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自己是如何含枪带棒浑身竖满尖刺和方上凛争吵的这一段,贺妙宝身上的活泼劲又起来了,下意识地像是把婠婠当做自己的好友和知己,语气丝毫不加掩饰。
现下的她身上带着一种极为混合且复杂的气质。
一方面,是自幼被自己的母亲姐姐她们精心养育着长大,母亲的悉心教养使得她身上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大家闺秀般温婉内敛的气韵,即便是后来历经了许多的磋磨和颠沛流离,也没有改变这份母亲给予她拥有的气质。
但是同时,市井之中艰难求生的数年,当她挺过了这些生活的苦楚之后,又赋予她另一份独有的明媚、活泼和直爽。
不过说完这么一段话之后,她又总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话并不适合对一个皇后说。
实在是显得有些低俗了。
妙宝刚又要请罪,婠婠连忙拉她起来了。
“你说的本就是实话,他被你骂也是应当的。你肯将这些事情说与我听,我知道你信任我。怎么会怪罪呢?”
妙宝又有些羞怯地点了个头。
说到这一茬,婠婠刚好想问她:“那你知道后来他原来娶的那吴娘子,和那个吴家,后来怎么样了么?方上凛既然肯下苦心寻你,必然是知道你的清白的。”
贺妙宝冷哼了一声,又恭敬地回婠婠:“方上凛他自然是知道的了。浑水摸鱼的法儿,欺瞒得了一时也欺瞒不了一世。”
其实也就是在贺妙宝当年被他赶出方家的那一天,方上凛在怒气平息、理智回头之后,就能察觉出不对劲的。
那件事情里,透着不对劲的地方本来也不只是一处。比如就从那个被人告发和贺妙宝私通的家奴那里入手来看的话,当日所查抄出来的贺妙宝私下赠予他的金银钱财中,就有一只金镯子。
而那情夫也口口声声直说,这些财宝都是方侯赐给贺氏,贺氏又转赠给他的。
——但是那只金镯子,其实是贺妙宝的母亲秦氏留给妙宝唯一的遗物了。
贺妙宝就算偷人偷出瘾来了,她犯得上把自己母亲的遗物都给了那情夫了吗?
只是那时的方上凛被怒意冲昏了头脑,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这点不对劲。
其次就是关于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的月份问题。
那还是若真是五个月的,实在是板上钉钉坐死了贺妙宝的私通之罪。
可是若不是呢?
当日为小产后的妙宝清理下体的那个老妈妈,名叫宋嬷嬷,是当地一带有名的接生产婆。
这种接生产婆其实不只是为足月分娩的妇人接生的。
有些妇人怀胎时不慎小产,自然也需要她们帮忙清理胞宫内死去的胎儿之类的。
方上凛兄弟三人都是宋嬷嬷接生,碍于这层情分在,方家父母一直对宋嬷嬷十分客气敬重,尤其是方母,更是和宋嬷嬷亲密犹如姐妹。
宋嬷嬷看着贺妙宝从体内落下来的那个血淋淋的胎儿,咬牙直说是五个月大的,所以方家人都信她,不疑有他。
因为这是宋嬷嬷用自己几十年的名声和方家人对她的信任在做担保。
但是方上凛若是不信呢?
等他再反应过来不对劲,将自己那个血淋淋的、还未能出世的孩子拿给别的接生产婆们看时,别的妇人仔细观察了那孩子的形状,都说这孩子必定不超过四个月。
若是五个月的胎儿,就算是发育不足,也不可能长成这个样子。
——可是他的这些种种反应,又会不会太迟了?
当他的第一个孩子已经变成一滩血淋淋的尸体的时候,他孩子的母亲已经被他逐出府中,下落不明了。
若是妙宝私通下人、设计陷害吴家人这件事已经不成立了。
那么贺妙宝自己说的话,是不是才是本来的真相呢?
他们方家人,本来就是眼盲耳聋至此!
这几年来,竟然都客客气气地将杀害自己的骨肉、手足的仇家,奉为座上宾的亲家!
