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不该有所求,不该徒生妄念。”
短短两句不该,仿佛是对过往种种的判言。
这一刹那,梅长君脑中轰然一响,如洪水决堤,窗外的风雪声都被漫漫涛声泯灭。
她抬起头来。
那道正立在书案旁的身影,清冷摄人,暗藏凛冽。
梅长君冷笑一声。
“国师以为,本宫就愿意再写你的字迹么?”
“明日陆絮会来,国师好好准备一下吧。”
言毕,她径自拂袖离开。
身后传来裴夕舟如沉玉般的应答声。
“如此……甚好。”
……
“等久了么?”
坐在梨木清漆椅上的梅长君骤然回神。
不是记忆中那高大而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少年时的裴夕舟眸中清冷之意仍存,却淡上了许多。
尤其是现在望着她的时候。
“外面落雨了?”梅长君顿了顿,望见裴夕舟发上肩上都有些潮湿,轻声问道。
“有些薄雨,不妨事。只是……”他眸色略含歉意,“师父前些时日将《书帖》借与友人鉴赏了。”
“这是我平日里临得最好的一帖,赠与长君。过些时日我定将《书帖》原迹取回。”
他从密封的锦袋中取出一帖,递到梅长君手边。
练你的字么?
梅长君接下早已万分熟悉的帖子,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她静静坐于椅上,双指摩挲着帖子表面,想寻个理由早些下山。
窗外风雨声渐起。
“外间天色已沉,风雨再起,不知何时能停。苍山地险,山道难行,若在此待久了,指不定难以下山。师父今日恰寻我有事,不若我送长君登上顾府马车,待日后再练?”
裴夕舟望着窗外想了想,询问道。
正合她意。
“……也好。”梅长君轻快地点了点头。
目的已经达成,她自是不愿在如此熟悉的场景里,真正临上裴夕舟的字。
两人各自撑着伞缓缓下山。
裴夕舟囿于此前经历的幻影,心中思绪纷乱,只待独自一人细细理清缘由。
梅长君则因在书房中忆起的过往而心生烦闷,不想再见到裴夕舟的脸。
两人各怀心思,并未交谈,就这样快速地向下行去。
顾府的马车早已候在听雨阁旁。
总算下山了。
梅长君有些兴起,望着近在咫尺的马车,脚步加快。
雨中路上湿滑,一粒小石子恰恰随风滚到了她的脚底。
乍然一抵,梅长君整个人就要向前跌去。
裴夕舟瞧见梅长君身形不稳,立刻弃了伞将她拽回,又在她即将跌入怀中时,用另一只手将她扶住。
“小心。”
梅长君在他身前站定。
她仍撑着伞,衣衫无垢。
他神色有些放松,慢慢松开她的手。
天际的雨水浇洒在他的墨发上,顺着白壁无瑕的脸颊慢慢滑落。
他拾起跌落在山道上的伞,缓缓撑起,望着梅长君的眸中杂着浅淡的笑意。
“天色已晚了,回去吧。”
梅长君张了张口,最终没说什么,轻轻点了点头。
顾府的女使们已走至梅长君的身旁,一个为她披上披风,另一个接过她手中的伞撑着。
裴夕舟已背过身去,顺着蜿蜒的山道往书舍的方向走去了。
“还望什么?姑娘大了,竟一个人溜到苍山来……”
顾珩含笑的声音同马蹄声一齐在梅长君身后响起。
梅长君转身回望。
“兄长怎么来了?”
顾珩隔着段距离翻身下马,以防蓑衣随动作抖落雨水溅到梅长君的身上。
“我再不来,自家姑娘都要被人拐跑了。”
“怎么会……”
梅长君摇摇头,有些失笑。
顾珩桃花眸微弯,唇边绽开一抹笑,催促道:“外边风大,快上马车。”
“兄长等一等。”
梅长君解下悬于腰间的锦袋,从中取出裴夕舟交予自己的帖子,以指尖相抚,认真看了两眼。
“这是……”顾珩望着梅长君的动作,莫名心头一紧,笑问道,“他写的?”
梅长君淡淡点了点头,指尖捏着帖子往江边走去。
撑伞的女使急忙跟上。
她是要……顾珩眸色了然,静静地望着她的身影,心中说不清的情绪松了下来。
梅长君已走至江边。
风雨交加下,江水也比平日浩荡了几分,大朵大朵的浪花砸在岸边的礁石上。
梅长君望着江涛,眸色渐渐沉静。
她慢慢将帖子举起,对着晦暗的天光。
上头的墨迹端方隽逸,却渐渐混上了潮湿的雨水,变得有得昏沉。
梅长君想起前世时,在多少次风雨声中,她渐渐改去那与裴夕舟相似的字迹。
不该有所求,不该徒生妄念。
梅长君想到这两句,沉静如江水的双眸乍起波澜。
是不该。
前世那被火光吞噬的旧帖就像是一个沉寂在岁月中荒唐的笑话。
求来的姻缘历经坎坷,遇火成灰。
今生意外而短暂的相逢,也当随江水而逝。
明明明月是前身(三)
顾府门前。
几个女使小厮站在檐下,时不时望着落着微雨的街道,面上俱是喜气洋洋的神色。
“你说大公子和大小姐何时回?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大房家宴刚摆好,老爷正坐在厅上等呢。”
“别急,大少爷在军营得了消息,便打马直奔苍山接大小姐,算算时辰,应当也快回了。”
几人正窃窃私语着,便见标着顾府家纹的青辕马车辘辘驶来。
顾珩接过小厮递来的伞,率先跃下马车。他一边撑起伞,一边对掀起车帘的梅长君嘱咐道:“长君慢些下。”
“我今日出远门,怕是让家中人等急了。”
马车内响起梅长君微带歉意的声音。
在回来的路上,梅长君已从顾珩处得知了他匆匆赶来的缘由——梅长君名义上的母亲,顾大夫人,在今日午时终于完全醒转了。
顾大夫人身子一向不好,但自梅长君来后,心中有所寄托,精神已一天天好起来。刚开始是几日一醒,但不大认得清人,近来逐渐好转。直至今日,顾大夫人终于恢复了七八成,言谈清晰,行动有力,许多往事也想了起来。
顾尚书得知此喜讯,下了朝便立即赶回府中,亲自下厨,想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好好庆祝一番。
“你之前三不五时地陪着母亲,她现在对你宝贝得紧,”顾珩眉眼俱笑,摇摇头道,“若是叫你淋着了,我怕是难逃责备。”
“兄长这话可有点酸。”
声音洒落在耳畔,是清软打趣的语调。
顾珩有些失笑,抬起未撑伞的那只手,想敲一下梅长君的额头。
她跃下马车,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我可有说错?”
顾珩望着她如水的明眸,将手不动声色地收回去,“没……去见母亲吧。”
跟随顾珩和梅长君进门的小厮笑言道:“大公子和大小姐回来的时辰恰好,家宴刚刚摆好,大夫人应当也在去正厅的路上。”
梅长君笑应一声,脚上动作却未放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