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牛车进了斗春门,碾过折柳桥,我方才看清那是家家户户门楣上都挂着用红纸和竹枝冻成的冰花。
这座城媚态横妍,处处向我飞来眼风。
长言溪愁肠九回、离恨百结地穿城而过,数十座纤细的红栏木桥在它之上舒展腰肢。石板路散做蛛网,通向茶坊酒馆,烟火人家。少妇当垆贩浆,皓腕上挂着一串用红线穿起的落梅。坊中满座衣冠客,就连贩夫走卒也穿得齐整,襟上题着小诗,请读书人吟的自家营生。我这一路间的都是人间地狱,归云大城也露着死气,栖鹤就如个芙蓉癖饱、不合时宜的梦,在奚落着这艰难时世。
突然听见有人说:“得空我带你好好逛逛栖鹤城。”
也不知道沈识微什么时候醒了。他微微一挣,坐了起来,我怀中空了,猛然还觉得有点冷。他道:“告诉老郑,往城南去。”
牛车刚过城南的状元牌坊,沈识微就叫停了车,道了谢,让老郑回去禀复曾军师。我觉得不太礼貌,心说既到了濯秀那一切必得沈识微买单,于是把余下的宝钞都掏了出来塞给老郑。车把式发了笔意外小财,登时眉花眼笑,千恩万谢地走了。
瞧牛车走开,我方问:“千泉府的濯秀行馆你不肯去,栖鹤城里的总能放心了吧?”
沈识微笑道:“栖鹤行馆与武馆在一处,可是重镇,平时我卢师弟照看着,自然能放心。不过我们这会儿不去。”
我有点想骂人:“你还要折腾?”
沈识微却已自顾自在前面带路,边走边道:“我这一身狼狈叫人看了总归不好,最怕还是惹我娘担心。况且就算先回了濯秀,我也还得来找这个人,跟着来吧,这是个信得过的朋友。”
你这身伤连同门师兄弟和亲妈都打算瞒住,居然还有信得过的朋友?我着实吃惊,小跑两步追上他,一时也没过脑子:“还有沈师弟信得过的人?”
他也没着恼,笑了一笑:“你算一个。”
沈识微如此坦率,倒惹得我一愣。
我居然是他信得过的人了?我只觉脸上有点发烧,忙暗骂了自己几句没出息,插科打诨岔开话题:“我天赋异禀,可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沈识微斜觑了我一眼,也不知有没有看清我脸红了:“是么?那肇先生也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他领着我钻了几条旧巷,过了几座小桥,终于在扇平常大门前停下。我见那门楣上悬的冰花,剪的是一个个秀丽小楷,冻在竹枝上,居然凑成了一首回文诗,正仰着头看,沈识微已叫了门。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开了,我忙低头来见主人。
开门的人满头赤发,一双碧眼。
真皋人!中伏了!
我转身想跑,沈识微一把揪住我的胳膊肘。但听他笑道:“肇先生,识微又来叨扰了。”
第43章【修订】
直到坐在花厅,喝着童子奉上的驱寒茶,我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人家。
这一路上真皋打扮的汉人我见过不少,汉人打扮的真皋人这倒是头一个。肇先生三十来岁年纪,人高马大,穿一件两袖磨成光板的青布棉袍,红发端端正正束在巾下,再老实不过的读书人打扮,一口栖鹤话字正腔圆,手里盘着个小紫砂壶,茶水啜得吱溜儿响。沈识微说他和一般人不一样,真没胡扯。
趁他进内室取东西,我忙把沉甸甸的凳子往沈识微那边挪了挪:“你这朋友怎么是、是……”
沈识微吹吹盏中的茶水:“又如何?”
是啊,又如何?我还没他个古人政治正确,搞种族歧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