疑也没有赞同。

屋内已经恢复如初,只不过桌面的花瓶已经空了,看来克罗诺还是受到了些许影响。

他让蒙丁坐下,而后去冲泡咖啡。蒙丁把手提箱放到沙发旁,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明明哪里都没有改变,蒙丁却觉得屋内暗沉了。

就像现在的克罗诺一样,尽管在努力掩饰,也还是流露出闷闷不乐的神情。

很快,克罗诺端着两杯咖啡,放在茶几。

蒙丁拿起杯子,瞥了一眼,总觉得里面的液体有些浑浊。

但他相信克罗诺不会给他下毒,他这样的人不会犯罪。所以他喝了一口,舌尖有些痛和麻。

蒙丁轻轻咂嘴。“味道有些怪,您换咖啡了吗?”

克罗诺摇头。他只不过在里面放了一些辣椒粉。

蒙丁耸耸肩,把咖啡喝尽,这下连舌根也痛起来了。

他小声吸着气,微张着嘴巴。一把嘴合上,舌头贴住温暖的上颚就更痛了。

克罗诺面无表情地注视这一幕。恰当地偏过头,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啜饮咖啡。

“您…看上去…嘶有些疲惫。”蒙丁艰难地组织语言。

“任谁遭受袭击都很难快速平复下去。”克罗诺放下杯子,把手掌搭在膝盖。

“您好像过于清闲了,难道打算一直关闭餐厅吗?”克罗诺看向蒙丁,他眯着眼睛,不停眨动,眼白泛红。

“的确有更有趣的事,吸引走我的注意力。”蒙丁挡住嘴唇,借机吐出舌头,总算感觉好受一些。

“如果,您想再次光临我的餐厅,我一定会将开门的时间提上日程。”舌头上的麻痛感缓解,他把手掌放下,不时看向茶杯,猜测里面到底被放入什么。

“我会考虑的。”克罗诺倚靠沙发,手掌托住手臂,目光垂落在地面,他看上去像是思绪被其他什么事引走了,但是很快被他拉了回来。

“一直麻烦蒙丁先生来到我这里,为我做饭。我还没有上门感谢过您呢。”克罗诺突然说道。

蒙丁惊诧地抬起头:“您想去拜访我吗?”这可真是奇特的感觉,就像扮家家酒似的,冷淡的妻子关切晚归的丈夫。

不过这显然是蒙丁多想了,克罗诺只是想表达感谢。

“是的,我认为我需要去拜访您。”克罗诺手指缓慢滑动,掐紧衣服褶皱。眼睛并不去注视蒙丁的反应。

邪教的事没有让克罗诺苦恼,昨夜翻来覆去睡得不好。全是在困惑暗场见到蒙丁的事,以及他“凑巧”地出现在那个人袭击他的时候。

还有弗洛姆拜托他的事,似乎都指向一件特定的隐秘。不幸的是他也被牵连进来,虽然克罗诺常常警醒自己不要去探寻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

现如今,却好像与他有关了。他清楚自己去暗场为了什么,他是在为谁效力。所以…蒙丁也是吗?

“真是的,这太突然了。”蒙丁搔着鬓角的头发,手指来回拨弄,那张具有欺骗性的脸,露出无辜羞涩的表情。

“看来回去后,我需要打扫一番,以备迎接克罗诺医生的到来。您准备什么时间来拜访?”蒙丁把自己家的地址,告诉克罗诺。语气克制加重,好让克罗诺记住。

克罗诺整理被抓皱的袖子,眼神专注。“我想需要几天,您知道的,我才刚刚被袭击过,怎么也需要时间恢复。”

“真抱歉。”蒙丁责怪地拍打掌心。“我太心急了。我会在家中等待您。”

那间褪色陈旧的房屋,即使他夜夜都会回去安眠,却从未多加注意过。那里对于蒙丁而言,不过是一张熟悉又黏稠的网,从一头怪物继承给另外一头。

现在因为克罗诺想要登门,似乎才有了另一层含义,是他的居所,他的巢穴。

而吸引他的充满生命力,耀眼的雄兽,正好整以暇地准备主动踏入。

也不知从哪里升起奇特情绪,攫取蒙丁的心神。使他不自觉地眼睛明亮,手指欢快地拍打膝盖。

他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件事,将目光移向克罗诺的嘴唇,本能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

“您的嘴唇受伤了。”

克罗诺身体僵硬一瞬,下意识抿起嘴唇,把伤口藏起来。又猛地回神似的,恢复镇定自若的姿态,拿起茶杯挡住嘴唇。

不以为意地解释:“我没有向您说明遇袭那天的事。就在昨天一位可怕的男人,也许就是邪教的人,他袭击了我。”

克罗诺一本正经地说:“也不知从哪里流窜进来一只黑色的大狗,它赶跑了男人,也咬伤了我。”

蒙丁沉默,嘴角喜悦的笑容消失。皱着眉试探地问。“一条黑色的狗?”

