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火光太过微弱的原因,对面的蟒蛇尸体看起来比我想象得要粗壮一些,横截面应该略大于万方客栈喝酒的碗口。它从头至尾长约一丈五,整个身子像一条粗细不匀的线段,卷曲成一个古怪的几何图形,一动不动。它皮肤大致与泥土同色,离头约五尺处有一个伤口,周围血迹斑斑,混合着泥土和沙子,有那么一点悲壮的味道。我似乎还能感觉到它的疼痛。
它的头部正对着我。右眼血肉模糊,已经分辨不出眼眶的模样;左眼圆睁,残剑从正中间插入,周围没有血迹,显得出奇地干净,那样子看上去,就像街头艺人张开嘴巴吞掉了一柄长剑,外面只剩剑柄。
它嘴巴张得很宽,似乎上下颚之间撑了一根柱子,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几颗牙齿犹如钉子,随着火苗摇动的节奏,不时闪着亮光;舌头从上下牙齿之间伸出来,耷拉在下唇上,前面开叉,像一把奇异的上古兵器。
它已经没有眼睛,我却明显感觉到了两道目光,利刃般直射在我胸前,脸上,乃至全身各处。这让我浑身不自在,简直不敢与它对视。多看了几眼,便觉得身上到处痒疼难忍,不由自主伸手去抓挠。
我努力收回目光,低头观察自身。本来又脏又破的衣服,被磨得更加漏洞百出,多处可见紫黑色的皮肤和肌肉,火辣辣地像涂了很浓的辣椒水;没磨破的地方沾满了泥土和血迹,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血,还是那条巨蟒的血。这身打扮走到街上招摇,可能不仅仅会被人当作乞丐,还会被当成有伤风化的疯子。这倒也名符其实,我本来就是江湖上号称老疯子的儿子。
但是,让我以这副尊容去见那几个心仪的女孩子,却是万分不愿意的。我可以不在乎天下所有人的目光,但在三个女孩眼中,王大侠必须保持整洁潇洒的模样。
所以,假如我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第一件事,便是找个地方洗净身子,买一套像样的衣服换上。然后,想办法尽快召集三个女孩子,带她们走进一间上好的酒馆,找一张干净的桌子,一人坐一边,斟上一杯酒,气定神闲地讲述自己这一次的冒险经历:如何勇猛而机智地杀了一条巨蟒。当然,残忍地杀害并吃掉两只巨大老鼠之事,绝对不能提,那有损王大侠的形象。
想到这里,我忽然悲从中来。怎么从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走出去,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从目前的情况看来,最终死在此处的可能性很大。我父母双亡,师父也已死去,在这个世上算是无亲无故,秀水镇上的江湖破事,也基本与我无关,死了就死了,没啥了不起,但一想到要就此与三个女孩子永别,便心如刀割,痛不欲生,比死还难受百倍。
我头和背靠在洞壁上,疲惫不堪,悲不自胜,泪水抑制不住地涌出眼眶,流经鼻翼两侧,在下巴聚集,滴落到胸前。
我本来想就此痛快地大哭一场,眨眼时透过泪水,再一次看到了对面死蟒可恶又可怖的头颅。这家伙张开的嘴巴似乎满含着嘲讽的笑意,我心中一冷,突然怒火中烧,堂堂王大侠怎么能在一条蠢笨的死蟒面前示弱?在嘲笑中痛哭失声,也太丢人了。我在秀水镇上,怎么说也算是风云人物,即便不想做英雄,也得有个视死如归的姿态。
我眼睛一闭,挤出眼眶里所有的残留泪水,双袖在脸上一擦,立即恢复了冷然高傲的神态。我端坐不动,用眼角余光扫视周围的一切。除了火光偶尔摇曳,暂时没看到别的活物。连只苍蝇或蚊子都没有。