亲手推方大郎落水的那个吴大舅,更是反而被他们方家尊称一声“大郎君”。
密谋杀死方大郎的吴家父母,方家人每年节令反而都要备上厚礼相赠,以表亲家之情。
这一切的一切何其荒唐。
那个在自己面前风风光光地晃悠了数年的侯府主母、自家的儿媳、妻子,反而是参与杀死自己亲人的一个重要角色。
他们一家不仅害死了自家的大郎,也害死了贺氏腹中那个他们家的长孙。
大郎含冤落水,长孙未能出世。
这几年里,吴家因为自己的女儿嫁入侯府、成为主母,享尽了百般的荣耀光辉;而方家的大郎,或许就眼睁睁地在天上看着这一切。
当所有的一切真相水落石出之后,方家父母受了太大的打击,已经一病不起,瘫卧在床许多年了。
*
这些事情,是妙宝被方上凛抓回来之后,方上凛身边的亲信随从告诉妙宝的。
方上凛的亲信们还告诉过妙宝,后来的吴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以及当年陷害过妙宝的人,后来又是如何被方上凛处置的。
那个诬告妙宝的家仆和主动应下和妙宝私通之情的仆人,后来被方上凛用自己的手段送进了官府的大牢里,替换了两个本该受极刑的死囚,受了官府的凌迟之刑而死。
配合吴家诬陷妙宝的孩子月份不对的宋嬷嬷,被方上凛动用私刑以开水活生生烫掉了背上的一层皮。
捡到吴家玉佩的那个小孩儿,被他打断了两条腿,现在终日只能在街上乞讨为生。
府中从前对妙宝不大尊敬的那些下人,也都被方上凛重新重刑处置更换了一批。
他自己的亲弟弟方家三郎,也被方上凛打跛了一条腿,并且这几年都被他严格关锁在自己的院子里读书,平时不准他出去玩乐半下、不准他身边有一个婢女伺候,活生生快要关疯了方三郎。
不过妙宝说起这些时,面上的神色十分平静,甚至没有丁点快慰和兴奋:
“是了是了,总之就是人人都有错,独他没错,所以人人都该死,独他该活。”
她煞有其事地念了个佛:“这些冤死鬼可别来找我,我可从来没说叫他们这么死,我最慈悲良善了。要找就去找方上凛那个短命鬼的大哥吧,正好你们都在阴司里,也方便寻仇了。”
婠婠有些失笑。
不过——这说了半天,不是还没说到最后的那个罪魁祸首吴家吗?
方上凛这又是个什么打算了?
妙宝说吴家人确实都还活着,还没死呢。
“方上凛心中还是想报官,将此事堂堂正正对证个清白,也让他哥哥的死在众人面前分明一回的。只是谁叫他这馋死了色鬼非要跑吴家去,把自己嫂子娶回来了,现在自己身上也沾了一身骚,轻易摆脱不干净,所以就只能拖着了。”
妙宝显然还有些幸灾乐祸。
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眼下方上凛的境遇,绝不是只要把吴家人毒害他哥哥的事情报给官府和朝廷就能轻松解决的。
因为他在事实上已经和吴家结成了亲家,和吴娘子是原配结发妻子。
哪怕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碰过吴娘子,在事实上他们还是夫妻。
夫妻就是荣辱一体的。
倘若现在方上凛把所有的一切呈诉官府,他所得到的结果并不是想象中众人以为的只要处决了吴家就行了。
而是数不清的麻烦掰扯。
比如,世人会直接忽视时间的线索顺序,转而将这件事简化为:
——方上凛的妻子和岳父家杀了他的兄弟。难道他本人就不无辜吗?
——方上凛的妻子为了嫁给他,合谋全家杀死他的兄弟。这件事是否是因为他私通未过门的嫂子,一起谋划的?
而他也变成了他父母杀子仇人的女婿。最后因果颠倒一番,他可能需要用他这一生的官运和前程来为吴家人的罪孽一起买单。
沾上了,就是一身腥。
所以告发与不告发,都不是那么轻松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妙宝实在觉得好笑。
而婠婠也是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