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庙在山下看着近,走起来方知道这一路实为不易。上到一半后,山路已经变得泥泞不堪,堆满枯枝败叶,尤其水雾缭绕,湿冷地蒙在人身上。
付遥感觉自己一张嘴就能喝下满满的水,他清清喉咙,加快脚步走到前面问云丫头:“还要这样向上走?”
他毕竟从小做活,体力还好,只是严正青走到这段路已经不怎么说话,光面无表情盯着前面,也分辨不出脸上的水是汗还是雨。
他们这些人中唯有二爷一人出身富贵,没吃过苦,付遥担忧严正青撑不下去。
“快了。”云丫头开口时也有些喘,眯起眼睛看向前方,“很快就……嘘!别动!”
付遥被她吓了一跳,猛地停步时脚下一滑,差点扑倒进泥地时背后有只手用力拽过他,让他跌跌撞撞地扶稳一棵树。
严正青湿漉漉的脸有些苍白,眼睛盯着付遥,没说话,见他站稳,才放开手。
他们只来得及匆匆交错一个眼神,云丫头就面色凝重地转身,说道:“有人,都躲一下。”
此等形势,只能听她的安排。众人纷纷散开,各自找灌木或树木隐藏身形。
付遥本想着去找严正青,不过严正青指了指地下,又对他摇头,指向另一个方位。
他灵光一闪,不知怎的竟然理解了严正青的意思——这块地滑,不方便过去,他们需要先分开。
这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候,付遥只能靠在一棵树后,余光里严正青灰色的衣角闪过,悄无声息地蹲了下去。
白茫茫的雾气后,影影绰绰的寺庙处燃起飘忽不定的火光,隐约有低低人声,但不过片刻就安静下来。随即那些光点也消失了,仿佛山间昙花一现的精怪。
云丫头严肃地望了望,她竟不顾湿泥,趴下跪地听了听,过了一刻钟后,招呼手脚发麻的众人:“快,趁现在,走。”
寺庙终于近在咫尺,漆块剥落的外墙根下布满青苔,门紧紧锁着,锁链锈迹斑斑。不高的墙头伸出一棵树的树枝,也不知是什么树,枝桠上已经冒出点点绿色。
云丫头走过门,沿着墙一直向前走。这座庙虽说香火不旺,但毕竟由来已久,周围都铺着碎石,不像之前的山路那么湿滑泥泞。
严正青跟着她走到寺庙后方一个不起眼的侧门处,那门上的锁只是摆设,轻轻一推就打开了,露出一座小小的菜园。
住这的和尚实在清贫,好在山上地多,自己种菜未尝不是一条出路。菜地已经不那么整齐,边角还有几颗蔫巴巴的菜,更引人注意的是地上凌乱的脚印。
云丫头毫不犹豫,直奔庙的正殿。佛堂斑驳的黄墙上似乎有道不明显的血迹,严正青瞥过一眼,进入仍旧充斥着香火味的正殿。
大殿昏暗,香案边还有烧得只剩下屁股的蜡烛。云丫头咬着嘴唇,眼睛焦躁地向四周看,十分大逆不道地爬上香案,抬手就去推最中央那座勉强镀了些许金的佛像。
“看什么?来帮忙啊,路就在这下面!”
两个家丁上去帮她一起推,佛像发出闷闷的声音,转动时自上方纷纷落下灰尘,那张慈眉低目的脸也渐渐转向一边,隐入阴影中去了。
佛像下赫然是一个粗糙挖出来的洞,边上还都是泥土,散发着潮湿的腥气。
付遥想走近看,却被严正青一拽,让他呆在后面。
“从这里下去,一直走,就可以出去。”云丫头转身看着他们,“这里我不曾走过,但听他们说是这样。你们走吧,我留下来把这个推回去……”
严正青此时却轻声打断她:“你也下去,我这留一个家丁就好,他可以自己下山。”
云丫头盯着他:“二爷,我知道你很难信我,可是我不能这样一走了之,我……”
“进城我们就去县衙,只要你说的是真的。”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变得冷静了:“我绝不是骗人。二爷,我明白了。”
云丫头二话不说,扶着地洞的边缘跳下去,下方传来闷闷一声落地的响,接着是她的声音:“下面路是平的,直接跳。”
严正青刚迈出一步,付遥却往前一插,不给他反对的机会,直接就跳了下去。
严正青:“付遥!”
“别担心,二爷。”付遥仰头,拍掉手上的泥土,“我很好,帮你探探路。”
“谁要你探路?”严正青说完,克制着没说更多,他扶着渗出水珠的土墙跳下去,地道里暗无天日,唯有头顶洒下的微弱光线。
一个姓李的家丁紧随其后,另一个则留在上面,确定他们没事后,把佛像推回去了。
“这下面黑得吓人啊。”李家丁搓着手说,“丫头,没火吗?”
“我哪知道,”云丫头声音紧绷,“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之前光听他们说……你们扶着墙,我走最前面。”
严正青在黑暗中慢慢向前走,问道:“你都没来过,怎么知道那么清楚?许四跟你什么关系?”
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时间只有脚步声和呼吸声,远处还有水滴滴落的响声,滴答滴答。
“还能是因为什么?”云丫头的声音有点颤抖,“他看上我想娶回去做小妾,为了显示自己有多厉害,就给我讲了……结果还是把我哥哥送进山里,我当然不能饶了他!”
严正青的声音稳定,他说:“原来如此。”
因为看不见面容,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淡。付遥忽然明白他肯定早就想到,此刻不过是向云丫头求证。
上山后面对这庄子里心怀鬼胎的一众人,付遥清楚明白严正青应当惯常都是那样——滴水不漏,不动声色,偶尔温和的脸下面会透出些许冷漠。
这样一位出身高贵饱读诗书的少爷,却跟一个低贱的坤泽滚上床,还是违背人伦的那种。他又想起严正青对他的微笑、爱抚和拥抱,不知为何,在这前途未卜的黑暗中,付遥头一回感受到这一切有多么荒唐。
大概那位张先生实在太爱念些三纲五常,听得他头都大了,直到这时才明白自己其实犯下大错。
他将手向前伸,碰到严正青的手后,被握紧了。
好罢,付遥想,若是真有人跳出来指点,那也是他的错,与严正青无关。
隔着黑暗,严正青仿佛能感知他心中所想,低声问:“怎么?”
他思考一下,不确定地问:“你害怕?”
付遥愣了愣,回神笑道:“什么害怕?我不怕黑。”
严正青说:“你手心有冷汗。”
付遥想,那明明是你手心出的汗。
不过他没说,而是用力抓住严正青的手,小声道:“既然如此,二爷可要攥紧我。”
严正青不再说话,他专心地一手扶着土墙向前走,隐约感觉出来他们在向下去,只是不知道前方会是什么。
“四爷说,他们还会从这里把金子运出去。”云丫头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掉落的金子呢?”
她的尾音在发抖,轻轻地散在周围,变成一声叹息。
一种好似刀锋迫近后背的威胁感使付遥胸口直跳,他抬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唯独和严正青紧握的手是真实的。
但下一刻,严正青挣开他的手,反过来将他一推,随后付遥脚下一空,不知道哪里发出“咔啦啦”的响动,他掉了下去。
漆黑的地道中,倏然亮起一点火光,映照出少女湿漉漉的惨白的面容,她身后的影子长长没入更深的黑暗。
在火光照耀到的地方,泥土里确实偶有细碎的金光一闪,那是看得见却捡不到的金末。
“别动。”严正青低声说,他扣着女孩单薄的肩膀,手中握着刀,利刃贴在她的脖子上。
李家丁呸了一口泥,他勉强站稳了,说道:“丫头真是太不厚道,这里还有陷阱呢?二爷,付公子他……”
“我知道。”严正青冰冷地打断他,“这山里的金子,你能拿多少,那么帮他们遮掩?到时案发,你难逃一死。”
后面的话是对云丫头说的,而她被刀抵着,却好像没多少反抗的念头,慢慢说:“我哥哥在山里……我能怎么办?”
“可我还活着。”
云丫头忽然哭了出来,她的脸很脏,哭的时候异常狼狈:“我知道,我知道!我都搞砸了,我能怎么样?他们说你死在这里,十年八年都不会有人发现的,等他们把金子挖完,这里堵上,除非掘地三尺,不然根本找不到尸首。就算去报官,县衙里也有他们打点好的人,你必死不可!”
她突然之间失去力气一般,颓丧地向下坐,严正青只得移开手,免得她自己撞上刀刃。云丫头手中一根短短的小蜡烛在摇晃之下依然燃着火光,被严正青接过去放在一边,照出三个人神情各异的面孔。
“你是怎么想的?”严正青问,“事到如今,你打算放弃?”
云丫头呆了会,缓缓摇头:“杀人太难了,我不会……前面有陷阱,那个坑是他们挖好的,底下是刀和石片,掉进去会死。我带你们避开,你们就走吧,去报官还是怎样,我只想去找我哥哥。”
“刚刚那个洞是用来做什么的?”
“给我自己准备的。”云丫头说,“我掉下去,所以不能给你们带路,但我会告诉你们前面怎么走,之后你们掉进去,都结束了。”
严正青打量着她,眼睛很冷。
“之后肯定还会有人来接你出去吧?他们什么时候来?”
“我叔他们做戏要做全套,肯定会全天留在庄子里,证明自己没上山。他们说会有人在中午时来带我回去,顺便确定二爷你们已经死了。”
严正青没再问,他将刀给李家丁,命他看好云丫头,之后端起那根蜡烛,走到方才付遥掉下去的地方。
家丁接过刀,发现刀柄上是湿的,用手一抹,散发着腥气,忙抬头去看,影影绰绰间瞥到严正青的右手衣袖都是撕裂的。
说实话在一片黑里他什么也看不到,只听二爷和公子似乎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那丫头出声,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严正青急促地叫了两声“付遥”,等到蜡烛点燃时,他已经把刀架在云丫头的脖子上。
不会是手受伤了吧?
他担忧着,就见严正青蹲下去,向下问:“付遥?能听见吗?”
没有回应,严正青很有耐心,过一会就问一句。浓稠的黑暗里,蜡烛的光微微摇摆,即将熄灭似的。终于下方传来人模糊的抽气声,付遥小声问:“二爷?”
严正青立刻回答:“是我。你伤着了吗?”
“没有……就是刚刚摔下来有点晕,现在好多了。”
严正青举着蜡烛照了照,随后他回身,把蜡烛交给家丁:“你带着云丫头出去,去县衙,要亲自见到县令再说情况。”
家丁接过蜡烛,呆了呆,急忙说:“可是二爷你……”
“事态紧急,你先去。”严正青口吻不容置疑,“我等付遥上来再走,陷阱那里你再地上划一道,我们能避开。”
家丁本不愿意,被严正青威逼走了,还担心地一步三回头。
那点光亮也随之消失,严正青坐在地上,右手臂的抽痛逐渐演变为一种麻木,他试了试,血已经止住了。
事发突然,云丫头仓促间拔出刀就向后捅。只是她没有什么杀心,手脚慌乱,严正青意识到不对,推开身后的付遥,抬手挡住刀,几个来回后就将刀抢了过来,就是手上被割了一道。
可他没想到云丫头避开的那个坑,他却误打误撞把付遥推下去,结果造成这种麻烦。
“我刚刚看了,不是很深。”严正青对下面说,“你能向上爬么?”