“是啊!您铁定没有见过。”克罗诺张开手臂演示。“一条又高又瘦的狗,大得出奇。”

蒙丁咬着下唇,有些为难似的,表情很古怪。半晌,才艰难地笑道。“那还真是一只不讨喜的狗。”

克罗诺点头,慢悠悠地喝着见底的咖啡。

这让蒙丁心情沮丧,他分明清楚克罗诺是在当面骂他,可是却不能做出任何反驳。

那天他可是戴着面具,否认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瞧瞧!他的小猫已经会主动责怪他了。

“我的礼物,您准备好了吗?”蒙丁又问。“真是失礼,怎么可以让客人一再追问。您可要知道,我有多么期待这份礼物。”

克罗诺手掌一颤,茶杯差点掉落,好在他及时用另一只手托住。

他并非不在意这件事,只是一连发生的事太多,最近思绪驳杂。他便把这件事挤到角落里去了。

克罗诺神情不自然地低下头,耳朵轮廓,透过穹顶的灯光,微微泛着红。

“真是抱歉,我当…当然准备好了。”他尴尬地摩擦嘴唇,不敢去看蒙丁。

蒙丁坐直身体,双手交叉。俨然一副审判者的模样。

不会撒谎的人说起谎话来,可就更让人伤心了。因为这实在像是泡沫一样,一戳就破。

蒙丁看向自己掌心,交错的伤痕很丑陋,让他的手掌看上去就像被丢弃在垃圾堆里的废弃木偶,一边被摩擦剐蹭出各种痕迹,一边任由时间腐蚀的枯朽。

但是,他很期待,这只手接过克罗诺的礼物。

他漆黑的生命中,第一份礼物。

蒙丁若无其事地背过手掌,好吧!他现在对于咬破克罗诺嘴唇,又被指责的羞赧已经不存在了。

转变成后悔,他应该在他的脸上再多留下一些痕迹。

就让他推给那只又高又瘦的黑狗去吧!

克罗诺及时起身,向书房走去,他偏过头看向身后的蒙丁。他靠着沙发,以严肃又意外松弛的姿态坐着,双臂自然搭在腿上,十指交叉。

只不过低着头,发丝挡住眼睛,使克罗诺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进入书房,很快拿着一本书走出来。

那本书还缠绕一根粉色的丝带,有着蕾丝花边,被精心绑成蝴蝶结。但蒙丁觉得熟悉,看上去像是捆绑窗帘的绑带。

蒙丁接过这本书,用手指向上推动绑带,露出书名《孤独者的赞歌》,封面是一个举着剑,目视前方的男人。

他左右翻转书籍,发现封面边缘有磨损,这甚至不是一本崭新的书。

他抬眼,克罗诺坐回沙发,与他对视又慢慢移开。

“这是我常看的一本书。”克罗诺解释:“讲述一位冒险家的故事。”

蒙丁取下绑带,简单翻阅几页。“克罗诺医生看上去,不像是会喜欢这类书籍的人。”

克罗诺反问:“蒙丁先生认为我会看什么类型的书呢?”他自说自话表达对他的了解,真是叫人恼火。

蒙丁托着嘴唇闷笑:“您看上去会看那种淑女守则什么之类的书。”他显然是在调笑克罗诺,即使是淑女,也不会如此苛刻地要求自己。

他简直像是挂满不同条例制成的锁,小心翼翼地不敢触碰任何一把。

还是菲尔斯德家的孩子都是这副样子?

“您可真会说笑。”克罗诺被逗笑了似的,矜持地抿嘴微笑,而后问道:“您需要再喝一杯咖啡吗?”

舌头在口腔里滚动,蒙丁回想起刚才麻痛的感觉。“不!克罗诺医生的咖啡太特别,我恐怕喝不了。”

蒙丁低头,继续翻阅书页,书籍有指甲盖那么厚,字数并不多,大概讲述一位地位低下,处境贫瘠的男人,因为某些突如其来的变故。不得不远离故土,一路途经多处冒险的故事。

“这看上去更像是哄小孩的童话故事。”蒙丁问:“您为什么喜欢这本书?”

