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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1 / 2)

两人骑了大半夜的快马,一路狂奔,终于在天亮的时候,离开了那个秦岭下的小村子,来到咸阳专区。青年骑了一阵马,出了汗,也不发烧了。

一进县城,嬴洛以惊人的速度找到黑市,乾脆利落地把马卖了,一番讨价还价,换了两百多元,拉着成舒就往火车站跑。

“阿洛……你一点都不累吗?”青年边咳嗽,边强撑着跑:“我不行了……”

“你他妈的跑不跑了?先上了车再説!”嬴洛没理他,继续拽着他走。

“可是……火车都有时刻表,你急着去也不一定能正好赶上去广州那班……”

“那……你説怎么办?”她停下来,向他徵询意见:“我们先吃点东西?”

成舒点头:“我们先用购物票去买个暖瓶,列车上可以接热水,再买几个窝头,一点咸菜,不然上车得饿死。”

“你不是説,火车上有特别好吃的饭?”嬴洛有点失望:“怎么还要吃窝头啊。”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到处闹腾,不知道还有没有。”成舒叹口气,和她一起走向路边富丽堂皇的供销社:“阿洛,你又觉得受骗了吗?”

“受不受骗无所谓,我是可怜你挨打,才拉你跑的。”她推开供销社的玻璃门,第一次从口袋里掏出三角钱,向打扮洋气的店员理直气壮地买了一隻红色的,包着毛綫套的暖瓶。

雪晴了,阳光很好,青年举着空暖瓶,来回看,笑着説:“你看,这个颜色,真像我们结婚了。”

“谁跟你结婚?我还得再考察考察你……”她也笑,两个人隔着二十多厘米,却像紧贴着彼此一样:“你啊,对人也该有个笑脸,不然老是受委屈。”

“老毛怎么説来着,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成舒学他的湖南口音:“我对待阶级敌人,当然要‘横眉冷对千夫指’。”

两个人弯着腰,在街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嬴洛站起来,不笑了,黑着脸去背光的巷子里买窝窝头和咸菜。

“怎么了?”青年追上去问:“我惹你不开心了吗?”

她摇摇头,指了指肋下,又指了指小腹:“两边流血,可要难受死我了。”

成舒又跑回供销社,买了一卷卫生带和两卷纸,装在塑料袋里,递给她。

“你疯了,你他妈看看这里哪有人说普通话?完了完了,我要被抓回去枪毙了。”嬴洛坐在马路砑子上,抱着脑袋直叹气。

“没事,我装的哑巴。卖东西的女士还可怜我,说,长得这么好,怎么就不会説话呢。”青年拉她起来,一脸严肃地说些梦话。

她再次哈哈大笑,到乾净整洁的公厠里换卫生带——还摆弄了很久。

咸阳专区并没有发生隔壁周至县那样大规模的武斗,因而生活还算平静,除了街上依然遍佈大字报和毛泽东头像,喇叭里依然唱着“东方红,太阳升”之外,和解放前的咸阳没什么差别。

红瓦屋簷,褐色墙砖的火车站人山人海。

“咸阳站。”她念出了那三个红色的旧体字。

有穿绿军装,戴红袖章的年青红卫兵,有背着巨大行李,拖家带口的迁徙者,还有背着一箩筐的绿色菜,不知要去哪里贩卖的,戴头巾的农民……甚至她见到一位穿衬衫裤子的妇女,背着一个巨大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大盒子,胸前挂着一个熟睡的女婴,手里牵着一个寸头男孩。

“老成,那是什么?”她好奇地问,一进城,身边的青年简直成了她的百科全书。

青年答道:“她背着的,是电视机,一打开,里面就有小人跳舞。”

“原来这就是电视机!我只在课本上见过。”她双手合十许愿:“我们到香港之后,挣了钱,也买电视机。”

嬴洛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她偷偷拉着成舒的手,给自己壮胆,小声向他确认:“我们要买去郑州的票吗?”

“是,去郑州。不管怎么样,先上车再説。别怕,你只要说,去郑州,就好。”

“好,不怕,去郑州,去郑州。”

她推开人群,硬挤到写着“售票口”三个大字的玻璃墻前,用她那一口纯正的咸阳普通话说:“售票员同志,我要最早去郑州的。”

“一小时后有一班!”绑着浅蓝色渔网的中年售票员不耐烦地说:“硬座,要不要?七块钱!”

她回头,看成舒,成舒捏了一下她的手,她立刻明白了,点了七张一元钱进去:“硬座也要,要两个人的,记得是郑州!”

“知道了!等等!”售票员白了她一眼。

她眼睁睁看着售票员收了钱,脸贴在玻璃上使劲儿向里面张望,只见售票员从抽屉里点出两张白色的小纸片,唾沫拈了一下,又从窗口递出来,黑色的小喇叭就出了声:“下一个!”

“阿洛,你太厉害了!”成舒笑眯眯地夸她:“我最佩服你!”

“别耍贫嘴。”她被説得不好意思,扭头看那张白色的小纸:“硬座,自‘咸阳站’,经由……?怎么没写?”

“因为是直达车,不需要写经停站。”

“喔……至‘郑州站’,票价3.50元,2日内到达有效……”她开心地念了一遍,两人去站台上等车。

站台很雄伟,墻壁上贴了白色和绿色的瓷砖,房顶上还有积雪。脚下是坚硬厚实的水泥地面,风吹过长长的,亮亮的铁轨,带来一股奇特的味道。

她大口呼吸着清晨的空气,看红色的栈房顶上,白云悠悠地飃——她从没感到天地这么广阔,阳光这么温暖。

“这是什么味道?有点香,有点臭,又説不出来。”嬴洛问身边的青年:“老成,你知道吗?”

“或许是……火车味?我也经常好奇。从前和他们坐火车,经常从上海到苏州啊,无锡啊,吃碗浇头面再回学校。”青年愉快地讲起曾经的事:“那时候真好。”

两个年轻人悄悄拉着手,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天在村委挨批斗的伤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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