“应该可以。”付遥说,传来簌簌的响动,他在下面找着合适的地方,“这姓冯的怕不是上辈子是地鼠……”
虽说不深,但土质松软,有些地方用力后就塌陷,很难找到使劲的点。付遥试了几次,总爬不上去。
他倒不是很担心这个,只是怕严正青在上面等得急,为这个倒出一身汗。
严正青摸黑撕掉袖子把右手臂的伤口包好,他不善闲聊,但忧虑付遥受伤却不和他说,就扯一些废话,让两人都提起精神。
这地下仿佛与外界隔绝,不知道山中几时几月。付遥喉咙发干,意识到他们许久没有食水,严正青还一直说话,恐怕更难受。
“二爷,”他咳一声,“你休息会,我看看这边能不能上去。”
严正青闭上嘴,嗓子很干,隐隐发痛。他揉了揉眉心,也顾不上干净不干净,但想必出去后会很狼狈。
他双腿因为久坐发麻,于是站起身慢慢走着,没走几步,就听前方传来脚步声。
前面的地道有一个转弯,忽闪的火光将一个人影投出来,男人的声音问:“小云?小云?嘿这丫头,怎么不出声……”
严正青屏住呼吸,他蹲下去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贴着土墙,一步步走过去。
火光明亮起来,男人向黑乎乎的坑边走了几步,地上的影子里,猛地抬起一只手。
他心中警惕,反应很快地向旁边一扭身,严正青握着石头砸下,只擦到他的肩膀。
男人痛骂一声,手里提着的灯吱吱呀呀晃着,他抬手去摸腰间的刀,眼睛看清楚严正青的脸,顿时道:“坏了!”
严正青知道不能给他机会,不过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不像少女,他不给男人拔刀的机会,抓起一把土就向这人的眼睛洒。
灯骨碌碌滚到地上,男人皱眉闭眼,刀已经拔出来,向严正青的方向挥舞。
“该死!”他骂道,“娘的,云丫头死了?”
严正青自觉硬拼不过他,后退几步矮下身子捡起他提的油灯,向地上一掼,啪一下,地道里瞬间黑了下去。
男人脚下一绊,怒骂一声。
严正青和他都知道对方就在附近,不过他们都看不见时,这场冲突就不好说了。
付遥那边很安静,只要这个男人没有机会发现他就好。
严正青握了一下手,他的掌心湿冷。
男人明显是奔着灭口而来,杀意毫不掩饰。如果他不能把这个男人杀死,付遥也会很危险。
他感觉自己的内脏很难受,但还是压低呼吸,抑制着喘息声,慢慢地后挪,去找刚刚扔掉的石块。
男人也很谨慎,他同样在黑暗里寻找严正青的位置。
这时土坑的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付遥不知道在做什么。严正青心中一紧,又不能开口,男人肯定也注意到了那边,脚步一错,在地上摩擦出声响。
在这里!
严正青心中一定,他拿到了石头,将锋利的那头向外,赌一把般砸过去。
石头落处传出一声闷响,那种扎入肉体的手感令严正青觉得恶心。他胃里空空,却很想吐。
几乎同时,男人也因此定位他,喉咙里发出愤怒的骂声,抬手打过来。
严正青攥着尖石向后躲,他撞上土墙,右肩膀一痛,男人喘着粗气逼问他:“你们还有人逃走了,是不是?”
严正青咬牙不说话,男人自己念叨两句,恨恨道:“总之得先把你杀了……”
他没说完,身后的黑暗里,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谁!云丫头?”
男人问道,但无人回答他,一双手带着孤注一掷的力度,勒住他的脖子,接着什么东西捅进他的脖颈里。
“嗬……”
男人手上一松,严正青顿时反应过来,摸到他的手腕那里,不顾抽痛的右手臂,开始抢那把刀。
男人瞪大眼睛,在充满血腥的黑暗中与严正青争夺,而勒住他脖子的那个不知名的杀手异常沉默,拔出刀后毫不犹豫,再度将刀重重插入手底的躯体。
这把要命的刀锋利却似乎不长,捅进肉体时发出的声音令人牙酸,男人徒劳地踢动双腿,他失了力气,手中的刀掉下去,闷闷一声。
严正青垂下不停发抖的右手,手上湿漉漉的,他知道是血又流出来。
男人不再挣扎了,当严正青和付遥都放手时,他的身体一样掉在地上,再无声息。
严正青向后靠了一下,土壤被血浸透,手感令人恶心。他靠着土墙过了片刻才站稳,被浓郁的血腥气冲得头晕。
除了他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外,还有另一个喘息声,急促得仿佛闻不到血腥味。
严正青伸出稍微干净一点的左手,触碰到付遥颤抖的肩膀,将他拉过来,用一只手臂勉强抱了一下。
“我……”
付遥的声音沙哑,他咳嗽两声,问:“这个人死了吗?”
“死了。”
“啊。”付遥晃晃头,重复说,“他死了。我……”
“你做得很好。”严正青道,语气变得坚定,“别再想了,有没有受伤?”
付遥埋在他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没有大碍。二爷,我们得赶快离开。”
语毕,他蹲下去,手一伸,碰到一具逐渐变冷变硬的尸体。
付遥咬牙将男人拖动起来,死人似乎会格外沉重,拖行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严正青摸黑配合他,两人沉默着将尸体扔下那个土坑,下方传来闷闷的一响。
所幸这条地道已走了一多半,付遥都怀疑他要失明,总算见到前方蒙蒙的光亮。
杀过人的刀还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刀柄几乎深深刻入掌心的皮肉里,还好另一只手握着严正青,温暖柔软。
地道上方是一块木板,盖得并不紧,付遥伸手去推时才发觉手臂脱力,使不上劲。严正青伸出一只手也推了一把,瞬间木板掀开,两人都被照得闭了闭眼睛。
云丫头在这件事上没骗他们,有些许被风吹来的蒙蒙细雨落在他们脸上,夹杂着草木气息,不远处江水奔腾,确实已是山脚。
这儿是山脚一座简陋的茅草房,应当是给守山人和往来猎户歇脚的,只是年久失修,屋顶漏了个洞,导致地面潮湿,里面也堆了不少杂物。
付遥先上去,他放下刀,转身伸出双手去拉严正青。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子,但从未看过严正青如此狼狈的模样,一时间被吓住,尤其他肩膀和手上都是殷红的血迹。
“二爷?”
严正青坐在一旁的木板上,他垂头缓了片刻,望了望四周。
付遥站在他面前,表情有些惊慌,头发很乱,脸上一道一道的都是泥土和血,手指似乎还在不自觉地发抖。
他双手握住付遥的右手,掰开僵硬的手指揉了揉,凝视着手心里深深的几乎出血的刀柄印痕。他把沾着人血的刀拿走,沉默地收下。
付遥呼出一口气,他抽回手,要去看严正青的肩膀,但严正青已经起身,说道:“快走。”
“二爷。”付遥用罕见的沉沉语气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严正青的左眼睫毛上凝固着一点血渍,他伸手抹开,避而不答:“现在先别说这些,走。”
付遥:“我……”
严正青却突然柔声问:“刚刚你害怕吗?”
付遥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泥向山下走,后背之前出的汗变冷了,黏着里衣。他想了想,说:“我不害怕,我只是担心。”
“我要怕死了。”严正青却平静地说。
付遥一愣,他不知道严正青在害怕什么,偏偏又能感受到他身上复杂的情绪,一时无言,最后只能牵住严正青的手做回应。
他的手已经逐渐回温,严正青的手仍旧在冒冷汗,被握紧时,指尖抽动几下。
下山时雨已经停了,徒留下白茫茫的雾气。严正青眼前一晃,不动声色地搀住付遥的手臂。
付遥敏锐地侧头,正要开口时,雾气里传来人声和马蹄声,一行人影慢慢变得清晰。
“二爷?”
“快快,在这里!”
为首带路的家丁满脸喜色,赶忙迎上来,他满脸是汗,喘着粗气说:“二爷!可有大碍?这是县父母亲自派的人,由何长随带着,绝不会叫那贼人逃了去。”
严正青摆手,他还要说什么,付遥却将他一拽,抢先说:“二爷手受了伤,耽搁不得。我陪你们去山上,我认得路。”
何泽骑着马上前,很和气地问了几句严正青的状况,也催促他回去就医,瞥见付遥,说道:“付公子看起来也不大好,不回去么?”
“我不妨事。”付遥说,“抓住那些谋财害命的贼人才要紧。”
说完,他还担心严正青反对,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严正青没什么表示,看了付遥一眼,只说:“多小心。”
他坐上马,身影消失在雾气中。
何泽骑马载着付遥,雨后地面湿滑,他也只能慢慢走着,还不如那些步行的衙役快。颠簸中他问付遥:“这定山里有金子?百年来都没听说过,可能当真?”
“那庄子里的人这么说。”付遥道,“就算不是金子,其谋害人命的事也做不得假。”
何泽笑一声:“谁想到他们这么大的胆子?此番你们没有性命之虞,已经是好运气了。”
付遥低声道:“谁说不是呢。”
随行的衙役带着木棍,为首的两人佩着长刀,动作矫健,率先上山去。
付遥下了马,听到何泽问他:“喂,你现在是作何打算,就那么当一辈子小妾?他进山你还得鞍前马后跟着伺候。”
“关你什么?”付遥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先处理正事再讲。”
何泽哈哈笑一声,轻捷地跳下马,指挥着衙役将庄子围起来,眼疾手快地逮住慌乱的冯管事与他身旁的一个中年男人。
付遥亲眼盯着这些人都被抓起来,才疲惫地蹲下,手在额头拍了拍,正欲起身,周身却跟着一晃,他无意识地坐回地上。
仿佛只是眼前黑了片刻,付遥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躺着,床褥间散发着香气,柔软温暖。他推开被子一把坐起,身上泛着酸疼,小腹那里更是隐痛。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很快反应过来,这里是严正青的卧房,陈设不变,唯独没见到严正青本人。
付遥心中自睁开眼就莫名惴惴不安,他立刻就要下床。这时听见动静的丫鬟推开门,忙说:“哎呀公子小心些,不要摔着了!”
付遥不理会,穿鞋的时候,丫鬟又说:“大夫看过,所幸孩子很稳,没有大碍……公子?你怎么了?”
付遥慢慢看她一眼,那脸色和神情吓得她一身冷汗,转身就跑出去叫人。
而付遥坐在床边,不可置信地抬手按了一下自己的小腹,那里和以前似乎没什么区别,可又似乎隐隐有着怪异感。
是真的……孩子么?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本来该是欣喜无比的事情,付遥却被搞得头脑发懵。他看着冲进来的两三个丫鬟,定了定神,开口问:“二爷呢?”
