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阵愧疚,直怪自己说话太过鲁莽,一点都不考虑对方的感受。虽然上官飞鹰重伤在先,但自从我进门到现在,一直伤势平稳,现在突然恶化,很显然是急怒攻心所致。
我承认,我一直对上官飞鹰心存偏见。原因大概有二,一是我与他初次见面,他便将我打成重伤,这份耻辱我铭记在心,短期内无法释怀;二是我天生的逆反心理作祟,很不喜欢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而上官飞鹰恰好是这种特点表现得非常突出的一个人。
我本来说话便口无遮拦,再加上对上官飞鹰心存偏见在先,一旦抓住机会,当然免不了大加嘲讥,甚至横加指责。刚才那番话,虽说不无道理,但语气里掺入了太多的个人情绪。现在想来,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如此直言无忌,毕竟我面对的,已经不是起初那个不可一世的枭雄,而是一个重伤垂死的老人。
上官飞鹰脸色苍白,气若游丝,脖子似乎承托不起脑袋,整个头部歪靠在椅背上;双手垂在膝盖上,一动不动;胸腹之间的衣衫上,溅满了刚吐出来的鲜血。
我的左手同样溅满了他吐出来的鲜血,滑腻粘稠,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实话说,我感觉有点恶心,这多少减弱了内心的自责。尽管如此,我仍然希望做点什么,以补救刚才的刻薄之语对他产生的伤害。
我努力克制住将手掌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的欲望,无论如何,那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对上官飞鹰这种人而言,可能更是一种残酷的藐视。我将左手在衣衫前襟上翻来覆去擦了许多遍,然后身子向前一倾,站了起来,试图去察看他胸前的伤势。事实上,我知道,现在做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我身子刚离开椅子,上官飞鹰便阻止了我。他并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简单的说了一句话,声音相当细小,但仍存有一丝威严。
他说:“坐着吧。你应该明白,现在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我依言重又坐下了,却不知该怎么接话。
上官飞鹰接着笑了笑道:“我以为能撑到天亮呢,看来不行了。”
这话像自嘲,在我听来却带着很深的悲凉意味,无形中又勾起了我的自责。本想说句道歉之语,但怎么都说不出口,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垂死的上官飞鹰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幽幽地笑道:“别以为你那番话激怒了我,上官飞鹰可不是那么容易激怒的人。其实是我一直强压住伤势跟你说话,现在终于决堤了。这样一来,反倒觉得轻松了一些。”
我依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这话听上去像是反过来安慰我,仔细想想,他似乎没必要这么做,而且他也不是个照顾别人情绪的人。
上官飞鹰顿了顿又说:“你刚才指责我的那番话,其实不无道理。我今天的这个结局,也确实是自作自受。”
我嗫嚅着接口:“上官帮主,这个……”
道歉之语差点就要出口,上官飞鹰笑着打断了我:“但是,你太性急了一点,应该听完我的话再下结论。”
我吸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才恢复语言功能:“上官帮主,其实事已至此,之前的是非对错都不重要。咱们还是静下心来,抓紧时间,谈谈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上官飞鹰笑了笑:“小子,如果你以为,我试图在临死前,用三言两语改变自己的江湖形象,你就错了。我并没打算让你给我盖棺论定。生前我不在乎世人对我的看法,死后我更不在乎。”
我怔了一怔,心想,这倒也是实话,你一向我行我素,从来也不在意过别人对你的评价,既然如此,你更不应该说那么多废话了。
上官飞鹰见我沉默不语,开始自言自语:“年轻的时候,我总以为掌握权力的人,普遍能力低下,品行恶劣,所以这个世界才如此不堪。年纪渐长,才慢慢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我心想这家伙说到哪儿去了?要我听完你的话,你也不能离题万里、漫无边际胡说一通呀。我刚要插嘴,他却抬起手掌阻止了我。我只好满腹狐疑地闭上了嘴巴。
上官飞鹰续说:“如果对历史稍有了解,你会发现,自古以来的掌权者,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差劲。至少在拥有权力之前,这些人当中的大多数,各方面都比我更杰出。为什么在拥有权力之后,他们总是给人一个低能恶劣的印象?即便有那么几个英明的君主,对世界的正面作用,也是有限而暂时的。这里面最突出的例子,前有三国孙权,后有唐代李隆基,两人都是前半生英明,后半生昏庸。他们都创造了一个时代,又亲自将它给毁了。”
话题越扯越远,而且让人似懂非懂。我昏昏欲睡,张大嘴巴深深地打了个呵欠。
上官飞鹰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并不理会我的呵欠抗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在筹备起事的漫长过程中,我逐渐拥有了一些权力,慢慢地悟出,权力会激发出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劣根性,换句话说,在权力的侵蚀之下,人都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所以,人一旦拥有至高无上、毫无限制的权力,无一例外地会为所欲为。欲望与权力相结合,是人类自身灾难的根源。”
这回我就不仅仅是打呵欠了,直接插嘴表达了我的不满:“上官帮主,能不能不说这些大而无当、抽象费解的话?”
上官飞鹰表现出少有的大度,对我的无礼之语,只是微微一哂,然后轻声问我:“你真觉得这些话很费解吗?”
我仍然愤愤不平:“不但费解,而且离题万里。”
上官飞鹰笑道:“既然理解不了,又如何知道离了题呢?你不是自打嘴巴么?”
我一愣,心想这家伙真不简单,临死还这么思维敏捷,一下就抓住了我话语里的毛病。
我嗫嚅道:“你说了那么多,我都似懂非懂,只得出一个模糊而又绝望的结论:最高权力无论掌握在谁的手里,世界都一个鸟样。是不是这么个意思?”
上官飞鹰叹道:“话虽粗俗,道理却通透。我刚想通这一点的时候,跟你一样的绝望。”
我问:“可我没想通,这个结论跟我们目下要讨论的问题和处境,有什么关系?”
上官飞鹰:“大有关系。”他用手指了指房间中央黑乎乎的洞口,“因为这决定着你以什么样的心态进入里面。”
我又心生不满:“能不把话说得这么高深莫测么?进入这里面还要心态?意思是我现在还进不去?”
上官飞鹰笑道:“小子,你觉得我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给你一个绝望的结论?”
我说:“所以我更觉得费解嘛。你上官帮主从来就不是一个绝望的人,即便是现在。”
说完我又有意无意地看了看他胸前的伤口,以及自己身上沾染的血迹。
上官飞鹰:“你还是得耐心一点,听我解释一下这个绝望的结论。权力对这个世界不可或缺,否则,世界会陷入无序和混乱的状态,至少目前还是这样,许多年以后就不知道了。可为什么无论谁撑控了权力,这个世界都没有什么改观呢?或者说,即便有改观,也只是暂时和有限的呢?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权力对这个世界带来的是深重的灾难。”
这一回我不插嘴了。当然,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上官飞鹰续说:“那是因为,第一,每个人都有为所欲为的天性;第二,不加限制的权力,毫无例外地都会被滥用。”
我忍不住又接口道:“如果我理解得不错,你既找到了原因,当然也想到了解决之道?”
上官飞鹰:“第一点,人类对自身的劣根性无能为力。要对现状有所改变,只能从第二点入手。”
我讥道:“怎么改变?自古以来就没人改变过。你也并不是个空前绝后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