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亲非故的,徐侯夫人愿意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妙宝心中亦是感激不已。
妙宝哭诉了一番,这才带着瑶瑶回府去了。
但瑶瑶短短数日之间已经不怎么肯进饮食,人都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儿,也不愿意再去国子学里读书了。
这段时日崇清帝姬在宫中一心陪伴太后,也不曾到国子学里继续来听课,所以国子学里发生的事情,竟然还真的没能传到宫里去。
*
用早膳的时辰里,漪娴便缓缓地和丈夫说了起来。
徐侯对这种纨绔无耻子弟素来是深恶痛绝,也不免怒皱了眉。
“这样的事情我竟然丁点都不知道……污言秽语,这小畜生崽子竟然都欺负到女童的身上去了,国子学里都没人管么!”
漪娴叹气,“怎么没人管?国子学里的博士不是已经斥责过了么?可是他们也只能斥责几句,别的还能做什么?流言蜚语,舌头是长在个人的嘴里的,国子学的博士们怎么管?”
徐世守放下手中的筷子,望着妻子,
“你与那贺夫人说的极是,咱们府里虽然平素不掺和别人家的事,但此事非同一般,确实应该帮她。且不说我和方上凛是从前的同袍故交,他还曾与我有过生死之交。这位贺夫人又是你的好友。为了方上凛的女儿,便是得罪这刘侯我也是得罪得起的。
我算是方上凛的兄弟,也担得起这孩子的一句叔父,待到太后的寿辰忙完了,要不然我亲自去刘侯府上跑一趟,看看他刘璀敢不敢见我!我做叔父,去替这侄女讨个公道回来!”
漪娴淡淡地笑了笑,
“如今却是用不上你了,你不是说了么,那方经略使自己也要回来了,正好待人家瑶瑶的父亲立了军功回来,看看刘璀慌不慌!”
徐世守怒意稍平,这便等不及带着皇帝的手诏和令牌等出发走了。
“我现在就去把方上凛带回来!一日都不能多耽误了!届时我还要与他联袂上奏章弹劾这刘家教子无方、治家不严!”
漪娴唇边也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来。
“……父亲回来了,终于有人名正言顺给女儿撑腰了。”
她轻声道。
邱姑一面收拾着碗筷,一面也是笑道:“唉,所以说么,这家里没个主事的男人还是不成,女人呐,这辈子就是这么个苦法儿,身不由己。谁都知道男人靠不住,可是还是得盼着他们能护着自己。”
邱姑试探地又多问了两句:“适才听我们侯爷说,这回那方侯爷是带着战功和战俘回来的,立下汗马功劳,陛下肯定要顾着些功臣的面子,好生斥责刘家一番。”
漪娴低头摸着女儿的小脸儿:“那自然了……妙宝总算能高兴起来了。”
贺妙宝不知道方上凛要回来,她也高兴不起来。
——当然了,若是她知道方上凛要回京的事情,能不能真心高兴起来也是两说。
又有这一日,她正在会仙楼叁楼那名为“春华绰约”的包厢里和周澈在说话。
妙宝这会儿也是走投无路了,她死死揪着周澈的衣袖,声声泣泪。
“你是我在这京中唯一的故人,我求求你,阿澈哥哥,你帮帮我,帮帮瑶瑶好不好?”
“你既是肃政台里的御史中丞,有的是闻风而奏弹劾百官的权力,你帮帮我,你写一封奏章上去弹劾刘璀,你说他教子无方、治家不严,好不好?”
“刘璀的儿子都那样欺负到我们瑶瑶的头上了,阿澈哥哥,你本该是瑶瑶的亲姨父的,你帮帮她好不好?”
“只要你的奏章递上去了,不论陛下看不看、批不批,那刘璀必然知道有所收敛,也会好生教训刘亨的。如此一来,国子学里那些议论瑶瑶的声音都会消失的!”
“外头的那些文武百官,谁不怕你们肃政台里言官御史们的笔墨弹劾,谁都不想把自家的事情捅到你们跟前来……
阿澈哥哥,你可以帮我的,你替我写一封奏章弹劾刘璀,没人会猜到你我之间的关系,只有你做这样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良久之后,妙宝低声泣泪的声音才渐渐疲倦地止歇了下来。
她无力地瘫倒在地,一双美目早已哭肿,眼尾都凝着苍白的疲倦神情。
初秋的日光舒缓地渗透进室内,妙宝借着泛着微微金光的日光,恍惚而麻木地打量着那个男人留给她的背影。
他还是一如当年,挺拔清峻,此刻正穿着一身竹青色的长袍,负手背对她而立。
这分明是当年她很喜欢他穿的颜色,因为她从前喜欢他穿,所以他现在也常常穿给她看。
周澈是适合穿这个颜色的,衬得正当青年的他犹如儒雅矜贵的世家公子,风雅无边。
妙宝在他的沉默里渐渐品出了那份拒绝的意思。
面对她的哭诉和请求,他一言不发。
她最崩溃无助的时候,能真正想到的可以敞开心扉的人只有他。
可是他什么都不说。
不说应下她的请求,就连一句对瑶瑶的安慰、对刘璀父子的谴责都没有。
仿佛在他面前哭诉的这个女人,真的对他来说十分无关紧要一样。
便是在路上见到陌路之人这般的情态,也不该做此无动于衷之态吧?