为首的丫鬟显得颇为犹豫,付遥盯着她,又问一遍:“二爷呢?”
“二爷……还在县衙。”
付遥看出不对劲,语气加重了:“在县衙?为什么还没回来?”
他起身就要向外走,丫鬟连忙拽住他:“公子,你要先养好身体,二爷让人带了话,说不用急,过几天就能回来。”
“因为什么?”付遥清醒了些,他看也不看,端起桌上的凉茶灌下两口,沉声问,“又出了什么岔子?”
“二爷亲手杀了人,虽然……不管怎样,总得在衙门里走一遭。”
杀人。
严正青,你是怎么想的?
付遥闭了一下眼睛,他想说什么,最后一言不发将凉茶喝干净,五脏六腑仿佛也跟着在冷水里滚了一圈,带着他的小腹微微抽痛。
“我明白了。”在静默的片刻后,付遥说,“有没有热水?我洗把脸,你们把事情说详细点。”
脚步声,随后是锁链碰撞的声音,铁铸的牢门打开。严正青本来望着高处狭窄的窗口,听到声音静静回头,对上汤县令的脸。
因为是坤泽,所以县衙还给他隔开的牢房。不算脏乱,只是阴暗潮湿,全靠窗子里漏进来的光。
严正青起身行礼,汤县令受了,说道:“张牧之要见你,你若答应,我就叫人放他进来。”
“不用,我谁都不见。”
“好,那不说他,”汤县令简洁道,“你府里派来的人呢?你见不见?”
严正青低声叹口气,他道:“……见。”
“定山里的金子并没有那么多。”汤县令缓缓道,“不过也够用了。”
至此,严正青才放松些许,又躬身一拜。
汤县令没再多言,也不喜监牢的环境,转身离去后,狱卒就带着人进来。
来人是陈松,依旧是利落干净的模样,说道:“二爷,付公子醒了。”
“伤着没?”严正青问,“他醒来后可还好?”
陈松回答:“一切都好。只是大夫说,付公子若再不妥当行事,那孩子恐怕保不住。”
“他说话倒周到……”严正青忽然顿了顿,他猛地回头,隔着冰冷的铁栏杆,陈松望着他,只微微动了动嘴唇。
“我知道了。”过了许久,严正青说,他像是有点晕眩,手在墙上扶了一下,引起狱卒探究的注视。
“你回去罢。”严正青放柔了声音,他垂下头,使人看不清表情,“告诉他珍重身体,放宽心,在家里呆着,不要乱走。”
付遥正在书房练字,张先生这两日抱病不能来上课,他也不用督促,以从未有过的劲头开始读书写字。陈松回府后小心敲门进了书房,说道:“付公子。”
付遥放下笔,看着他,眼神显得很亮。
他突然想起之前跟在严正青身后第一次见这位外室的场景,当时的付遥看上去只是一个无依无靠、惶恐不安的年轻坤泽,虽然容貌出色,可掩盖不住身上那种以色侍人久了的媚气。
如今也没过多久,付遥的背却挺得更直,言行间少了那点察言观色的作态,越发显出眉目清秀。
他将严正青的话复述一遍,付遥听后有些失望:“就说了这些吗?”
“狱卒还在旁边呢,人多耳杂。公子放宽心,二爷不会出事的。”
付遥将写完的字纸叠好,放进旁边的炉子里烧了,看着窗外出神片刻,他说:“园子里也太冷清了,到春天花都开不了多少吧。”
那是因为许祁不喜欢花花草草,所以许多花草被他命人移走了。严正青曾对此颇有微词,毕竟他不能常常出去,呆在府里的时候多,结果连逛自家的园子都没了趣味。
陈松不好多说,只能道:“可以慢慢再种。公子喜欢什么?我去叫人买。”
“如今哪有心情搞这些?”付遥笑笑,他又问,“衙门那边……可都打点过了?”
“自然。”
陈松出去了。付遥心乱如麻,他写不下字,勉强喝了几口茶,舌根苦涩,蓦然间想起何泽。
两人交际平平,可毕竟何泽是县令身边的人,总归说得上话。可只是念头一闪,付遥握着自己的手,想严正青恐怕另有安排,他不能轻举妄动,毕竟听严正青的传话,就是要他安心等着。
明明是他亲手杀的人,严正青为何要顶罪?
付遥想得多了,小腹那里传来隐隐的酸胀感。他闭了一下眼睛,又喝下两口茶水时,有丫鬟在书房外面通报:“公子,张先生派了人来。”
“嗯?”付遥回过神,他打开书房的门,果然外面院子里垂手站着一名小厮,额头都是汗,还喘着气,急急地说:“是付少爷吗?我家老爷的两箱书落在这里,付少爷可知道?”
张牧之正在编一本文集,不仅收录本地文人墨客的作品,还有汤县令的几篇散文。如今他在府上做西席,但教付遥的任务并不繁重,故而把那些书籍都带来,付遥学习时他就在一旁编书。
可是张先生突然病倒,这书还忘在学生这里,想来也是怕出岔子,差了小厮来取。
“就在书房,我注意着,一直让人好好看护。”付遥说,“你来拿吧。”
小厮迟疑着,期期艾艾地说:“老爷讲,这书很要紧,最好是让少爷亲自送过去呢。”
有事弟子服其劳,付遥没什么说的,况且他想着出去走走或许还可以散心,就道:“好,我跟着你走。”
最重的一箱书由小厮背着,付遥将最要紧的手稿包好,夹在手臂里,同小厮一起走出角门。
张牧之的住所在街的另一头,付遥走到张家门口,望见门边停着的马车,随口问:“先生有客?”
他觉得那马眼熟,多看了两眼,就听小厮回答:“是,今早就来了,老爷还带着病,不知道什么事要说那么久。”他看起来有些不满的样子,努着嘴,抬了抬后背沉重的书箱。
付遥盯着这匹马看了很久,将书交给小厮:“你带回去吧,老师有客,我不便打扰。”
“啊?”小厮愣了一下,“可是老爷说要你进去见一见他……”
付遥捂住嘴,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我身体也不好,怕给老师再传了病气,岂不麻烦?”
小厮为难地看着他,想了想说:“好吧,我进去通报一声,你在这里等一等好吗?”
付遥答应了,但他心里总悬着,就像几天前在黑不见五指的地道里,胸口一直突突跳动一样。
他没有留在原地,而是转身走到斜对面的一家茶楼,选了一个位于二楼屏风后的位置。
没多久小厮就和一个青年仆役出来了,他环顾一圈,没看到付遥,迷茫地抓了抓头。青年仆役看起来不大高兴,低声训斥几句,抬手在小厮头上打了一巴掌。
小厮捂着头,仆役又和他谈了几句,随后望了望四周,竟和他一起向着许府方向原路返回。
付遥稍稍一想,也能看出来张牧之似乎是一定要他进张家的门,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皱眉又开始盯着那匹正在树下甩尾巴的马,忽然灵光一闪——
这马好像是何泽之前骑的那匹。
不过此地本来就盛产这种棕黄色的马匹,且马身上也没用烙印,也无甚出奇的特征,付遥又不敢确定。
他将自己向屏风后藏了藏,没多久,就看那仆役脸色难看地拽着欲哭无泪的小厮,显然是找不到付遥,在发脾气。
仆役站在路边四处望了望,走进街边店铺,应该是想找人。付遥心提起来,正打算付钱走人,忽然街那头传来急急的马蹄声并哨声,一队衙役风驰电掣般来到张家门口,把张家团团围住。
众多路人都惊疑不定地避开,看着为首的人一甩鞭子,下令:“去!”
仆役也来不及找人了,急急地往回赶,被衙役拦住。那小厮见势不对,脚底抹油地钻进人群,瞬间消失踪影。
不多时,张牧之跌跌撞撞地被衙役押出来。由于他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衙役还给他一些体面,没直接上枷,只带着他回县衙去了。
衙役们又搜查少时,大概是没有结果,浩浩荡荡地收了阵势,顺带将门口吃草的马也给牵走。
张牧之的人品和为人一向被称赞,围观众人都疑惑地窃窃私语,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付遥更是坐不住,将钱放在桌上就匆匆起身从后门离去。他后悔自己轻易出来,目前或许只有原地不动才是最安全的。
早知该听严正青的话。
他抄一条巷子,打算走近路回去,然而寂静的巷子里,却出现两个人的脚步声。
付遥没回头,他刚要向前跑,身后那人仿佛知道自己暴露了,猛地扑上来,胡乱抓住付遥的肩,一柄刀横在他面前:“别乱动!”
付遥跟着微微仰头,避开刀锋,却不意外,他说:“何泽……你究竟在搞什么?”
随着太阳的移动,监牢里那扇高而窄的窗中逐渐失去了光辉。严正青回过神,昏暗中低头看见他把手腕都掐出一道印子。
身后传来钥匙碰撞的声音,新换班的狱卒在他的牢房门口停下,低声说:“不错,就是张牧之,可惜让何泽给逃了。”
严正青的眼瞳一闪,他问:“知道他逃去哪里了么?”
“不清楚,现在外面乱糟糟的。”狱卒回道,“不过张的下人回答,他本来是要把付遥带进去的,可惜给人带丢了。”
严正青听到付遥名字的一刻神色僵硬,即使知道付遥没被他们找到,也还是脸色难看:“好大的胆子……垂死挣扎罢了。”
他心总静不下来,望着窗外的一线天空,不知是不是在安慰自己:“会没事的。”
“许府中有马车和路引吧?”何泽的声音透出发狠的味道,“让我走。”
付遥反问:“我怎么让你走?”
他们在小巷里僵持着,何泽怒道:“有的是办法,趁现在还没开始搜捕,我先出了城再做打算!”
付遥意外得镇定,他说:“不是不可以,不过你恐怕得换个姿势。”
不到一刻,付遥走进角门,叫住经过的一个小厮:“去叫车夫套匹马,我要出城一趟。”
小厮满脸迷茫,付遥又指指身后,“这位是县令身边的何长随,要我带路去看看那庄子,有些事还没弄清楚。”
站在他身边的何泽笑了笑,小厮不疑有他,转身跑走。
何泽一只手仍握着刀,进入严正青的地盘令他异常焦躁,见一时半会没人来,逼问道:“你不会骗我的吧?”