克罗诺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向他询问平常看什么书。

“我不看书。”蒙丁说:“我不喜欢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上去就像被囚禁了一样。”

克罗诺诧异地抬起眼皮。“您的想法真特别。”

他转而说,睫毛垂下。“一位身陷囹圄的人,能摒弃过往一切,继续勇敢地走在人生道路上,并收获对自我的赞美,难道不值得尊敬吗?”

蒙丁挑起眉毛。“所以您喜欢英雄主义?”

“不,这说起来太空泛,正如您所说,我不是这之类的人。”克罗诺摇摇头,目光移向蒙丁手中的书籍。眼睛在微微闪烁,像是有月光照映在湖面。

“而且,我并不相信英雄主义。”他停顿一下,组织措辞,委婉地说:“我毕竟是贵族。”

蒙丁了然,英雄的自我证明,大多是推翻他们这些浮夸奢靡的贵族。

于是,蒙丁换了种说法。“所以克罗诺医生是赞扬主人公不畏艰辛、迎难而上的人生态度。”他晃了晃手中的书本。

“可以这么说。”克罗诺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轻松的微笑。“不是所有人都有脱离困境,重新开始的勇气。”他又低垂视线,似乎意有所指,语气轻飘飘的无力。

“您看,就像我是一位荣誉子爵,而您是一位优秀的厨师,这是注定的。”

克罗诺继续说:“人生就是这样,看似有很多选择,不同道路。实则根本没得选。”

蒙丁把绑带重新套在书上,小心扶正蝴蝶结。“克罗诺医生想要换另一种人生活法吗?”

“您突然与我这般谈心,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书籍被他放在腿边,用手拍了拍。“我很喜欢您的礼物,就像把您…的一部分送给我似的。”

克罗诺忍着不悦,不让眉毛挤在一起,他实在挑不出什么合适又得体的礼物,想来想去只有这本书最为恰当,既表现重视又不会失礼。

不过他的话可讨厌死了。

“感谢您的喜欢,我真怕一本书比不上您送的玫瑰和胸针。”克罗诺缓缓摩擦杯沿,抬头对蒙丁笑道:“您好像深谙浪漫,一定十分受小姐们喜爱。”

蒙丁摸了摸鼻子,今天的克罗诺有些奇怪,看上去颓唐低迷,已经软绵绵地责怪他好几次了。

这种表达不满的方式,就像是在向他撒娇。

“您可要冤枉我了。”蒙丁举起手掌表示无辜。“花是位老古板推荐的,而胸针用来送给一位绅士再合适不过,可惜您从来没戴过。”他适宜地表达委屈。

“最近糟糕的事太多,实在没有什么正式的场合需要我穿戴庄重。”把茶杯放回桌面,往身前挪动,又向蒙丁的方向推了一些。才把手臂搭在沙发扶手,翘起一条腿压住膝盖,姿态防备警惕。

“谈及我的事可就太无聊了,为何不聊聊蒙丁先生呢?”手掌抬起撑住脸颊,克罗诺的眼神有些涣散,却一如既往地温柔。

“我?我可没什么能说的事。”蒙丁眨眼。“我可比您还要无趣。”

“蒙丁先生说过我是您的友人。”克罗诺也眨了眨眼睛,他倦怠的样子做出如此俏皮的动作,迷人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难道不能让友人多加了解一下您吗?”克罗诺问。“您平常喜欢做一些什么事?”

这可问住蒙丁了,他翻阅过往的记忆,当然只截止在遇见帕帕尼之后的记忆,而在那之前的,只会存在他的噩梦中。

“如果晒太阳算是乐趣的话。”手指伸进头发里,将其向后拢去,露出苍白的额头,以及与眼睛一般黑的细眉毛。“我想我应该是喜欢的。”

“您看着可不像是冷血动物。”克罗诺疑惑,这个爱好可真是出乎预料。

按照他对于见过蒙丁几次面,积攒下来的了解。

他看上去不像会对什么事情感兴趣,因为就像黑夜似的,自然地就蒙住你的眼睛,实在难以去探查。所以克罗诺对他的映像,只有直白的自来熟,且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达成亲近的目的,连责骂一声无赖也不成!

