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不需要家属来替你做决定吗?”杨晋淮问我,“这种时候,我们一般不鼓励病人太过了解病情,这可能会使病人的情绪受到很大震荡,从而影响治疗。”
我吊儿郎当地一摊手:“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天煞孤星一个,亲属全被我克死了吗?”
杨晋淮合上病历本:“好吧,我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如果你确定没有家属可以替你做决定,那我必须出于医生的义务,向你详细说明你的病情,以及手术的风险。你得自己做决定。”
我点头,表示理解:“手术都会有风险,我明白,但是也有成功的几率,不是吗?”
杨晋淮一时没有说话。
我夸张地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尖锐:“不是吧,我现在好好的,就是偶尔胸闷喘不过气,你不会突然告诉我,我是马上要死的人了吧?”
杨晋淮没有理我的玩笑,他指着片子里那颗破破烂烂的心脏:“你从来没去过医院检查,是不是?这是你现在的心脏,从破了洞的地方开始,心脏呈网状向外蔓延破裂,现在你知道你的心脏是什么样子吗?”
“它现在就是一块注了水的豆腐。稍微用力,就能让它裂成渣。”
“你的心脏功能正在急剧下降,很快你会发现,你多喘两口气,都有可能导致心力衰竭,心脏停跳,如果不动手术,最多不到两年,你的心脏就会因为支撑不起你这样庞大复杂的机体运作,彻底报废。而如果动手术,我没办法保证,你那个豆腐做的心脏会不会在手术台上就碎成渣,更别说术后的一系列并发症。”
“手术风险非常大,但不做只有死路一条。我劝你做好心理准备。”
公事公办地说完,杨晋淮转脸看向我,那张冷漠的脸上,微微带出了一丝不忍心。
“林未寒,你怎么会拖到这么晚才来找我。”
有段时间流行过这样的鸡汤,如果明天就是末日,你会怎么去度过。
回答无外乎是要和亲爱的人一起,去做最想做的事情,把想吃的一次性吃个够,把不敢说的话说出来。
我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临到头了,多少有些准备不足。
我原本想的是,我这个病,一时半会大概是痊愈不了,但我又不缺钱,也不是半身不遂不能动,需要别人为我换屎尿片,不会成为兰庭晞的负担和拖累,大不了就是我更脆一点,得麻烦他在现在的基础上,再多让让我。
就算寿数相对于大多数人肯定是短了些,但我好好治疗,多挣个十年八年,总是没有问题。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感情保鲜时间能有多长,毕竟人的全身细胞更新周期,一共也才七年而已。可能还不到那个时候,天真的小孩已经变得成熟,麻痹他的光环消失,兰庭晞终于厌倦了喜怒无常还有病的我,而我也厌烦他,两个人相看相厌,各奔东西了。
我想要的并不太多,我一点也不贪心。给我一点点时间,至少能让我撑到和兰庭晞告别之后。
但我原来是一个根本称不上有明天的人。
或许今晚上睡觉,我就会因为呼吸骤停,而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和兰庭晞完成从相守到别离的完整过程。
从前的近三十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困惑和怀疑,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我挥霍无度,我消耗浪费自己的生命。
直到有一天我醒悟过来,我后悔了,我想要把自己丢掉的好好捡起来。
结果告诉我,我没有机会了。
高高在上的命运看着我恐惧和无助,崩溃和歇斯底里,在阴暗的角落窃窃嘲笑。
我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更感受到它施加到我身上的,如此明显而强烈的恶意。
秋深林未寒:15
杨晋淮说:“在医学界,你可以期待有奇迹,它真的是存在的。”
对于和我同样年纪的人来说,活个十年八年,简直和废话一样不可理喻,对我来说,却是要拼尽这一生的人品和运气,去赌的一个奇迹。
而我必须承认,自打生下来,我的运气就坏透了。
计划不得不有所变化。
但我不想孤零零地面对这一切,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就算软弱一点,又怎么样呢?
这会儿逞强对我没有任何用处了。
我要将兰庭晞拉下水,是他让我想要活下去的,他得对我负责。
我没有那种舍己为人的思想,我天生就是自私的人,我不会因为心疼他而放过他。
我在走廊给兰庭晞打电话,号码已经拨出去了,但很久没有接通。
一对情侣从我身边经过,女孩子推着男生的轮椅,男生的头发全剃光了,脸部浮肿,身上却很瘦,手指癫痫似的,在抽搐着,女孩子贴下脸和他说话,我知道这对情侣,听小护士们提起过,女孩子是男孩子的未婚妻,在事故之后一直不离不弃,亲自照顾男孩,是医院里的一对佳话。
女孩直起身来的时候,我刚好看到她的脸,疲惫不堪的,目中满是悲哀的神色,在看向男孩子的时候,又强打起精神,盈满了笑意。
我一下想到了兰庭晞总是温暖笑着的神态,然后那张脸上又换成了刚刚那女孩悲哀的,强颜欢笑的神色。
在等待奇迹降临的时间里,所有人的脸都是一样的。
而如果真的没有发生奇迹,我最后终于还是死了,以现在这家伙迷恋我的程度,不知道会多么伤心。
电话终于接通了。
“咦,怎么突然想到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惊喜,“是想我了吗?”
听到他的声音,我就会忍不住想要微笑。
我说:“嗯。我想你了。”
非常地想,希望你能立刻出现在我身边。
希望你能陪着我。
希望你能给我以力量,勇气。
希望你能对我说:没事的,一定会好起来,我会陪着你。
对方沉默了一阵,兵荒马乱一样地,我听到了一阵杂音,而后终于安静下来,响起对方又开始有些语无伦次的声音:“刚刚不小心撞倒了桌上的书,你,你现在在哪里?”
“我吗,”我看着医院楼下的小喷泉,微笑地,“我当然在家啊。”
对方大概也反应过来自己问得很蠢,我已经想象得到他两颊发红的样子,又很想再听他的声音,一个字也舍不得漏掉,将手机捂得很紧,到耳朵发痛的地步。
聊到手机直接欠费,都不知道彼此说了什么,大概是很傻很没营养的,却停不下来。
直到对方的话说到一半,通话被系统强行切断了。
还觉得未尽似的,我又等了一会儿,才把手机从捂得通红的耳朵旁边拿下来。
我怔怔地握着手机,直到眼泪打湿了屏幕。
秋深林未寒:16
我将兰庭晞能联系到我的方式全部换过,房子也退租,只留下一张纸条:我走了。
写这三个字花了我很长的时间,一度在要不要加上勿念勿寻,或者有缘再见之间举棋不定。
但我既不想完全封死后路,也不能留下太多我不知道会不会有的,未完待续的悬念。
我消失得干净利落,兰庭晞既不知道我是从哪儿来,我也从没有和他说起过我的身世来历。
我这样主动一消失,茫茫人海间,可能需要第二次奇迹,才能让他找到我。
但是这世界上的奇迹,真的会在同一个人发生第二次吗?
“所以,你还是希望他能找到你。”
杨晋淮这么评价着,然后不客气地一针刺进我的胳膊。
我嗷地叫了出来:“你就不能对患者稍微温柔点吗?”
“昨晚才病发一次,把急诊室闹得人仰马翻的人,没有资格对待遇作出要求。”杨晋淮冷冰冰地说,“你身体状况这样持续恶化下去,根本无法接受手术。”
我哀哀地叫着慢点推慢点推,痛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这又是什么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