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魏朝新的土地边界,也是汉人的臂膀在这个时代可以伸到的最长的地方。
不过就在魏军众人都亢奋欣喜不已的时候,宇文周之独矗在一旁的身影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并没有翻动那些尸体寻找财物以为自己积蓄私产、捞点油水,只是定定地站在这里,眺望着远方。
数千里之外,哪里有一座如今这一整片天地上最大的城市,魏都。
魏都里有一片普世之下最奢华精美的建筑群,那便是魏宫。
在这片建筑群中轴线处风水最好的地方,住着如今宫里的老祖宗和小储君,那里叫千秋宫。
那里面还住着太后现在唯一的孙女,崇清帝姬。
不过那里离他实在是太远太远了。那里是大魏的中心,而他脚下的土地,是魏朝刚刚开拓的边疆,是距离魏都最遥远的地方。
然而旁人见了他这沉默不语的样子,总会感到有些奇怪。
——若说他心里没有野心、没有拼劲的话,那着实是说谎话了,否则他何至于才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就要急冲冲地跟着上先锋前线攒军功呢?那疯起来的那个劲儿,他们看了心里都毛毛的。
可是若真的说他够有野心够在乎前程的话,他反而似乎从来不在乎这些金银的身外之物似的。
方上凛摸了摸怀中的几块金子,抹了把脸上的血水,走到他身旁笑道:“把面具摘下我看看,你的脸成什么样了?”
宇文周之脸上是一直戴着面具的,自他在俘获索儿札身受重伤之后,即便是伤好可以起身了,他也一直戴着面具,说是面上有伤,不好以真容示人。
连皇帝看了也不过是淡淡瞥他一眼,并未说些什么,军中自然再无旁人置喙一二了。
听到方上凛问起他的脸,宇文周之有些不大高兴地向边上侧了侧身子,
“谢过将军关怀,我一切都好。”
方上凛扬眉,抬手就要去亲自摘他的面具,“堂堂大丈夫,又不是什么兔爷鹤郎的,脸还见不得人?”
兔爷鹤郎即时下世人对那些卖色为生以色侍人的美貌男子们的嘲讽揶揄之词了。
宇文周之再度避开,并且这次的动作幅度又明显地大了许多,语气也更激烈。
“卑下无事!不劳烦将军关心!”
方上凛讨了个没趣,遂悻悻地收回了手。
“咱们都是尸山血海里出来的男儿,哪个脸上没破过皮坏过相的,你尚年轻,约摸是愁着娶个媳妇回来,所以伤心罢了。”
此言一出,周围皆是一阵哄笑,但这个话题也就此不了了之了。
*
这一日,晏珽宗正好带着婠婠来到了他们当日所攻破的阊达人的驻地,也就是阿那哥齐身死之时,他的王帐所在之地。
短短几日之内,魏军将士们已然大致清点了许多突厥王室的各种器皿宝物,并且将那些东西一一登记在册,送给皇帝和皇后过目之后,再如绵延不断的流水一般,送去云州城,最后又由云州送回宫中,充入皇后的私库,其中最精美珍贵者,再放进坤宁殿里作为摆件。——本来这些应该是属于皇帝的东西的,也应该归属皇帝的内府库。但是皇帝只说拿去给皇后,下面的人也就这么办了。
是以若是这么仔细算起来的话,后世的学者们经过统计和计算,竟然得出了一个十分奇怪的结论,
——元武一朝的皇帝内府库是最穷的,然而他的皇后却又是历朝历代最富有的皇后。
因为他的财富都在他的皇后那里。
晏珽宗私下是这么和婠婠说的:“我的和你的,还有什么分别?”
彼时正是情事后,婠婠枕在他膝上平复着呼吸,面色泛着旖旎的潮红,胡乱点了点头。
他的确没有需要什么动用内府库花钱的地方。
一般皇帝设立私库、并且默许亲信的文官们为他们打理私库、搜集财物,无外乎是一些私人的用处。
比如拿东西赏赐自己的妃妾、臣下、宗亲,拿去哄妃子,给自己宠爱的儿女们准备嫁妆和聘礼,或者为了躲避言官的口诛笔伐,用私库的钱去修建一些供自己游乐的园林,蓄养专门服侍自己的歌舞伶人……等等等等。
但是晏珽宗又没有这种需求。
孩子么,现在只有她生的那一个;妃妾美人歌舞伶人呢,他不需要更懒得去看。至于其他的爱好更是趋近于无。
唯一需要他花钱费心思去哄的,也只有她一个人。
不过阿那哥齐也委实是个会享受的主,他自当上大汗之后,这些年明里暗里用各种手段积攒掠夺的财富规模也着实称得上庞大,其中不乏许多突厥人向异域外国购买的珍宝首饰和摆件。
并且实话实说,里头也确实有许多东西,是魏朝都不常见的宝贝。
臣下们将它们登记在册,又把厚重如山的册子送进皇帝的中军帐,请皇帝皇后过目。
不过婠婠和晏珽宗并没有心思去看,他们只先随意挑了两三样,命他们送回宫里给太后和太子,以示帝后对母亲的孝道和对儿子的慈爱关心。
“等等。”
婠婠回过了神来,从箱子里取出一块样式别致的项圈,让人包起来一块送回宫里去。
那是给崇清帝姬的。
“柔宁也在呢。咱们险些忘了柔宁了。既然赏了聿儿,怎么好忘了她这个姐姐呢。”
婠婠感到有些懊悔,果真是才刚和他了事毕,头脑都昏昏沉沉不清醒,做事丢三落四的。倘若这次忘了柔宁,倒叫人家一个小姑娘在宫里多委屈尴尬。
皇帝歪靠在帐内的宝座上,餍足之后同样懒懒散散的。
“多大的事。你不送,也不是没有旁人惦记着要去送东西给她的。”
婠婠回眸看了看他,对他口中这个“旁人”是谁心知肚明。
*
他们现在没有心思一样样看这些宝贝,是因为要忙马上在沃野举行的祭祀之礼。
中军帐内的衣架上挂着一件极尽奢华的皇后朝服,这是早在皇帝在出云州城收复六镇的时候,就急令命人去宫里取来的。
比婠婠随身带来的那件还要奢华许多。
等帐内的人走了之后,皇帝才从宝座上起身,从身后将婠婠环入怀中。
“我会带你祭祀天地祖先,带你去沃野,向天地神明一起宣告我们完成的大业。”几百年来,再没有一个皇帝臣民以堂堂正正地汉民身份来到过沃野,成为这片土地某一方田亩的主人。
更没有一个皇后在这里完成过祭祀之礼。
他御驾亲征收复四镇的功勋,将会永远载于史册。
不论史官如何提笔着述,那一页泛黄的书卷上,在那一天,她都是在他身边的。
那一天是元武六年的三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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