“如果要用一种动物来形容我的话,那么我留给克罗诺医生的是怎样的形象呢?”蒙丁好奇地伸展身体,手臂平放在茶几。

“哦,我可想不出来。”克罗诺为难地说:“大概是狗之类的犬科动物吧。”他真想说是冷冰冰又滑腻的毒蛇什么之类的,或者是蜘蛛,悄无声息地就在你家中结了网。

“犬科动物吗…”蒙丁嘴角上扬,笑容迅速划过。“狼也是犬科动物,您觉得我是温和的,还是危险的呢?”他声音突然就低沉了,嘴唇失去上扬的弧度,便显得脸庞僵硬阴晦。眼珠下沉,看着像是在注视克罗诺唇上的伤口。

这可太有意思了,毫无威慑力又对危险迟钝的猫咪,正努力想探寻他的本质。

蒙丁重复一遍他的问题,让愣住的克罗诺回神。他有些不适,闲适的姿势逐渐绷紧。

“您看上去…当然是位温和的人。”克罗诺煞有其事。“不然可不会慷慨地愿意为我做饭,我真该多向您表达谢意。”

“是吗?”这副生硬且努着嘴唇有些不服气的样子,更像是在心里小声咒骂他。

“当然。”

“我深感荣幸。”蒙丁绅士地弯了下腰。

“能被克罗诺医生这样温柔的人,认为温和,真是极高地赞誉。”蒙丁用几根手指撑着下巴。“您看着就与危险这两个字毫不相干。”

克罗诺表情短暂凝滞一瞬,摩擦手掌,很快让掌心发红,他却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动作。

蒙丁一直在观察他,发现他此时紧张的肢体动作更像是处在一种难堪的境地。

他差点要忘了,克罗诺有一间上锁的房间,和他一样。未必是外表所看上去的那么柔软。

“也许是您对我的了解失误。我并不是多么温和的人。”克罗诺吞吞吐吐地说,把眼尾挤出几条细纹,像是额角痛一样,揉着鬓角。

他眼前闪过在暗场里,把瓷瓶递给斗篷人的画面。紧接着便是一个个捧着书本,在他耳边念诵的身影。

真糟糕,他为什么一直想着在暗场遇见蒙丁的事。

“怎么会,您就是这样的人。”蒙丁笃定地说。拿起茶杯引来克罗诺的目光,然后移动茶杯放在茶几中间,清脆的碰撞声让克罗诺瞳孔紧缩。

蒙丁扬起头,眼睛像是困倦似的眯起,姿态有些傲慢。在他身上却不显得无礼,反而有种孩童般真诚的说服力。

“正如温和的绵羊喜欢吃草。贪婪的狼群喜欢吃肉。”他看着克罗诺的眼睛,嘴角慢慢拉开。“羊喜欢吃草,因为它是羊。狼喜欢吃肉,因为它是狼。人也一样,我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被条条框框束缚成各自的样子。克罗诺医生,亲爱的。改变不了。”

“所以…绵羊会一直温顺。”

克罗诺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淡淡地笑道:“您说得对。”

是的,怎么能改变呢?

他是菲尔斯德家的独子,所以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额头又痛起来,他看着更没有神采了。

他在想一些危险的事,从见过弗洛姆警长之后,就一直盘亘在他的脑海之中。

而蒙丁的到来,恰好催发了这个想法。

这导致他主动去探寻蒙丁的住址,这一切都在他不知不觉间完成。回过神时,他就做好了去蒙丁家中一探究竟的准备。

他需要解开蒙丁出现在暗场的谜题。克罗诺离开皇城太久了,塔利亚城平静安稳,除了每次为女皇送去秘药,静怡的就像他可以远离压在他身上的所有责任。

可是现在出现另一个人,似乎也与皇城有瓜葛。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菲尔斯德家尊敬的女皇陛下,到底又有了什么疯狂的念头?

“您在想什么?”蒙丁发现克罗诺在他面前已经走神好几次了。

“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在暗场看见蒙丁先生。”出乎意料的是,克罗诺竟然直率地说了出来。

蒙丁反问:“那么,我又为何会在暗场看见克罗诺医生呢?”他通过帕帕尼,已经知晓克罗诺真实身份,自然也就清楚克罗诺出现在暗场的理由。

不过,他不明白克罗诺怎么会一心想要探究他为什么出现在暗场。因为他看上去不会对这种事情好奇,即使仅凭感觉都能猜出他身后牵扯着一个麻烦的秘密。

克罗诺不会喜欢麻烦。他了解这只故作高深的猫。他每次前来,他都有小心翼翼地控制表情忍耐,那样子就像只要给他一个可能,一个施展的机会,便要立刻把他这个随便踏入别人领地的家伙丢出去似的。

“是我先询问的您,难道不应该是蒙丁先生先回答吗?”