“我如何骗你?”付遥无奈地说,“你盯着我,我都没有通风报信的空当。”
他的余光里,何泽本来端正的脸庞布满细汗,眼眶发红,眼珠也不停地转动震颤,甚至于握着刀的手都在发抖。
“其实我想问,你怎么牵扯进这案子里?”付遥放缓语气,“按理来说无论哪边都与你无关吧。”
何泽哼哼地冷笑起来:“付遥,我没有你的好运气。尤劲死了,谁要我一个被男人肏过的烂货?我也不是坤泽,当然只能自谋生路。不过……呵呵,很多事不必与你说,多说多错的道理我还是懂得。”
“我只是好奇,再说我又不是县令,套你的口供有何意义?”付遥平静回答。
何泽歪了歪头,他冷冷道:“你可真舒服,许祁待你大方,这姓严的也对你宽容。我看坤泽多少脑子有些拎不清,对你好,怎么,你肚子里到时爬出来的孩子还能跟他一条心么?哦不对,恐怕等你生了孩子,他就得去母留子吧,我好心劝你一句,你不要自投罗网去。”
付遥微微偏头,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变得很冷,但随即微笑,道:“你说得有道理,我也正担心呢。”
好在没过多久,马蹄的踏踏声传来。小厮牵着马过来,整理好马鞍,犹豫着说:“管家让付公子稍等,他同你们一起去。”
“等什么等?要事大案,哪里等得了?”何泽用刀将付遥一顶,“走!”
付遥说:“我不会骑马。”
“废物。”何泽啧了一下,“先上马去,快些。”
付遥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他踩住马镫,动作生疏,看起来确实不会。何泽仰头不耐烦地看着他,手拽着马鞍,作出上马的姿势,警惕地看着周围。
在这动作间,雪亮的刀锋露出,旁观的小厮哎了一声,何泽猛地扭头。与此同时,付遥一勒缰绳,喝道:“驾!”
小厮大叫一声,马也跟着嘶鸣,何泽反应很快地就要抢着上马,付遥却回手不知道痛一般攥住刀身,厉声说:“来人!”
何泽怒骂一声,他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这匹马上,红着眼睛扒着马不放。
付遥确实不大会骑马,他的手心似乎麻木了,感受不到痛感,只看见何泽越发疯癫的双眼,心里涌上一股要报复的恨意。
何泽算什么东西,也配对严正青指指点点么?
马受了惊,不安地踏起蹄子,激起一片尘土,小厮则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要拽住何泽。何泽大吼一声,淋漓的鲜血滴滴答答向下流,付遥居高临下看着他,抬脚用力一踹,随即松开手。
不远处听到动静的仆役也都急忙跑过来,纷纷大呼小叫,赶紧想按住状若疯癫的何泽。
马高高扬起前蹄,血滴洒落在土地上,何泽徒劳地喘着气,被一众仆役七手八脚按在地面,双眼犹自瞪着付遥。
付遥好不容易制住马,小厮扶着他下来,后怕得发抖,要带他去处理伤口。他吐出一口气,垂下手,默默注视片刻何泽,一语不发。
严正青走到刑桌前坐下,他将双手摆上桌面,木枷扣住他的手腕,狱卒见他是坤泽,就没再上脚枷。
这里是审问的刑室,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在经年累月的积累下,永远弥漫着一股血腥气。不过比牢房要亮一些,也更宽敞,他放松地张开手指,看向对面的幕僚和衙役。
“之前的口供都差不多了。”幕僚捋着自己精心修剪的胡子,“我再问你,周老三的死,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杀掉我,”严正青回答,“我在反抗中看不清楚,失手杀了他。”
“他的尸体在坑里,不是你故意杀了推下去的?”
“我当时失足掉进去,他为了杀我也跳下去,最后成了这样。”严正青停了停,“当时付遥在上面试图拦住他,不过我们都是坤泽,很难……”
严正青的脸色有些许苍白,回忆这些看起来让他很不适,偏过头没再说话。
“何泽也缉捕归案了。”幕僚看着笔录,过了很久告诉他,“等大人开堂审判,就能水落石出。”
严正青垂下睫毛,他道:“自然,大人明鉴。”
半刻钟后,他回到牢房,对前来送饭的狱卒道:“府里可有什么消息?”
狱卒木着脸,嘴唇一动:“听说无事,还在门口捉了何泽。”
严正青本是听说何泽被抓后松了口气,听了这话才知道自己心放得太早。他立刻问道:“何泽怎会在那里?”
狱卒:“这我就不知道了。”
“好,我知道了,劳烦你。”
“庭审?我也可以去?”付遥转过身,陈松垂首说:“是。”
“可以见到二爷吗?”
陈松:“如无意外,自然可以。”
付遥忐忑不安的心短暂被安抚了一下,他举起裹着纱布的右手,思索片刻,道:“给我找副手套。”
过了会,他又问:“你说衙门里有人,二爷不会吃苦头,对吗?”
陈松颔首,付遥将看了一半的书合上。他最近食欲不振,但终于能见严正青,心中高兴,晚饭多吃了一些,看得陈松心里不停念佛。
汤县令一直爱公开庭审,为的就是教化百姓。更何况这次案件重大,早早地县衙外就围了一圈人。
付遥下了马车,他戴着手套,跟随指引站在堂下,感觉自己后背已然出了层汗。
在众人的熙熙攘攘声中,有衙役出来,呵斥着肃静,很快,他看见严正青连同许四、冯管事、张牧之、何泽等一起,站在公堂上。
严正青明显清减了一些,然而面容平静,身上整洁。他本来微微低头站着,突然间侧头,准确地望见堂下的付遥。
两双眼睛短促地交汇了一下,付遥攥紧手指,心中想着严正青身上的伤不知好了没有,却还硬是板住脸,怕叫旁人看出端倪,再生事端。
严正青则在飞快的一瞥后继续目视地面,他心中几乎要怨恨那个还在付遥腹中的胎儿,非要在他不能看顾的时候连累付遥。
幸好付遥未在山上出事,否则他无论如何都要许四一行人没有好下场。
汤县令一拍惊堂木,满堂寂静,他命衙役将诉状张贴好,沉声开始了庭审。
直到今日,付遥才明白来龙去脉。
原是许四先发现了定山的金矿,他大着胆子瞒下来,打算私吞金矿。不过此事非一人能成,他须得找个帮手。
他本想与许祁合谋,但许祁一直看不上他,还给他吃了闭门羹。他想到自己与张牧之这个读书人是远房亲戚,便去登门求助,又用金子利诱,希望张牧之能帮他找个门路。
张牧之多年科举不得志,正想捐个官,只愁囊中羞涩。许四这下给他瞌睡送来热枕头,两人一拍即合,张牧之也将跟他读书的何泽拉入伙,由许四出钱打点,把何泽送入县衙做县令的长随,充当内应。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许祁急病去世,许四想趁机夺走那庄子,也好继续挖掘金矿,未料到严正青是块硬骨头,非得和他杠上。
他已经把庄子实质上控制得差不多,绝不愿意将到手的鸭子送出去,故而叮嘱冯管事,若严正青亲身前来,一定要他有来无回。
冯管事为人油滑了半辈子,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却明白杀人的话他绝对逃不了,指不定还得给许四背锅,因此就想糊弄过去,送严正青快快下山。
可惜事情败露,有人向许四通风报信,刀架在脖子上,冯管事没法,只能默许周老三去斩草除根。他们都太过轻视了,没想到云丫头这个看在身边养大的女孩会反水,更没想到身强力壮的周老三会被两个坤泽杀死。
至于所谓的闹鬼传闻,皆是许四和冯管事一起哄人的。那几个失常疯癫的人,也是被喂了山里的毒蘑菇才这样。庄子里被喂毒的人是由于既不配合许四的计划还想着告密,而那个倒霉的家丁,纯粹是冯管事想尽快把严正青吓走。
而张牧之能上门给付遥做先生,更是意外之喜,可以把严正青的行程完全掌握。
只是那天突如其来的大雨,不仅使事情意外败露,还冲垮了山中的矿道,冲走了不少挖出来的金子。
汤县令开始宣读判决时,付遥竟然感觉双腿发软。他扣住自己的手腕,几乎没听清楚其他人,只知道严正青——
无罪释放。
衙役上前解了木枷,许四还高声叫冤,冯管事瑟瑟地坐下去,何泽面无生气,冷漠地注视着堂下的听众……
这些付遥都没有在意。
他跟着人流到衙门外,还觉得恍惚。等到人潮散尽后,一点水仙花的清香骤然靠近。
严正青自后面将他轻轻一抱,说道:“辛苦了。害怕吗?”
“不害怕。”付遥说,“一点都不。”
他握住严正青的手,严正青也看见他摘下手套包着纱布的右手,神情一变,可付遥说“终于见到二爷了”,他又没有办法,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仓促地回头,让付遥赶快上马车。
付遥捧起他的脸,竟是严正青眼圈发红,看起来几乎要落泪。
“二爷。你每次问我害不害怕,其实是你自己怕得不行吧?”
付遥笑了笑,他从未如此温柔地说,“我永远都不会怕的,因为我知道二爷心爱我。”
“我不知道何泽还有这么大的胆子,许四都被抓了,他还妄图与张牧之一起,骗你去做人质。”严正青在窗前,一边看着这段时日没处理的事务一边说,阳光下他的脸素白得吓人,“下回遇到这种事情可不能这么莽撞,手若是伤得狠了,那可怎么办?”
付遥啊了一声,看上去还有些神游天外,说道:“哦,这个……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嘛。”
严正青并不认同,只说:“以后再不敢请先生了。”
付遥笑起来:“这我知道,叫因噎废食。”
严正青抽空用手指点了点他,“学得什么东西?快去看书罢。”
没有了先生,严正青只能来做半个老师。不得不说做先生这方面,严正青完全比不上张牧之。纵然付遥很想偏心,有时也很难那么昧良心。
严正青意识到了,看起来颇为懊恼。付遥为了哄他,就说:“是我读书愚笨。”
“哪有说自己笨的?”严正青不满道,随后又说,“我确实不会教别人,不能怨你,罢了,我去请孙先生来。”
孙先生胡子花白,走路颤颤巍巍,说话慢慢悠悠,也是做了几十年的秀才。大约命里没有官运,不过教学生一把好手,直到付遥月份明显大了,严正青强行给他休假。
天气已经热了,有孕在身,付遥也懒得动。他现在读书写字已经很利索,不上课便在书房跟着严正青学做事。
“大夫说,应当就是下月底的事了。”
严正青皱眉看了眼付遥的肚子,看起来比谁都愁。付遥摸了摸他的脸,指腹的墨汁蹭在严正青脸侧,他笑起来:“二爷别这样,我不担心都要被你看担心了。”
严正青顶着墨痕,将写错的纸团起烧掉,却忽然说:“我想同你商量一下。你还记得许家远房那个孩子么?”
“记得,”付遥说,“怎么?”
“那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严正青双手交握,他很难露出这种踟蹰不定的神情,“我在想……你愿意你的孩子姓什么?”
付遥一愣,严正青深吸一口气,将他想了许久的沉甸甸的心事和盘托出:“若是姓许,自然这些东西以后都是他的,不论男孩女孩,坤泽还是干元,我可以发誓。只是你若不愿意孩子姓许,那么我只能将那孩子抱来,上许家族谱。不过你不必担忧,该分给你的,我会想办法给你……”
付遥轻声打断他:“原来二爷是担心这个。我不在意,我想孩子姓严最好。”
“胡闹。”严正青想也不想,“跟我姓做什么?不姓许,那就姓付,是你的孩子。”
付遥:“难道不也是二爷你的?”
