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姑姑去厨房的时候,正撞上小丫鬟端着粥往厅堂上去。
自家郎君难得与新夫人一同用早饭,纪姑姑恨不得什么事都经一经自己的手,便是知道不可能有什么错漏,但还是强迫症似的一样一样检查。
自家郎君喜欢豆白与玉糁糜一起烹煮,食用的时候配冰纹雪勺。郎君的喜好她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但是那位新夫人似乎还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喜好与厌恶来。
到底是高门贵女、好人家的女儿,和风月场合里的那些狐媚子就是不一样。
纪姑姑看着姬金吾从小长大,一晃三十年了,便是如今,她也依旧没想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长歪的。
姬金吾的风流名声很盛,便是近几年他已经不往声色之地去了,大家提起他,第一个想到的,依旧是“那个最是风流倜傥的姬家长子”。
最有名的一宗公案,还是当初姬家初次涉足博白山时发生的事情。彼时姬金吾刚及冠,将将接手阳城诸事,姬家的势力范围止步阳城所在的海上孤岛。
博白山那时还为妖修王家所把持。博白山向来被誉为“波澜海之盾”,掌控了这个交通要道的王家自然穷酸不到哪里去,海上商道牢牢抓在手里。
因为事涉机密,个中具体外人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姬家郎君到博白山的第一天就与妖修王家订了对赌契书,随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妖修王家为其备下的公馆。
没错,他睡妓馆去了。
三天叫了十二个姑娘的那种。
妖修王家的诸位议论纷纷,说姬家新换的这位城主当真纨绔,怕不是要把他母亲攒下来的家底都玩到海里去,甚至有些悔恨对赌契书没有赌得更大些。
第四天,对赌契书的结果出来了。这么说吧,妖修王家放在对赌台桌上的筹码,有一个算一个,全进了阳城的公账。
妖修王家这时恍惚觉得有点不对劲,开妓馆的狐族妖修那里又什么都问不出来,一早倒戈到姬家那边去了。
那十二位美人就更过分了,连说辞都一模一样。全部一边染蔻丹,一边娇娇俏俏地说:“姬城主啊,他是个贴心的情郎呢~”
妖修王家到底是本地的地头蛇,百般打探,终于发现那几天妓馆倒出来的残茶叶梗远超寻常。
谁去妓馆是去喝茶的?
只怕这位姬城主在妓馆里喝了三天清茶,不眠不休地算计局势倾斜,外界发生的任何事情他都了如指掌,甚至这三天任何不同寻常的动静都是他下的指令。
可这些事情……便是知道了又怎么样?
自己订的血契,如今还能不履行吗?
姬金吾离开博白山前的那个晚宴,他终于没有用“风月之事不可辜负”的借口推辞了,而是出席了妖修王家的席面。
席面极其简单,此役失利,妖修王家也维持不了太过奢华的宴席了。
端给姬家郎君的酒是额外上的,端酒的是个绝世美人,据说是王家于北幽重金买来的没落贵族之女。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想,王家是不是在酒里下了毒?他们家如今退无可退,说不定真的不择手段阴你一把?
王家的公子笑着劝酒:“素闻姬城主怜香惜玉,今天姬城主不喝这盏酒,我们就杀了这个美人。”
纪姑姑觉得这家人有点毛病,你有本事杀啊,你自己买来的美人,你爱怎么杀怎么杀,还胁迫上我们家郎君了?
姬金吾微微一笑,从美人手里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王家再命美人为他劝酒,姬金吾也客气,劝多少喝多少,直到妖修王家终止了这道命令,方才礼貌地告辞而去。
据说他临走的时候,那位辗转从北幽被贩卖至海外的美人跪在地上说愿为郎君效犬马之劳,以谢救命之恩。
姬家这位新任的城主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随手为她鬓边簪上一朵秋海棠,转身就登了船。
这桩风雅至极的公案,被描述为“翠管朱弦,萦绕茶烟;疏帘清簟,淋漓酒气”。
但是纪姑姑不觉得风雅,她只觉得自己家郎君也有点毛病。
反正他回船上之后吐得挺厉害的,补觉补得昏天暗地。动不动就熬夜的坏习惯也是从那一次开始的。
原本和常清一样,好好的一个谦谦君子,到底是从哪里开始长歪的呢?
纪姑姑至今都不太想回忆自家郎君整天泡在风月场所的那一段日子,你说他要是真喜欢上了哪个姑娘也就罢了,他就是觉得好玩。
她好好看着这孩子长大的,都不知道是哪里没教好,歪成这个样子。只要他想,什么事都敢做,好像知道明天就要死了,今天早死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纪姑姑不肯承认是姬家把人教坏了。当初好好一对双胞胎,长子留在母族姬家,幼子随着父亲生活。
结果常清持重少言、内秉坚孤,是个非礼不可入的谦谦君子;姬家教出来一个整天拿自己性命不当事的浪荡子弟。
纪姑姑甚至想过要不然自杀谢罪算了,这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
好在总算是熬过了少年叛逆的那段日子,心思收在正途上,也娶了高门的贵女,总算是越来越好了。
纪姑姑进了厅堂,第一眼正好看见了新娶的夫人。
小姑娘干干净净的,不施粉黛,正在专心致志地喝粥,郎君要给她把鬓角的碎发理到耳后,小姑娘大约是看见她了,给郎君使了个眼色,一脸正经地避开了。
纪姑姑感动得要哭了。
你看看人家好人家的女儿,你看看人家正室嫡妻的气度,和那些妖妖娆娆说话尖着嗓子动不动就坐男人腿上撒娇要珠宝的狐媚子就是不一样。
易桢其实根本没看见纪姑姑,她当时躲开的时候只是在想:姬总大方是大方,这个随手撩姑娘一把的习惯能不能改一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