“我可记得呢!”蒙丁发笑:“我询问您的时候,克罗诺医生的回复是:难道我有什么不能出现在下面的理由吗?”

克罗诺又抿起嘴巴,手掌相握,拇指压住另一根拇指骨节摩擦。

“我重复过很多次,您不是那种会对别的什么无聊的事好奇的人。所以,克罗诺医生就一直保持下去吧。”蒙丁不乏警告的意思,本能的他不想让克罗诺知道他在做的事。

虽然在蒙丁的思维里,宰杀动物做饭和宰杀人类做饭没什么区别。但是…他就是不想被克罗诺知道。

于是,他转换语气,俏皮地询问:“还是您开始关心我了呢,所以迫切地想要得知关于我的任何事?”

克罗诺用力按住骨节,嘴唇努动,视线转来转去,又抬起手指打理了下头发,才勉强没做出失礼的嫌弃表情。

蒙丁被他的反应逗笑,接触的次数多了,克罗诺在他面前的反应也不再像初次所见的那么生疏。

“您可不要把我当作哪家的小姐来戏弄。”克罗诺语气有些严肃。

蒙丁挺起他消瘦的腰,把手掌伸到克罗诺面前,像逗弄猫狗似的招手。“您这样说,就像我是个风流的浪子一样。”

“难道我在您面前表现得不够绅士吗?”蒙丁收回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思索。而后竟把眉毛挑高,露出甜蜜的笑容,连语气也不再懒散而是轻快起来。

模仿风流的男人说道:“更坦率地说喜欢我,不可以吗?”

“噢!您真是的!”克罗诺双手撑住茶几,脸颊粉得如同刚刚盛开的桃花。“竟然对另一位男士,说出如此轻佻的话来!”

他说不出什么过分责怪的话,只能愤慨地瞪着满眼无辜,歪着脑袋看着他,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蒙丁。

“您的反应真有趣!”蒙丁侧过头,眼睛斜睨着克罗诺。心口有些痒痒的不舒服,他好像看见一只炸毛的猫,手指忍不住想去顺它的毛。

“您太失礼了。”克罗诺胸膛起伏,收回手臂交叠在膝盖上,用威严的眼神指责蒙丁。

“好吧,我向神圣不可侵犯的克罗诺医生道歉。”蒙丁举起双手,然后做了向神明祷告的手势,又弯腰手掌抚摸胸口向克罗诺行礼。

虽然温顺地闭起眼睛,但很快睁开其中一只,欢快地对着克罗诺眨动。“您原谅我了吗?”

克罗诺虽然羞赧,但还是矜持地点了点头。他正因送出的礼物心亏,实在难以理直气壮地去责备蒙丁。

况且他的责备对于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威慑力?不知又要用他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去幻想什么糟糕的东西了。

“感谢您的仁慈。”蒙丁这才把另一只眼睛也睁开,带着一点小得意地坐直身体。“您饿了吗?我可没忘记我前来拜访的任务,这可是一道与众不同的菜肴。”

本来不饿的,被蒙丁一说,顿时觉得胃部痉挛了一下。

克罗诺为难地整理了下领口,看向茶几上面的纸盒。这让他的让步看上去就像是因为美食,而不得不忍受坏心眼的恶魔的戏弄。

舌头在口腔里,留恋地滑过牙齿,仿佛已经回忆起之前品尝过的味道。他的确有一阵没有吃过了,而且近日因为这些糟糕的事,影响了睡眠,也许急需一顿美食来缓解神经。

所以,克罗诺只犹豫了几秒,就严肃地点了点头。

蒙丁一副临危受命的姿态,起身提起手提箱走向厨房。

此时窗外的天空昏暗得像是有人用手遮住了太阳,只有一块块斑驳的深蓝色,暴露出没有被乌云遮挡的蓝天。

随着几声闷响,云团间滑过游蛇一般的闪电,空气变得闷热而潮湿。水汽不知是从天空倾轧下来,还是从地面升腾而起,总之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气。

就连在屋里坐着的克罗诺也闻到这股味道;他从沙发上起来,绕过茶几,走到敞开的门口,向着天空张望。

云层如同簇拥在一起的莲叶,有深有浅,有浓有淡。偶有短暂瞬间,一块云朵被闪电照亮,好似翻滚着的波涛汹涌的海面,黑压压地像是下一刻就要破开一个洞。

克罗诺才驻足一会儿,一声震天响的闷雷之后,淅沥沥的小雨成片落下,然而不过片刻,便一股脑地从“洞”内倾泻而下。

他伸出手指,冰凉的雨滴打在指尖,迸溅得将他袖口打湿,克罗诺依旧痴望着雨幕。

忽地,一只雨燕冲破雨幕,直直地冲向云层。克罗诺握紧门框,探出身体,目光紧紧追随那道模糊的身影。它的翅膀分开了雨水,仿佛划出一条水线,自天际钻入浓密黑暗的云层中,好似突破到另一个世界,消失不见了。