严正青却说:“我不喜欢孩子,不必跟我姓。”
付遥没想到这个答案,一时无言,看着严正青紧绷的唇角,却又想笑。
谁都看得出来,对付遥腹中这个孩子,严正青是全府上下最紧张的人。
“好罢,若我不要那个姓许的孩子进门,你要待他如何?”
“父母不要他,也很可怜。”严正青说,“我会给他送去一个好人家。”
付遥叹了口气,他从窗边起身,严正青立刻紧张地抬头,看着他走近,坐在书桌旁,问道:“二爷,你恨许祁么?”
严正青没回答,付遥自言自语说:“其实我不恨他……我甚至会感谢他,若不是他,我哪里能认识二爷?”他勉强笑笑,“可是我知道,二爷厌恶他,他也对不起你。你不想要一个流着许家的血的孩子,我是明白的。”
严正青的手伸出去,付遥握住他,两人的手指相碰。严正青举起付遥的手看了会,低声说:“你的手怎还有些肿?”
“怀着孩子大都这样吧。”付遥说,“我没怎么吐已经谢天谢地了。”
严正青低头吻了吻付遥的手背,低声道:“正因为我恶心他,我才不想让你的孩子还要姓许。”
“是我们的。”付遥纠正。
严正青望着他,无可奈何。付遥牵着他的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严正青不敢轻举妄动,暖意隔着薄薄的布料依偎他的掌心,随后,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撞。
付遥咦一下:“他恐怕是在踢你。”
严正青缩回手,望着窗外出神。
“总之都由你决定。”最后他开口,“你要那个孩子,我就接回来。你不要他,也没什么。”
晚上付遥被严正青催着早睡,等到夜深,严正青躺下时,付遥展开手臂,自背后抱住他。
“把那个可怜的孩子带回来吧。”付遥的声音如同叹息,“我想二爷应该更不想让你的孩子还姓许。”
“不用考虑我,更要考虑你自己。”
付遥笑了两声,他道:“二爷你开心,我就开心了呀。”
严正青翻过身,和他面对面,严肃地说:“胡扯。”
付遥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我困了,二爷,快些睡吧。”
没过几日,还在襁褓中的小婴儿就被送了过来。付遥一直呆在后院,严正青对外宣称这是许祁的遗腹子,依据辈分,起名为许峥。
付遥还想带这个孩子,严正青直接请了看孩子的嬷嬷,让他别管。
下个月的月底,付遥与严正青的孩子出生了,是女孩。
严正青让付遥取名,付遥靠着床头想了半天,说道:“叫付沅吧。”
他手指蘸了茶水写出名字,严正青很专注地看,随后笑道:“恐怕一辈子五行都不会缺水。”
说完,严正青又低头,在付遥脸上亲了几下。
“我总担心你痛。”他终于说,声音很小,贴着付遥的耳朵,只说给他听,“吓得要死……再不要孩子了。”
“能有这一个已经是走大运,”付遥反过来安慰他,“想再要一个恐怕还很难呢。”
严正青明显不同意,却不再争辩,让付遥睡觉,付沅抱给奶妈就好。
三年后。
中秋夜,恰好是个晴天,入夜后天空明月高悬,并且没有宵禁,街上热热闹闹,都是欢声笑语的人流。
一名年轻女子正在街边吆喝,面前摆着热腾腾的刚出炉的月饼,额头都渗出细汗。
她见一男人牵着孩子路过,忙说:“这位老爷,要给孩子买些月饼吗?都是热乎的,也好克化,给小孩吃正好呢。”
那男人被牵着的小孩一拽,无奈停下,问道:“小沅想吃什么?”
他牵着的是一个容貌打扮处处精致的女童,被男人抱着看了一圈,指着说:“我要这个!”
“好,麻烦姑娘,拿两个吧。”
然而卖月饼的女人却疑惑地说:“等等,你是……”
男人抬头,灯下映出他的眉眼清透出众,和女童颇有几分相似。他盯着年轻女子看了看,也诧异道:“你是云丫头?”随后他笑笑,“不,是云姑娘了。”
云姑娘露出些许羞涩和惊喜,说道:“付公子带女儿出来玩么?”
说着,她将月饼递给女孩,却摆手不收付遥的钱,“当初也多亏你们放我一马,如今我和哥哥一起做糕点,比在冯叔手下做事强多了。这月饼算是我的心意,不必客气。对了,二爷呢?”
付遥还没说话,小沅就抢着说:“二爷嫌弃人多,不愿意出门呢!”
付遥和云姑娘寒暄几句,抱着女儿离开:“怎么又乱叫人,谁让你叫二爷的?”
付沅很不服气,捏着月饼发脾气:“二爷为什么不跟我们出来呢?”
话音未落,一副精巧的糖画在她面前一晃。付沅眼珠子跟着转,就听她头上严正青平静地说:“这不是来了?不要跟你爹耍性子,我怎么教你的?”
付沅赶紧躲到付遥怀里,严正青见状,就把糖画给了他手中牵着的小男孩。
许峥天降糖画,得意洋洋,付沅气得要哭,还是严正青又给她买了一个,方才安静。
“原来你跟我一样啊。”付遥靠近严正青悄悄说,“我还以为你对孩子能铁石心肠到底。”
严正青充耳不闻,付遥又说:“刚刚碰到云丫头了,你还记得她吗?”
“嗯,怎么?”
“长成大姑娘了,在那边卖月饼,想来你没注意。”
严正青却露出恍然的神情:“是她,我说怎么面熟。”
付遥嗯了声,他们手牵在一起,付沅和许峥各自举着糖画斗嘴,付遥说:“这真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日子。”
严正青侧头,说道:“下次做梦不带上小孩就好了。”
付遥笑出声,严正青温柔地与他对视,满月光辉慈爱地照着长街,照着他们亲密相伴,走了很远很远。
严正青捏着发言稿走上升旗台的时候,和刚刚几位被叫上去全校通报批评的问题学生擦肩而过。
走在最后的男生与他差不多高,校服外套不讲究地敞着,黑发,皮肤很白,经过的时候散发出一点杏花的香气。
严正青在犹豫要不要提醒他后颈的阻隔贴没贴好,不过下一秒他们的距离就分开了。
他站上升旗台,几乎能看到全校的师生。走下去的几人也没入人群里,他伸手调试了一下麦克风,举起发言稿念了起来。
“真快啊。”陈松伸了个懒腰,趴在桌子上对严正青说,“马上就要高三了,希望我别被分去c班,否则我爸妈得杀了我。”
严正青正在找试卷,随口回:“你期末多用点功,也不至于去c班。”
陈松笑嘻嘻的:“我比不上你的成绩,不过没问题,我爸总能把我塞进a班的。啊,许祁来了,叫你呢。”
一直找不到的试卷原来是夹在书中,严正青反手抽出,这才抬头,许祁靠在教室后窗那里,懒洋洋地笑。
出来。他做了个口型。
附近有些人看热闹地开始起哄,严正青没什么表情,走出教室,闻到许祁身上alpha的味道。
“你没贴阻隔贴?”他问。
许祁很惊讶的样子,他耸耸肩:“哇,拜托,我又不是快到易感期了,不贴也没事吧。”
他又问:“你不喜欢我的味道吗?”
严正青没有回答,转而开口:“信息我收到了,晚上我会过去和你们一起吃饭。”
许祁习惯他这种冷淡的作风,不如说正是这种性格,搭配严正青的身世和外貌,使得他成为一个最能得到普遍认同的高贵的oga。作为这样oga的未婚夫,许祁只会觉得很有面子。
“好啦,我怕你忘了,通知你一下。”许祁说着,搭住严正青的肩膀,“你今天上去讲话,他们还羡慕我真是好福气。”
严正青说“是么”,之后推开许祁的手臂,“我还有作业没写完,晚上见。”
许祁只好转身和他的朋友一起走了,严正青回到教室,感受到自己后颈的腺体处在微微发热。
——不是被alpha的信息素吸引,而是厌恶。
他开始写空白的试卷。陈松在一旁不住嘴,又开始和后面的人聊八卦:“今天被通报批评的那几个高一是怎么回事啊?听说他们和三中的打架?”
一中是省重点,本来校区在老城区,后来搬到新区这边后,附近就是本市垫底的三中。为此不少一中家长还去教育局投诉过,可惜没有成功。
但三中的学生大多都是差一点就去读职高中专的,校风确实很乱,混混很多,一中的学生和那些人起冲突,很难讨到好。
“不知道啊,但是上个月三中不是有个人被捅死了吗?”
“听说是和职高的人打架……真的可怕。”
“总之避开那边走吧。尤其oga,他们校内还有强奸oga的。”
“哇!太不是人了吧。”
“话说今天被批评的人里是不是有个oga?”
“噢噢,你说那个很好看的学弟。”
上课铃响了,严正青放下笔,他问陈松:“今天被批评的那个oga是谁?”
陈松没想到严正青对这个感兴趣,说:“我想想,好像是叫付遥吧?还是高一a班的。”
严正青点头,没再说话。
傍晚放学时,严正青走下楼,学校主干道的花坛旁边,几个alpha正凑在一起说笑。许祁望见他,冲他招了招手:“坐我的车吗?”
“我让司机过来了,还要回家换正装。”严正青向他那些朋友点头,“不麻烦你。”
他也没想到许祁还要在楼下等他,心里忍不住有些不耐烦。可为了很多麻烦的事情,他还不得不跟许祁维持表面上的友好。
“啊,我忘了。”许祁耸肩,他从口袋里摸出烟,旁边有人识趣地凑上来点火。许祁就隔着烟雾看严正青,对他说,“那一会见。”
严正青可能是笑了一下,他说:“一会见。”
“马上就要高二了,这个时候背处分,a班你是肯定进不去的……”
付遥偏过脸望着窗外,楼下能看见几个学校里臭名昭着的富二代们凑在一起,普通学生见了他们都绕路走。班主任喋喋不休讲了很多,最后叮嘱他期末好好考,不能拉班里的平均分。
谈话结束,付遥如蒙大赦,回班里拎起书包就走。班里还有几名没走的同学,看见他,或多或少投来异样的眼光。付遥干脆问了句“看什么”,他们就赶紧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转回去,令人瞧了发笑。
路边那几个富二代旁若无人地在校园里吸烟,付遥闻到几种alpha的信息素混合着烟味,他加快脚步经过,听见一个人说:“脾气那么硬的oga,一点也没有意思啊。”
“但是这么上台面的oga可不多哦。”
“也是。哎许祁,我上回找到个地方,里面好多漂亮的beta,去玩了也不怕信息素,怎么样?”
