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包世南的身份,除后衙外,其余府衙各处都是能畅通无阻的。他这边出了牢狱大门后,径直去了不远处的捕房。
捕房今日无事。十余个身穿黑色公服的皂吏,正在公事房里喝茶吹水。见包爷进门,老少赶紧让座倒上了好茶水。
包世南来捕房,属于三班系统内部串门,都是惯常做的事情,没人多想。
资格老,人头熟的包牢头,就这样无缝融入了吹水摸鱼的大业中。
直至放衙梆子声响起,这帮十七世纪的公务员便一哄而散,各自归家。
同样拍拍屁股起身的包世南,往外走的同时,笑眯眯扭头,对同行一位黑脸差役讲道:“老杜,今日叨扰了你半日茶水,我老包过意不去啊。也罢,合该我破费……便宜你一顿猪头肉,如何?”
黑脸黑髯的中年差役,不是别个,正是捕房捕头杜冲。此君同包世南一样,都是府衙内的老资格公务员。
听到包世南说要请客,原本迈着方步,稳当行路的杜冲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微微点头,应诺下来。
事实上,“猪头肉”这三个字,是包杜两个小科长之间的暗号。
通常来说,当两个“科室”需要私下勾兑配合的时候,包杜二人就会专门去南街杜婆婆猪头肉喝杯黄酒,私聊一通。
这种情况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原因嘛,大多还是那些常规操作……产业链……科室合伙压榨犯人银子。
所以当包世南说出暗号,杜冲就没怎么犹豫。
不一时,二人先是回各自的公事房换了寻常便服,然后在府衙门外碰头。
南街距离府衙并不远。所以没花多长时间,包杜二人就坐在了杜婆婆猪头肉店后,沿河一张清净的方桌旁。
杜婆婆是杜捕头的远亲。也正是得益于杜捕头的照拂,杜婆婆才能安稳在南街开一家猪头肉小店。
上座后,老规矩,先碰一杯黄酒。
接下来,两人原本打算说正事,却不料沿河来了一个销赃的小贼。
这青袍小贼尖嘴猴腮贼眉鼠眼,脸上贴着一块膏药皮,怀里捧一个花布包裹。沿河一路过来,但凡看到身上光鲜的,小贼就把包袱亮开一角推销物事。
一般行人见到这种,怕惹上官司,唯恐避之不及,纷纷拂袖走避。于是,小贼推销到了刚落座的包世南二人身上:“这位老爷,看看我这尊铜佛……武昌城里容宝斋的硬货……”
原本包世南是要喝退这个不长眼的小贼的。然而当他眼角瞥到一抹纯正的紫色后,张开的口里却又改了说词:“放明白了让爷看看。”
小贼见终于有了主顾,眉开眼笑地将包袱皮铺在桌面,揭开了铜佛的全部面貌。
在包世南眼前的,是一尊拳头大的弥勒铜佛。这尊铜像躯体浑厚,造型敦实,体态优美大方,线条流畅,毫无疑问是高档精美艺术品。
而最令包世南在意的,则是这尊铜佛浑身上下流露出的纯正紫色光芒——紫铜。
明人日常所用的各种铜钱器物,那都是黄铜,属于铜锌合金。而紫铜是纯铜,在中古时代极其少见。
“嗯嗯嗯……不错……真不错。”
口中称赞的同时,包世南先是伸手掂了掂铜像,然后轻轻掀起底座,看到了下面的刻款:“佛作”二字。
这一眼,包世南就明白了铜佛的来历:御用监专司造佛像的佛作出品,正经的大内御用。
“什么狗屁荣宝斋,也不知这小贼是偷了哪家皇亲国戚的宅子”
下一刻,心下欢喜的包牢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小贼:“小哥儿,多少钱啊?”
小贼眉花眼笑地伸出了五个指头:“老爷,荣宝斋的货,只要这个数。”
包世南闻言,心照不宣地和杜冲打了个眼色,然后他仰头哈哈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样物事:“不管是五两还是五十两,爷这锭银子,都尽够了。”
小贼定睛一看,包世南摆上桌面的,哪里是什么银子,却是一块黑漆腰牌。
紧接着,“啪嗒”一声,杜冲这位正牌市局刑警队长,也把腰牌拍在了小贼面前:“不够的话,这里还有。”
下一刻,明白过来的小贼,双股战战,满头大汗,口中哆嗦着弯腰做起了揖:“不合冲撞了爷爷,饶恕则个,饶恕则个!”
“快滚!再敢聒噪,抓你去站笼里晒个皮开肉绽!”
“是是,小的这就滚,这就滚!”
下一刻,小贼没口子的飞奔而去。
和日常与毛贼、本地社团打交道的县衙捕快不一样。包杜二人所在的府衙,平日里出手案子,大多都是谋反、权贵之类的“大案要案”,所以本地毛贼是不认得包杜二人的,这也是包牢头今天能捡漏的原因所在。
……
轰走了毛贼,一手抚摸着紫铜佛像细腻的外皮,另一手端起杯,心情愉悦的包世南,先和杜冲碰了一杯。
放下杯子,方面黑脸的杜冲,毫不客气地夹起一块肥烂的猪头肉塞进嘴,然后模模糊糊地发声:“说吧,何事。”
也该说正事了。
包世南没有动筷子。他同样开门见山,直接问道:“半年前,反贼田大购粮谋逆案,你可记得?”
“嗯……”
杜冲一边大嚼一边回忆。由于时隔不久,所以很快他就想起来了:“莫不是那三个陕洛流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