克罗诺仍在张望,确定雨燕消失后,才落下脚跟,怅然地将脸颊靠住门框,听着院中“哗啦”的落雨声。

厨房内,蒙丁把手提箱放在一边,取出柜子里的锅倒入少量水等待烧开。然后打开手提箱,将里面米浆混合果实打成的糊糊取出,拿了一颗柠檬切成片。

水烧开后,他把糊糊倒入锅中,趁着这个时间,切割一小块牛肉。不过几分钟,糊糊就冒出香味熟了,蒙丁将糊糊倒入碗中,上面摆放几片柠檬,再将切成小块的牛肉放在上面。

看似一切准备妥当,他关闭火,手掌撑住橱柜边缘,低下头嘴角带笑,眼睛蒙在阴影下看不清。

而后拿起手提箱里一把干净的厨刀,划破尾指,涌出的几颗血珠滴落在牛肉块上。他才用盖子扣住碗,闷了一会儿,端上盘子,向客厅走去。

走出厨房,他没在沙发上看见克罗诺,转动眼珠,发现他正倚靠在门边。蒙丁便把托盘放在茶几上面,走到克罗诺身后。

“你在看什么?”他显然站在这里有一会了,身上也沾染了水汽,还溅上不少雨滴,白色的丝质上衣,袖子处被打湿的地方紧贴他的皮肤。

“听下雨的声音。”克罗诺没有转过头,几道炸雷短暂照亮他的脸庞,闪电像是投入他的眼中,使他的双眼熠熠生辉。

蒙丁放慢呼吸,努力侧耳倾听雨声,但很可惜,他没有从暴雨中,听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饭好了,您再不去吃,可就要错过最美味的时候了。”

克罗诺扶住门框,转过身背对门外的黑暗,一瞬间仿佛要被那黑暗吞噬。他的发丝被水滴打湿,一缕缕的贴在他的额头和脖颈处,他小声地打了一声喷嚏。

“您这样子可真狼狈,像是被遗弃似的。”蒙丁想替克罗诺擦去发丝滴到他眉骨处的水滴,抬手的时候,想起打在他脸上的那一巴掌,默默地又把手放了回去。

克罗诺挡住嘴唇,瞥了蒙丁一眼。“蒙丁先生除了餐厅之外,还想开办什么收留所吗?”

蒙丁大方给出他的笑脸,“我可不介意收留克罗诺医生。”

他真应该是个粗鲁的人。克罗诺想,这样他就可以狠狠地踩这家伙一脚。保准让他痛得跳起来。

克罗诺避开蒙丁,到沙发坐下,打开盖子,看见里面浓稠的浆糊,和柠檬片上面几块被闷得表面发白的牛肉,几乎可以说是全生。

他还从未吃过全生的肉,克罗诺用叉子托住柠檬片,看向蒙丁张开口腔,慢慢把柠檬和肉块放入口中咀嚼。

蒙丁背过手,凉风吹拂尾指的伤口,微微刺痛,他…笑得明媚,眼神幽暗。

舌头先是感受到酸涩的味道,涎水溢出,他微微眯起眼睛。随后肉块被抵住上颚,他开始咀嚼伴随柠檬汁水,口感鲜嫩却尝不出生肉本身的血腥味的牛肉,将其咬成肉丝,混合酸味吞入腹中。

他几乎是没有停留的,便把叉子伸向其余柠檬片和肉块。当全部咀嚼吞下后,才慢条斯理地举起碗,小口小口将糊糊喝尽,而后优雅地抽出纸巾擦拭嘴唇。

口腔里完全是柠檬的酸涩清香的味道。这不停地刺激克罗诺的味蕾;大大增加了浓稠的糊糊的味道,厚重饱满,温暖地流过他的喉管进入胃部。因雨水而来的寒气,一下子就被驱散了。

而且他的嘴里,依旧是水果的清新气味。干净得就像他没有品尝过生的肉块和奇怪的浆糊,但是的确得到了饱腹感。

克罗诺显出颓唐的慵懒姿态,将手掌放在肚子上,感受那里的温暖,唇齿间不散的味道,让他的疲惫翻涌,忽地就困倦了。

他打起哈欠,小小地寒战一下,瑟缩身体。然后抬起下颌去看蒙丁。“蒙丁先生的美食一次比一次更美味了。”