声音被抛在身后,付遥去车棚推自行车,骑过校门口的公告栏时,看见大红的表彰榜上,严正青的名字一闪而过。
早上他也和这位天之骄子的学长狭路相逢,严正青似乎看了他一眼,付遥更在意的是他身上很香——就像水仙花。
今晚是许祁一位表兄的生日宴会。论私人交际,严正青与他不熟,可这种场合从来不看个人关系,重要的是他们代表的家族。
他将生日礼物送出去,这位表兄也很给面子地当场拆开,对里面那根价值不菲的钢笔大大夸赞,插进胸前的口袋。
严正青有些口渴,他想去喝杯水,偏偏这时许祁挽住他的手臂,他只能暂且放弃,和许祁一起去与各路人寒暄。
在这种宴会,许祁好歹遵守基本礼节,和在场的ao一样,用阻隔贴挡住腺体,免得信息素对别人造成困扰。可即使这样,严正青依然在心中觉得厌烦。
他并不是讨厌alpha或者oga,他只是单纯讨厌许多人——许祁在里面首当其冲,因为这是个自大又愚蠢的废物。
漫长的社交后,严正青总算可以去角落接一杯水。他喝了半杯水,又叉了几块水果吃,才觉得没那么难熬。正中央的舞台上,已经推来七层高的生日蛋糕,灯光变换,作为寿星的表兄喜气洋洋准备切蛋糕,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开心。
台下的灯光都熄灭了,生日快乐歌响起,在一阵起哄声中,严正青看见许祁回头,大概是想找他。而他冷静地坐在那里,沉默地看着许祁寻找无望,又转回去和身边人的碰杯。
就在生日快乐歌即将结束的时候,舞台上的灯闪了闪,猛地陷入黑暗。一片骤然降临的漆黑里,传出大大小小的尖叫,很快就有服务生举着手电进来道歉,表示电路出现意外,给今晚的客户作出补偿云云。
严正青没有再听,无人在意的角落,他打开宴会厅的侧门,悄悄走了出去。
“你好,先生,需要下楼吗,还是找不到路?电梯不能用了,楼梯在这边。”
迎面走来一位打着手电的服务生,声音很年轻。严正青被光晃到眼睛,不悦地举手挡了一下,听到那人低声说“抱歉”。
手电筒低下去,在整个断电的酒店走廊里,严正青先闻到那股隐约的花香味。
早上还在升旗台念检讨的付遥此刻穿着服务生的衣服,站在他对面,表情捉摸不透,微笑了一下。
“学长,需要我提供帮助吗?”
严正青皱眉看着他,过了会,开口问:“你满十六岁没?”
付遥愣了愣,哭笑不得地说:“满了,我又不是童工。”
严正青迟疑片刻,他问:“哪里可以下楼?我想出去散散心。”
付遥二话不说,转身带他向安全出口那边走,解释:“这边人少一些。”
岂止是少一些,简直是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别人。
外面的嘈杂也被阻断,楼梯间显得清静不少。付遥走得很慢,手电照着台阶,严正青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上午班里的人倒是说了,不过他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
“你……”他觉得这样问似乎不太礼貌,犹豫着,付遥轻声说:“学长的名字是严正青吧。我叫付遥,付款的付,遥远的遥。”
严正青怀疑他看出什么,把名字记下。不过他觉得付遥似乎不像是那种会和小混混打架的学生,然而这个念头也就是在心中转了一圈。
他们走出酒店的时候,来电了,整幢高楼重新变得灯火通明,花园里的音乐也再度响起。
付遥关掉手电,他说:“花园里也有内线电话亭,有什么需要可以给前台打电话。”
他回头走了两步,严正青叫住他:“等一下。”
付遥没来得及转身,严正青的身体靠近了,说着“抱歉”的时候,两根柔软的手指很轻很快地在他后颈拂过,带着那里的皮肉被拉扯了一下。
“阻隔贴翘起来了。”严正青柔和地告诉他,“我帮你压回去。”
付遥骑着车拐上街道,风把他的校服外套吹得鼓起来,清晨的阳光已经带了些许热意,大概是暑期的预报。
去一中的路上必须经过三中,不过时间还很早,三中门口稀稀落落的,经过的大部分学生都是附近其他中学的,急急向着学校赶。
没看到前两天起冲突那群人,付遥心里还松了口气。
他作为艺术生被特招进了一中的a班,日常跟其他几名艺体生一起被班主任求着少拉点班级平均分,虽然说是有点不务正业——但也是相对的。比如跟三中一流比,立马就成为品学兼优的尖子生了。
他没有给自己找麻烦的爱好,虽说一中是公立高中,可上学的很多费用是免不了的,美术生更是花钱如流水。他父母又神出鬼没,付遥只想着赶快毕业,上大学后赚钱的办法就更多了。
也托他当了半辈子混混的父母的福,付遥以不太正规的方式在市里一家酒店做服务生,赚的钱去买画具和颜料,紧巴巴的。
只是他那天放学回家的时候,跟着画室几名同学一起走,看见几个还套着三中校服的男生围住一个穿一中校服的,就一起过去看看情况。
被围住的是付遥的同班同学,他只知道这人叫何泽,两人并不熟。不过看着何泽被逼到墙角还被人故意扯开校服裤子的场景,付遥还是说:“喂,够了吧。”
也巧,当天一起走的画室同学里有三个alpha,其中一人是学雕塑的,打那几个只敢欺负oga的混蛋绰绰有余。
意外的是何泽也跑了。那一段路没有监控,等出了巷口,监控里拍到的反而是付遥几个人在追打他们。
何泽不知为何不愿意出来作证,几个混混厚着脸皮反咬一口,使付遥获得了周一念检讨的殊荣。
其他几人都气得牙痒,恨不得把何泽拖出来打一顿。付遥心中也有气,不过对他来说赚钱更重要——他还赔了那几个渣滓的医药费,暂时不想起更多冲突。
何泽左右在班里,跑不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算账。
他在校门口下车,将自行车推进去时,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也停在校门口。
付遥走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叫他:“付遥。”
他回头,严正青没拿书包,只在手臂间夹着两本书,快步赶上来,和他并肩,说:“早。”
“早。”付遥下意识回道。
严正青对他微微一笑,本来冷冰冰的面容瞬间柔和下来。他似乎想说什么,不过这时不远处有人叫他:“正青。”
alpha的气息迫近,许祁走过来,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膀,目光看到付遥,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哎,是……学弟啊,你好。”他瞥了眼付遥校服上的数字。
严正青的表情又变得冷淡,付遥也知道这对校园闻名的“神仙眷侣”,早早定下娃娃亲的青梅竹马,很识趣地说:“那学长,我先走了。”
走出几步,他听到身后许祁隐约的说话声以及严正青偶尔的应答,突然想起昨天在路边听到的那几个alpha的谈话。
严正青知道许祁在他背后是这样吗?
付遥随即觉得自己实在多管闲事,他关心这个做什么。
关心富二代的恋爱史,不如多关心一下他自己的存款。
“昨晚怎么那么早就走了?”许祁有些许不满,“都没到十点。”
严正青收回目光,他说:“无聊。”
“啊,无聊倒是真的。”明明即将高考,许祁看起来却很无所谓,“表哥想跟你家合作一下,那个港口他眼馋很久了。”
严正青本来看着前方的视线一动,但他的语气如常:“想要h港?那他找我也没用。”
许祁笑了两声:“你家里的意思,不是打算给你两个港口吗?”
“家里的决定,轮得到我插手么?”这些话题才更符合他们利益交换的关系,严正青对此满脸漠然,“牵扯到后面的航运公司和航线,不是那么简单的。相比之下,你家里更想拿到新发现的海上油田吧,我猜合作诚意比你表哥家里大多了。”
许祁闻言,偏过头看了看他,说道:“瞒不过你嘛。唔,不过总之你家里不会少了你的东西,你可是他们的好儿子。”
严正青短促地笑了一下,他说:“嗯,或许吧。”
付遥上午在教室上课,下午去画室练习。他没等到放学时间,就提着书包走出画室,赶着上班。
他没料到自己会再次遇着严正青。
严正青没穿校服外套,上身一件轻薄的浅色长袖卫衣,袖子卷起来露出手腕,付遥瞥见他的左手腕那里似乎有一枚青色的花纹。
纹身?
严正青背对着他,站在校门口的路灯下,正在接电话。不知说了什么,他不耐烦地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正好对上付遥的视线。
这还是付遥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这种不耐烦的表情。
很快,严正青又恢复成惯常的平静神色,他还对付遥笑了笑:“早退?”
“去上班啊,学长。”
严正青想起昨晚在酒店和他的偶遇,他迟疑片刻,想起刚刚手机里的那些话,看着付遥,问道:“接外快吗?”
五分钟后,付遥和严正青坐进一辆出租车里,听他报出一个陌生的地名。
严正青不知怎么给付遥请了假,经理甚至允许他带薪休息,态度堪称殷勤。
不愧是钱权的力量。
两个人分开坐在后排,各自靠着一侧窗户。在一阵沉默后,严正青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对付遥说:“等下到那里如果你不想呆,可以坐车回去,钱我付。”
付遥一愣,转头看他。严正青的左手按着额头,付遥看清楚了,他的左手腕,纹了一只很小的鸟雀形状的纹身。
出身优渥、高高在上的oga,竟然还有纹身?
“所以,学长本来打算叫我做什么?”
“去过赛车场吗?”严正青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含着嘲讽的冷笑,“去做裁判,一场五千。”
付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严正青平静地说:“现金现结。”
付遥大概明白了:富二代们消遣的游戏。
只是严正青似乎一直在散发着不悦的气息,他想了想,还是问:“学长也要去参加吗?还是……”
为什么那么不开心。
“参加啊。”严正青说道,“我是赌注。”
付遥愣住。
五颜六色的灯光和震天的音响占据了这片空地,严正青和付遥走过来后,已经有人吹了个口哨:“正青哥,你来了。”
严正青瞥他一眼,他讪笑着,反手抽自己一巴掌:“呸,我嘴贱,下次再不吹口哨了。哎?这位是?”
“不是要我带裁判?”严正青冷冷地说,“这位就是。”
“哎哟——oga裁判啊,校服都没脱。”
“有问题?”
“没有,太没有了!许祁,你老婆来了!”
付遥离得近,他看见严正青闭了一下眼睛,也觉得这种氛围令人很不舒服,冲动之下,握住严正青的左手,发觉他的手指竟然在微微颤抖。
不等他思考自己的动机,严正青侧头看他一眼,好像是误会了,声音放缓和一些:“别怕,我带你来的,谁都不能动你。”
“我不怕。”付遥说。
严正青回握他一下,手不再颤抖了,平静地迎上分开人群走过来的许祁。
“正青。”许祁抬手揽住他,身上的信息素不加掩饰,又对付遥点头,“这不是早上的学弟?你带他来做裁判?”
“嗯。”严正青惜字如金,对付遥说,“跟上,来这边。”
“他能行吗?”
严正青扫他一眼,许祁只好说:“得了,学弟,走,让你学长给你讲一下规则。”
空地充斥着烟酒味,还有a或o泄露出来的信息素味道。眩目的灯光急速变换着色彩,不远处弯弯曲曲的车道两边,也亮起一盏盏灯,几乎把这块地方照得如同白昼。
“这个,今晚的裁判,完全第三方,谁都不认识,够公平了吧?”