我稍感心安。喘息慢慢平静下来。然后,我就听到自己肚子里在叫喊,声音就像闷雷。吃完两只烤老鼠之后,到现已过去三四个时辰,又与巨蟒进行了一番剧烈的搏斗,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出了一身臭汗,饥饿适时地降临了。
接着,我又意识到一个更严峻的现实:这里没有水喝。刚掉下来时,因为过分恐惧而思维陷入混乱,随后因过度疲劳而快速睡过去,几个时辰里,一直忽略了此事。现在才发现,假如不再有活物出现,喝不到它们身上的鲜血,我撑不过三天便会渴死。可是,如果真来一条庞然大物,我又对付不了。这似乎是一个生存悖论。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再想太多也没意义,徒增悲观。如果注定要死,我还是希望死得有点尊严。而尊严的体现,首先就是要有个乐观的心态。
我在身边聚集了几根松木,将它们全部点着,洞内顿时明亮如白昼。
我四肢着地,不紧不慢地向死蟒爬去。爬行过程中一直不愿与它对视,只看着它那卷得奇形怪状的身子。我爬到它身边才收回目光,那个血肉模糊的脑袋,近距离观察起来,倒也没那么可怕,只是有点不堪入目而已,看久了让人恶心欲吐。
我拔出残剑,在自己裤管上揩净血迹,费了很大的劲才切下死蟒的头,扔了很远的黑暗角落里。接下来便开始剥去它身上的厚皮,挖尽其内脏,剔掉那一根又长又大的脊椎骨,将剩下的蛇肉分成大小相同的许多块。手脚并用,全部运到火堆边。
做这一切,我驾轻就熟。当初在荒原上练就的生存技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这个过程没花太长时间,也没浪费我太多体能。
现在,火堆边的那些蛇肉,全部烤熟之后,足够我吃上五天。
我火堆旁以最舒服的姿势坐下来,用木棍挑起一块肉在火上烤。滋滋有声,香气弥漫,冲淡了我内心的恐惧与忧虑。这几乎成了一个美妙的时刻,可惜没有人可以一起说说话。假如现在朱玲、叶欣或阿红,三个女孩中的任何一个陪在身边,就是人生里一大享受,我绝对不会想怎么离开这个地方。即便三天以后死去,也算此生无憾了。
可惜人生里总是遗憾太多。美妙而安静的时刻里,只有我孤身一人。
烤熟手上的蛇肉,我又挑起另一块如法炮制。许久之后,所有的蛇肉都已烤熟,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排金块上。此时我已被它们引诱得按耐不住了,立即抓过一大块,狼吞虎咽,片刻之间吃了三大块。
我打了个饱嗝,背靠墙壁坐着,仔仔细细地环视了一遍地上。除了地中央那一堆黄金依然如故,其它地方狼籍不堪,血迹斑斑。那张蛇皮胡乱地摊在地上,就像一个掏空了的长麻袋,看上去有点恶心,但并不像刚才那么恐怖。更令人恶心的,是它旁边那一堆模糊粘腻的紫黑色内脏。为了不让吃下去的熟蛇肉吐出来,我费劲地把目光移开了。
我的目光重新自左侧开始,细心在地洞壁上探寻,试图找到巨蟒的藏身之所,或者是它进入此处的通道。我说过,这家伙体形如此巨大,所到之处必然非常显眼。但奇怪的是,我的目光自左向右,绕着洞壁睃巡了整整一周,并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没有蛇窝,没有洞口,也没有看起来像是巨蟒通道的痕迹。
这太不寻常了。在精明的猎人眼中,狼有狼道,蛇有蛇踪,毫不谦虚地说,我的目光应该比精明的猎人更加锐利。可是,我怎么就看不出这条巨蟒来去留下的哪怕一点点迹象呢?
我又将目光上移,在离地面更高的洞壁上索寻,一圈下来,仍然没什么发现。
我再也按奈不住了,站起身子,从右侧开始,沿着洞壁慢慢地走过去,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