“大概是做饭时的心境不同。”蒙丁还站在原处。“而且我加了一些别的东西,这可以让食物变得更美味。”

“那一定是很珍贵的秘方。”克罗诺猜测,也许是什么热带雨林里的特殊果实,或者其他国家昂贵的香料。

蒙丁简单思索了下。“感谢您的赞美,他可和珍贵搭不上边。”他说:“您累了,我该离开了。”

“外面雨太大了。”克罗诺说。他可不想让蒙丁留宿,那会让他一整晚都睡不着的。“您可以再等一等。”

蒙丁耸肩,戏谑地说:“这雨看着会下一夜呢。”

“我这里有几把伞,我去给您取。”克罗诺就要起身,蒙丁抬起手示意他不用动。

“您快去更换衣服吧,克罗诺医生看着太脆弱会生病的。”只是吹了一会冷风,他看上去就要立刻生病发烧了。

“会有人来接我。”

蒙丁微微一笑,抬腿去厨房把刀具装入手提箱,然后提着箱子从克罗诺所坐的沙发边走过,与他投来的目光对视。

“您要快点来拜访我,我会在家中期待克罗诺医生的到来。”他脚步停顿,严肃地说:“您可不要再失约。”

克罗诺点头。“我会去的。”他起身送蒙丁,看着他走入大雨中,沿着石柱行到一半,转过身在朦胧雨丝中向克罗诺挥动手臂。

看不清他的身形,只有斑驳陆离的黑色洇痕。而后,他就一直走向铁门离开了。

帕帕尼还是等在老地方,无聊地拍打方向盘,就像正在激昂演奏的鼓手。一转头,就看见他的老板慢悠悠走到车门旁,拉开车门,像个落汤鸡一样,带着雨水坐进车内,手提箱也放在了车座上。

这一幕显然出乎帕帕尼预料,他拧着眉,搓着自己的胡须,嘴角欢快地颤动。

“瞧瞧您狼狈的样子,好吧,我又要猜一猜了。您是想玩一些悲情的戏码,对吗?”他搔着发痒的嘴唇。“还是说,在克罗诺医生那里,您连一把雨伞也得不到。”

“真可怜。”最后,帕帕尼下了定论。

蒙丁头发像是被浇败的菜叶,完全贴合住脸庞,连眼睛都看不见。衣服更是湿答答地黏在身上,动一动就有大量的水滴滴落。

他双手将头发拢到脑后,把脸上的水迹拂去。“你总是要在每次接我时,不合时宜地说上一些老年人的话。”

蒙丁解开衣领,松开几颗扣子,衣服贴住皮肤的感觉很难受,有点像被蛞蝓吞进肚子里。

“克罗诺医生可是主动说要去拜访我呢,当然也有要送给我一把雨伞,但是我拒绝了。”

帕帕尼一脚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拐出三街区,好在车一直打着火,里面很温暖。

“您是想生病了,让克罗诺医生登门吗?”他的老板真不让人省心,总像个小孩子似的,做一些幼稚的事。

“这可无关。”蒙丁看着身上吸足水分的衣服。不经意就笑了。“我们畅谈得很愉快,我需要雨水降降温。”

“噢!”帕帕尼真想拍拍自己的额头,他无奈地抬起手掌在身前挥舞。“你现在就像陷进恋爱里的青涩的小伙子一样!”

“克罗诺医生都快俘获您了,难道我要主持你们的婚礼吗?”真糟糕!真糟糕!他只送别人上过火刑架,可不知道念圣经,交换戒指那一套。

“好吧!好吧!”蒙丁懒洋洋地将身体陷进座椅靠背里,用手指推着他的脸颊。“你又像个老光棍似的开始幻想了。”

他说:“克罗诺品尝了我的血液,他夸赞是珍贵的秘方呢。”他微微抬起下颚,模仿克罗诺矜持的笑容。

帕帕尼看向镜子里蒙丁有些得意的脸庞。真是的,他承认他开始嫉妒了,他可赞美过他的老板很多次。

“您放进了食物里?”