付遥听见许祁这么和别人说。
严正青目不斜视,带着他来到终点那里,让他去上边的台子坐着,给他看桌上的表、望远镜和两面三角形旗子,一红一蓝。
“他们玩得是两两一组,一方红,一方蓝。你掐着表对麦说开始,看哪一方先过线,就是哪一方胜。不过有时间限制,如果到点了,都没到终点,那么这一组全部淘汰。”
规则很简单,付遥看了看喧嚷的人群,他问:“就这些?”
“对。”严正青看他一眼,其实有点后悔因为一时的情绪把付遥带到这种场合,“赢了的人可能会给你塞红包,他们图个彩头,你收了就行。”
“我没问题。”沉思片刻后,付遥在桌后坐下,拿起表对了对时间,他比严正青想的要镇静,“不过……学长你呢?”
严正青的手,迟疑了一下,落在他肩上,拍了拍他:“我去给你拿些零食,还没吃晚饭吧。”
手机震了震,是许祁发来了消息。严正青不动声色,转身走到观众席那边。
能来这里消遣的年轻人都不太讲究,有人都已经席地而坐开始打牌,赌注就是他们放在旁边的手表和车钥匙,也不在乎这点钱,气氛很愉悦,一种无聊的愉悦。
“安排好了?”
许祁在最后一组,他晃着车钥匙,还在嚼口香糖,“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么一个学弟,还挺可爱的。”
严正青只回答:“都好了。不久才认识。”
但是莫名好像已经认识很久,有种说不出的熟稔。
“看起来我的表哥很想要你手里的东西。”许祁发笑,“他竟然用让我和你解除婚约来赌,真是的,哪次赛车他赢过我?”
不远处的角落,站着那位面容模糊的表哥。
“说起来,正青,如果我输了,真的要和你解除婚约,你会答应他吗?”
严正青收回目光,他说:“我只听家里的安排。”
许祁神色一动,严正青又道:“再说,你不会输的,对吧?”
许祁大笑起来,他去热身准备了。严正青则端起两份小蛋糕还有两瓶汽水,走回裁判台。
付遥坐在裁判台上,他通过望远镜,看到处已经停好两辆叫不出名字的跑车,正有人在跑车后绑上不同颜色的旗子。晚风徐徐吹过,他又拿着望远镜向人群里看,看到显眼的严正青,与他身边的许祁。
谁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人之间没多少感情——不过利益交换的婚姻,没有感情才最方便。
付遥放下望远镜,无意识地捏了捏手指。
他想抽烟了。
食物的香气自他背后传来,严正青放下盘子,双手放在栏杆上,灯光倒映在他的眼瞳里。
付遥刚从包里把烟盒掏出来,莫名心虚,想藏起来。严正青背对着他说:“想抽就抽吧。”
“学长,你不抽烟吧?”
严正青转身看他,似乎在出神,接着他说:“给我一根。”
付遥不常抽,但偶尔会犯烟瘾,不如说严正青竟然会抽烟,让他更惊吓。他的烟和火机都很廉价,严正青看起来却不嫌弃。
他拢着火,给严正青点完后,这个廉价的打火机就开始罢工。付遥没得办法,只好凑近了,两根烟头一撞,他的也点燃了。
远远的,有人喊:“裁判——准备好了——”
付遥转身,夹着烟,对着表,他的声音意外得稳:“嗯,三、二、一,开始。”
直到最后一组,付遥才坐直了身体。
严正青一直坐在他旁边玩手机,异常沉默。这些赛车的都是富二代们来玩,很多人不论输赢,并且基本成年了。
看到付遥这么一个穿着校服的生面孔,他们都大方地给他塞红包,如今那些红包全堆在严正青手边。
他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严正青来看,观赛的人却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劲起哄。
“到谁了?”严正青抬头问了一句,随后了然,“照常开始就行。许祁虽然……不过这个不至于比不过。”
他克制住没说什么,将汽水喝完,玻璃瓶扔到一旁。
严正青没说错,许祁果然赢了。
他走到裁判台上,自得地捋着头发,说:“真是不自量力。对了,我没带现金,小学弟,加一下好友吧,给你发红包。”
付遥不是很乐意,可严正青在他身后说:“收吧。”他也只能将手机屏幕亮出去,却是先给严正青。
严正青一愣,随后扫了付遥的二维码,发了申请过去。
“你们还没有好友?”许祁被插了队,耸肩,“真的才认识啊。”
发了红包后,许祁:“一起回去?”
“别折腾了,这么晚。”严正青看了眼付遥,“他被我拉过来做苦力,我把他送回去。”
“我开车吧,更安全。”许祁举起手,“没沾一点酒。”
回去的路上是三个人,许祁开着车,还很能聊,话题没断过。
不过付遥觉得,不如他和严正青来时安静的出租车。
付遥下车后,许祁多看了两眼他的背影,再次启动车时,对严正青说:“你这个新认识的学弟,还蛮有意思的。”
严正青本来在闭目养神,闻言慢慢睁开眼。
许祁没在意,继续说:“你好像挺喜欢他?下次玩也带他出来吧。”
“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收敛点。”严正青只这么说。
许祁笑着,回头瞥他:“别这个语气啊,我觉得他气质其实跟你有点像,你要是乐意……我们可以玩3p,他看起来挺缺钱的,不是吗?”
严正青终于正眼看他,说:“别逼我把你做的那些烂事捅到你爸妈那里。”
“你说上次那个beta?又没玩死,我给他家里送了一套房子,什么事都没有了。便宜货而已。”
严正青低头看自己左手的刺青,他的手攥紧了一瞬,手背浮现出青色的血管。那种反胃感又出现了,他想把许祁的头按进马桶里。
“停车。”
许祁不停,严正青直接去开车门。许祁骂了一句,他踩下急刹,扶着方向盘,看严正青头也不回地下车离开。
付遥回家后,一个人在狭窄的卧室里,坐在地上数了数今晚拿到的钱。
纸醉金迷的场合,新崭崭的钞票散发着独有的气息,在那种环境下,很容易令人失去对金钱的正常认知。光是今晚的收入,已经足够支付付遥高中剩下阶段的所有费用——甚至可能有余。
他捂住脸吸了口气,把钱全部收好,拿起手机,无意中点进严正青的头像,看了看他的朋友圈,一片空白。
相比之下,许祁的朋友圈丰富许多,甚至刚刚更新了一条,一看就知道是在夜店。
严正青怎么能忍受他的?
之后一连几天,付遥都没遇上严正青。
他依旧很忙,上课、去画室、去打工,深夜再疲惫地回去倒头就睡。
轻易得来的那些钱让他没有安全感,非得再多赚一些,他才能踏实。
已经进入六月,高三的教学楼充满了紧绷的气氛。这里毕竟大多数都是普通学生,高考是他们人生中一次重要的节点,连带着高一高二的学生,都不怎么在高三楼的附近喧闹。
许祁也要高考,到底安分了一些。他虽然不靠高考,可分数还是得过得去,暂时也不出去鬼混。
高考假很快就来了。付遥帮着排完考场,考试时学校会严格管理,他画室都不能去。
“付遥,”同学叫他,“有人找你。”
付遥拎着书包出去,没想到是严正青。
他穿着短袖的校服,左手腕上戴着手表,将那枚小小的纹身遮住了。
严正青对他点点头:“要回去了?”
“嗯。”
“一起走吧,你怎么回去?”
“骑自行车。”
两人来到车棚,付遥推出自行车,严正青看了两眼,付遥突然灵光一闪,问他:“学长,会骑车吗?”
严正青沉默以对,付遥明白了,他笑笑,跨上车:“我带你吧。”
“可以吗?”严正青很怀疑。
付遥一条腿支在地上,他掌着车把,两人个子都挺高,付遥笑着保证:“不会摔了你的,学长。”
严正青觉得还是要保持一些礼节,不过坐在自行车后座对他来说太稀有,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抱住付遥的腰。
“没关系,我不怕痒。”付遥蹬了一下,自行车行驶起来,“学长小心别掉下去。”
下午带着热度的风吹过来,严正青让付遥在经过的商圈一家甜品店前停下,要了两个冰淇淋碗,说:“我请客。”
直到坐下,付遥才问:“学长找我,有什么事?”
“这几天,许祁联系过你没?”
“没有。”
“他考试后可能会找你。”严正青的眼睛,正视着付遥,“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没有歧义……不过我希望你不要理会他,他找你不会有好事的,哪怕他开价很高。”
冰淇淋碗送上来了,散发着凉丝丝的甜意。
“什么意思?”付遥问。他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太明白。
严正青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直白地表示:“如果许祁约你,尽量拒绝吧。”
许祁不是干不出强制的事,不过面对他眼中的“便宜货”,被下一次脸就不会再纠缠了。可是一个一直辛苦的穷学生,面对唾手可得的令人迷醉的金钱和欢愉,能够稳得住吗?
这种例子,严正青在他身边那些败类身上见得太多了。
毁掉一个人,只需要他们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好处,就能顺利达成目标。
坐在他对面的付遥小心挖掉最上面的冰淇淋球,茫然地反问:“啊?他为什么会找我?”
付遥的眼睛微微睁大,他漂亮的青涩五官和oga身份带来的吸引力,确实很容易引起alpha的兴趣。
严正青注视他一会,说道:“因为他喜欢这种。”
玩弄那些毫无力量的弱者,把他人的性命和精神完全掌握在手中,确实会带来难以言喻的快感。
“我……啊,我不是那种破坏别人关系的人。”付遥不知道怎么措辞,“我知道你们有婚约。”
严正青:“我只是担心你被他骗。”
他的睫毛垂下去,眼神也显得不甚明朗。等到付遥吃完,严正青推开他只吃了三分之一的冰淇淋,和他告别。
司机已经将车开了过来,严正青坐进车里,付遥跨上自行车,向两个方向各自远去。
高考后,许祁就不见人影了。
严正青知道他赶着出去放纵,并不关心。许祁不在学校,他比谁都高兴。
为了督促学生的紧张感,这边学校就让高二的学生搬去高三的教室,高一的学生去高二的教室。
严正青的书不多,他逆着人流走下楼,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下,就看见付遥背着画板,抱着颜料盒走着,前方路上还散落着不知道谁放在那里的损坏桌椅。
“小心。”严正青提醒一句,走过去帮他分担了一部分,“怎么那么多东西?”
“啊,学长?”付遥对他笑一笑,“我们换画室了,我得把东西弄过去。”
学校领导被美术老师磨了两年,总算给装修了一间更新更大的画室,就是这些美术生的东西又多又杂,大多还很贵,搬过去要费不少力气。
严正青帮他跑了两趟,结束时校园里都差不多安静了。接下来都是自习的时间,严正青不急着回去,坐在画室角落的折叠椅上,窗户吹进来的风拂着他汗湿的发尾。
付遥出去了一会才回来,手里拿着自动贩卖机买来的两罐冰凉的汽水,递给严正青。
“谢谢。”
“我才该说谢谢吧。”
严正青搬东西时把手表摘了,左手腕的纹身又露出来。付遥喝着汽水看了会,问他:“学长,你的手上为什么还有纹身?”