“是的。”

“真卑鄙。”帕帕尼说:“我以为是您直接喂给他呢。”

帕帕尼偏过头,一边看着路况,一边说:“您最好不要叫克罗诺医生知道,不然您又要被打巴掌了。”

“那只是一个不怎么体面的误会。”蒙丁替自己解释。他已经与克罗诺越发亲近了,正像挚友一样。

“好吧!”帕帕尼耸动他宽厚的肩膀,无奈让步。

他可不能妨碍小朋友的友情,不过,他真想把克罗诺直接捆绑起来,送给他的老板。好叫这陷入“恋情”中的笨小子,直接和他离开塔利亚城。

“所以,您暂时不打算离开塔利亚了,是吗?”

“再等一等。”蒙丁阖目,用指骨顶住太阳穴,打圈揉着。“我需要好好想想。”

帕帕尼叹了口气,算了,随小蒙丁的意吧,他难得碰见让他感兴趣的事。反正有他在这里,总不会叫他出事的。

“您可不要睡着,会感冒的。”帕帕尼提醒。

蒙丁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对了,明天让餐厅开业吧。”

“您准备工作了?”帕帕尼诧异,车开进五街区,沿途的树木快速掠过。

“克罗诺向我询问,什么时候开业。”

帕帕尼小声咕哝几句。

之后,他再没打扰蒙丁休息,到了家门前,好在他来时带了伞。帕帕尼撑伞护着蒙丁进屋;然后催促他去把衣物换了,再洗个热水澡,才能去睡觉。

蒙丁顺从地照办了,但他还是在第二天早上发起烧来。

帕帕尼把药片碾成粉末,用热水冲开,扶起蒙丁让他小口喝下。他娇气的老板不肯吃药,像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根本咽不下去。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帕帕尼生气地举着水壶。“您就是昏了头!”

蒙丁被包裹进厚实的被子里,额头敷了浸泡冷水的毛巾。

他脸颊红润,嘴唇干燥,正像条鱼一样张合嘴唇。偶尔还要咳嗽几下。

“睡一觉就好了。”蒙丁迷迷糊糊地说。

帕帕尼有些生气,在地板上来回踱步,顺便把蒙丁的拖鞋踢到床头柜旁。

“噢,您真是…真是的!”他单手叉腰,头痛地拍打额头。“我要留下照顾您,您现在这样可离不开人。”

“不用。”蒙丁费力地把手臂从被子里抽出,有气无力地摇晃。“睡一觉我就会康复的,餐厅该开门了。”

帕帕尼脚尖点着地板,哼了声。“您还想着克罗诺医生会来餐厅与您见面吗?”

他很焦急的模样,语气也很冲。骑士守则可没有教过他,要怎么让一个被迷惑的小子清醒过来。

蒙丁嗓音沙哑地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么生气。”

帕帕尼不自在地挠着后脑,眼睛胡乱转动。“自从我照顾您以后,这还是您第一次生病。”

“别担心,这只是个小感冒。”蒙丁还在笑,用他那张让人忍不住亲近,流露几分稚气的脸庞。

帕帕尼大声说:“您看着快变成一根红辣椒了。”

蒙丁笑得咳嗽几声,“好了,帕帕尼。让我休息一会儿。”

他托长语气,阴阳怪气地嘀咕:“真是的…真是的。”

“我会去把那该死的餐厅打开,但是管它中午有几个客人,我可是要回来看您有没有退烧。”

蒙丁点了点头。

帕帕尼一边叹气,一边俯身触碰蒙丁脸颊,发现的确不是很烫,才不情愿地转身准备离开。

在他即将迈门出去时,蒙丁转过头,小声说:“帕帕尼,不必感激我救了你,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拯救我。”

帕帕尼脚步停顿,身体僵硬得几乎发出齿轮摩擦声。他转了下头,又转回去看着地面。

“您…说这个干吗?我看你要烧糊涂了,好好休息吧。”他轻声关上门,下了楼梯离开了。

当年有骑士为他打开监牢的门,送来他的佩剑。那是为他单独锻造的重剑,他带着那把剑杀出监牢,一路逃亡到塔利亚城,最后他都不记得是倒在哪一个巷子里了。

是尚且年幼,却格外瘦小的蒙丁捡到了他,用满是伤痕的手,将沉重的他拖回储藏室,又去带回了他的剑,悉心照料他直到能行走为止。

帕帕尼始终记得,醒来时。正蹲在他身边的孩子,有着怎样一张可爱却苍白的脸,就像从未吃饱饭一样。眼睛比他亲手杀死的人的眼睛,还要空洞死寂。

后来,他知道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的事。于是他做了当初送那个女孩离开时一样的决定。

他准备杀了那个男人,然后抚养他长大。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孩子出奇的坚强勇敢,他亲手处决了那条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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