“哦,之前为了好玩弄的。”严正青抬起手看了眼,“挺潦草,等高考完去洗掉。”
付遥:“不疼吗?”
“还好。”严正青突然看他一眼,“要试试吗?”
一点一点的阳光从道路边树木的枝叶间落下来,随着风吹而轻轻摇晃着。严正青推开纹身店的门,门旁边的铃铛顿时叮叮当当响起来。
这家纹身店不大,装修却很精致干净,进门后空调的凉气扑面而来,吹散热意。
付遥习惯性地去看墙上的价格表,怀疑自己看错了。而严正青已经在一旁坐下,对付遥说:“你看看,挑一个喜欢的吧。”
这家店起步价格都有四位数,付遥没来过这么奢侈的地方。店员还捧着册子给他,说有需要可以量身定制。
不得不说,这家店确实很有风格和美感,很多设计都使人眼前一亮。付遥翻了翻册子,听到严正青靠近他说:“这个老板之前也是学美术的,我想你们可能会有共同语言?”
付遥看他,两人靠得很近:“怎么来开纹身店了?”
“他说学画画没出路,还有什么,记不得了。”严正青摇摇头,“选好了吗?”
付遥叹一口气,点了点一个图案,同时告诉他:“学画画确实没有出路。”
严正青被他逗笑了,淡红的唇角翘起,支着脸叫来店员,带付遥去纹身的房间。
付遥选了一个向日葵的图案,在花朵旁边还探出一只兔子的头。大概是学艺术的人的通病,不是对各种新潮的首饰感兴趣,就是爱折腾纹身。他其实一直有这个想法,但从未付诸实践过,没料到这么突然就被严正青带来店里。
“这个图可以纹在上臂,也可以在大腿,或者上半身别的地方。”纹身师让付遥坐下,给他看效果图,“看你还是学生,最好在平时露不出来的部位吧。”
她看着面前这个少年,低头思索几秒,就有了决断:“肩膀后面吧。”
付遥进去了,他选的那个图案估计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好。严正青拿起手机,看到有个熟人给他报信,拍的是许祁在游艇上,怀里搂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oga。
严正青嗤笑一声,不为所动。他扣下手机,盯着左手腕的那只鸟雀的剪影,出了片刻的神。
这是他十五岁的时候知道家里确定订婚的消息,一气之下翻墙出去,来了这家店纹的东西。理智上他知道这是最合适的安排,感情上他看到许祁就想吐,这没什么冲突。
严正青又将搁在一旁的册子翻了翻,突然问店员:“这两个图案是一对?”
“这个不算一对,不过可以呼应,就放一起了。”
在付遥选中的向日葵与兔子旁边,是一个快要站立起来的兔子,伸出头啃食一朵向日葵的图片。
严正青的手指在上面一停,过了会,他合上册子,拿起手机在一家私房菜馆订了晚餐。
差不多两个小时后,付遥披着衣服走出来,额头还有一层薄薄的细汗。
“她一开始我就后悔了。”他嘴唇很红,脸庞也透出血色,“怎么这么痛啊。”
严正青给他剥了一颗糖:“中间觉得痛可以让她停下。”
“长痛不如短痛。”付遥叹气,在严正青的帮助下将衣服穿好了。
他雪白的后背上,一朵明艳的向日葵,花朵旁边的兔子,眼睛似乎在瞧着严正青。
“我帮你请假了。”严正青说,“去吃饭吧。”
暑假,严正青要去参加之前报名的夏令营,付遥除了打工外,还要去上美术老师的课,两人根本碰不到面。
严正青不算健谈,只是会隔几天询问付遥纹身的恢复情况。付遥每天睁眼闭眼都是钱和画,趁着早上刷牙,赤着上半身在镜子前拍了张照。
鲜明的图案浮现在皮肤上,恢复得很好,严正青才放下心。
他一直在夏令营呆到八月才回家,恰好遇到许祁上门拜访。
“我带了挺多礼物的,不知道正青喜欢什么,多买了点。”许祁和严家父母寒暄着,他看起来神采飞扬,“上大学后我也会常回家的。”
严正青放下东西走进客厅,他和许祁露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假笑。
“这次不小心把外面一个oga弄怀孕了。”花朵掩映的露台上,许祁点了根烟,“我爸让我过来给你道歉,喏,这表送你了,还有一条项链。”
奢华的盒子被严正青随手放到一边,他冷淡地说:“你最应该道歉的是那个oga吧?”
“喂,一个男妓而已。好吧,我也给他补偿了,他自己都接受。”
严正青低头看着手表,蓝宝石的表盘,折射出凛冽的闪光。
“大学里我会注意的。”许祁作出毫无信服力的保证,“不管怎么说还是beta方便,如果你以后要搞婚外情,我也只能接受beta。”
“先别说这些了,你最应该头疼的是你那几个不同母亲的兄弟吧。”严正青提醒他,“你爸又将一个孩子接到身边抚养了。”
许祁的神情,阴沉了一瞬。
“别做花花公子做得智商下降。”严正青离开露台,随手将价值昂贵的项链,挂在佣人抱着的,他妈妈养的茶杯犬的脖子上。
付遥早上起来,昏头昏脑地接了把凉水洗脸。他扶着洗手池,湿淋淋的脸呈现在镜子里,因为没穿上衣,所以可以看到肩头那里微微露出的刺青的边缘。
纹身价格不低,付遥一直嘴上不提,是他知道这个钱对严正青来说算不了什么,念来念去反而显得小气。但他心里是记着的,总有一天可以……回礼。
他对着镜子笑了笑,转身穿上衣服,背着包出门。
打工暂时告一段落,付遥现在基本全天泡在画室,看到画纸和颜料就想吐。不过他的目标院校分数实在是高,等到高三,恐怕得没日没夜地画。
自行车停下,付遥去画室楼下买了一份手抓饼,正要上楼时却听后面有人说:“喂,那位……小学弟,等等,回头。”
许祁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有点惊讶的样子:“你也在这里上课?”
付遥对他没什么好感,敷衍地点头,许祁又报出一个名字,问付遥这人在不在上面。
是一同上课的一个beta,模样很漂亮,会打扮,说话又黏又软。
付遥坐下去开始吃早饭,看着那个beta请了假,兴高采烈地跨上许祁机车的后座,在街道上飞驰而去。
走之前他还半开玩笑地问付遥要不要一起去,付遥不想理他,只说还要上课,就进了画室。
严正青怎么能忍受得了这种人?
付遥不知道是第几次产生这个疑问。
他扔掉手抓饼的包装袋,手机忽然一震,严正青问他在哪里上课。
付遥盯着屏幕,把定位发了过去。
“许祁去你们画室?”严正青本来在看菜单,闻言抬眼。
付遥将事情简单讲了讲,严正青脸上掠过一点嘲讽的神情,说:“不用管他。他如果骚扰你,你可以和我说。”
付遥并不担忧这个,但还是点头应了。
严正青在他画室旁听了一上午的课,中午就和付遥在附近的小餐馆吃饭,整个人看起来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本人倒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你这样来陪我,不会浪费时间吗?”付遥问他。
“还好。”点完菜后,严正青对他笑笑,“我蹭一下你们的空调写作业。”
付遥本以为严正青应该是那种放假前十天就写完暑假作业的优秀模范,没想到他在八月还没写完:“学长也没写完暑假作业?”
严正青坦诚承认:“上个月太忙了,闲下来的时间根本不想写作业。”
菜端上来,付遥去拆一次性筷子。旁边一张桌子坐下几个和他们年龄差不多的混混,声音不小,很快就注意到隔壁两个容貌出众的oga,时不时投过目光来看。
付遥心里有些厌烦,严正青似乎比他平静,还和他交流这个餐馆老板的手艺。
没几分钟,又来一个人匆匆坐下,顿时引起那桌人的调笑。付遥侧头看去,动作不由一顿。
来人是何泽。他坐在这桌唯一一个alpha旁边,显然也看见了付遥,但转过头,装作没看到。
付遥自然也不会跟他打招呼,吃完饭出来后,才和严正青提起。
“是之前那个连累你上台检讨的?”严正青很快反应过来。
付遥已经忙得快要忘记他了,嗯一声:“算了,我跟他不熟,过去这么久也没必要还去找他麻烦。”
严正青陪他去街边的便利店买水,付遥进到货架中后,严正青在柜台要了一包廉价的烟和一只打火机。
他走到店门口点燃,扪心自问为什么要过来找付遥。
因为被许祁和父母烦到想出来散心?还是因为一个月没有见到付遥?可他们的关系又谈不上有多熟,为什么会有这种类似想念的感情?
为什么他在烦闷的时候,竟然觉得见到付遥可以聊作安慰?
辛辣的烟草味令严正青偏过头猛地咳嗽起来,他把才吸了一两口的烟摁灭,正要回头去看付遥,就见餐馆里刚刚邻桌的人并那个何泽一起出来。中间唯一一个alpha以暧昧的动作揽着何泽,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是什么关系。
严正青走回便利店,看付遥正要出去,不动声色地说:“我买块雪糕。”
等他们买完出来,那几个人已经消失了。
“学长?”
严正青有些走神,被叫了一声后,垂下目光,说:“今天打扰你了,好好上课吧,我走了,开学再见。”
付遥回了句再见,看着严正青没走过街角,就将那块只尝了一口的雪糕扔进垃圾桶。
真是纯正的大少爷作风。
付遥心中因为严正青的离开而产生了些许失落,随后他浑身一凛。
失落什么?
直到开学,付遥都没有得出答案。
他因为上学期的事被分去b班,高三则都在另一幢教学楼,和高二的班级遥遥相望。
开学没两天,严正青就托人将一只信封放在他桌上。
付遥拆开后,诧异地发现里面是下周一个油画展的门票。
严正青在手机上以有些矜持的口吻邀请他去看画展。
说是严正青请,其实他对那些油画兴致缺缺,真正看懂的只有付遥。不过他本来就是作陪,装模作样在两幅画前站了会,就去按展馆里的钢琴。
“学长还会弹钢琴?”
付遥不仅看,还拿本子写了两页笔记。他转了一圈回来,看见严正青在按琴键。
oga几乎是被默认需要有些才艺,更何况出身优渥的oga。严正青没有多少艺术天赋,只是从小被要求去学钢琴。他说:“会一点,你要听听吗?”
这场展会私人性质更重,能拿到门票的大多有些关系。严正青只跟工作人员交涉了一下,就顺利坐下,试了试音。
他给付遥弹了一段难度不高的曲子,胜在容貌和姿态出色,赏心悦目。付遥站在琴边,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靠近严正青的脸。
严正青收回双手,仰头看他,却突然起身,他的嘴唇,吻上付遥的脸庞。
围观人群中响起小小的惊呼和善意的笑声,付遥差点没抓住笔记本,而严正青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