妙宝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衣衫,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刺骨寒意钻入了自己的每一寸骨缝之中,冷得她浑身发寒。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明明这几个月来,这个男人待她都是极温存极体贴的。
他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温暖,让她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真心爱过她的男人的。
他在她心中是这世上最不一样的男人。
可是现在,她这样的惶恐、害怕、屈辱、不甘、委屈,在她的情绪这样低落崩溃的时候,那个人背对着她而站,连看都没有看向她。
数月以来,他给她的体贴和温暖,顷刻间如同一瓢泼在了冬日寒冰之上的热水,一眨眼间的功夫就凉透了。
那点最后的暖意,让她无处抓取和回味。
妙宝渐次回过了神来,用袖口抹去了自己的泪痕。
“原来片刻夫妻,真的只能是片刻……我们之间根本就什么都算不上。”
妙宝喃喃自语,从地上爬了起来,
“阿澈哥哥,你不肯帮我,也不肯心疼瑶瑶,是么?”
“那我们这些时日的……到底又算什么?“
周澈终于缓缓转过了身来,扶住了妙宝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眸中似乎压抑着万千种情绪无法言说,眼底是一片血丝和不忍。
“妙宝……我同你说过的,当年我逃出扬州,来到京中,忠义侯于我有举荐提携之恩。”
“是我不慎撞了他的轿子,向他毛遂自荐,他将我举荐给先帝,才有了我如今的仕途。”
“妙宝,我实在不能……”
贺妙宝的脑海轰的一下炸开。
她的手足四肢都变得寒凉,那一瞬间让她想到了这一生的许多痛苦崩溃的时刻。
被程邛道父子相继所纳、姐姐们的死、失去第一个孩子被方上凛赶出方家、在蜀地又被方上凛重新找到……
这样的时刻太多太多了。
她崩溃无助过很多次,人生总在和她不停地开这样的玩笑。
等她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自己当年的竹马恋人,投入他的怀抱,冒着毁掉自己现在一切生活的风险和他私下相会,以为自己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和温暖……
没想到换来的还是这样的“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
他根本帮不了她。
他们永远都见不得人。
“你本来应该是瑶瑶的姨父的。”
妙宝低声道,“你本该是她的姨父……就看在这点情分上,你都不愿意心疼她几分么?阿澈哥哥,要是连你都不肯帮我,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瑶瑶该怎么办?难道你就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母女被刘璀的儿子欺辱么?”
周澈抚着她的后脑,如年少时那样温柔地安慰她:
“我会给你想别的办法的,别哭……妙宝,我不想看见你哭。”
妙宝愣愣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凄然冷笑:
“——好啊,我等着你慢慢想、慢慢想……你想去吧。”
没有人会永远都保护她,保护她和孩子。
这道理贺妙宝到今天才明白。
*
妙宝还来不及掩饰自己面上的低落和泪痕,推门而出时,却见一人定定地站在“春华绰约”的门外,正凝神仔细看着她。
方才她和周澈说的那些话,这个人也尽数都听了去了。
他风尘仆仆,一身墨绿色的衣袍上还沾染着尘土的灰味,整个人看上去也是劳累已极。
这个人,本应该身在千里之外的云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们也已经快一年没有见过面了。
妙宝猝然瞪大了眼睛,唇瓣嗫嚅着,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就这样看着他。
方上凛面色沉静,无怒无喜,不动声色。
他只是看了妙宝一眼,然后转身下楼而去。
似乎根本不关心也不在意她刚刚在这里做什么、见了谁、和谁说了什么话。
妙宝呼吸一滞。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是如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的,但她还是一步步用尽浑身力气跟上了他的脚步。
酒楼外,妙宝过来时候所乘的马车还静静停靠在那里。
方上凛骑马回了府,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下人们掀起马车的帘子,放下小凳子,妙宝静静地上了马车,一路上心中翻江倒海,可是神情却还是维持着那副平静的样子。
可是她心知肚明,方上凛已经全都知道了。
平静之下,是暗流涌动的惊涛骇浪。
她靠在马车的车壁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实在是太累太累了,接二连叁的事情一桩桩地压过来,让她几乎不知道自己现在都在做些什么。
马车很快在彭城侯府前停下。
妙宝下了马车入内,回到院中的时候,方上凛早就到家了。
他还未来得及换去一身的脏衣服,手中却已经托着一碗甜粥,半跪在瑶瑶面前,耐心地哄着瑶瑶吃点东西。
瑶瑶咬着唇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哽咽得厉害。
方上凛取来婢子们递来的一块干净绢帕,小心地擦去女儿眼角的泪水,声声耐心地哄着她:
“瑶瑶受委屈了,爹爹都知道,不哭了,爹爹会给我的瑶瑶讨一个说法来的。爹爹一定让瑶瑶解气,让他们再也不敢欺负瑶瑶了,好不好?”
瑶瑶的抽泣声渐止,半信半疑地看着面前的这个自己根本不熟悉的父亲:“真的、呃、真的吗?”
方上凛点了点头,把甜粥喂到瑶瑶唇边:
“瑶瑶好好吃饭,爹爹慢慢和你说,好不好?”
被他这样一哄,瑶瑶果真含泪吃下了一口粥。
“爹爹回京的时候是带着战功回来的,马上等瑶瑶吃过了饭,爹爹就进宫去见皇帝。爹爹亲口告诉陛下我的女儿受了委屈,去皇帝面前给我的瑶瑶要一个说法。”
“真的、真的吗?”
瑶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方上凛又给她擦了擦眼泪:“有爹爹在一日,就永远不会叫谁敢欺负了你的。爹爹若是不能做到叫瑶瑶满意,就叫爹爹变成一只赖皮子狗,好么?”
瑶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眼角还挂着泪珠。
妙宝提着裙袂,默默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对父女俩的互动。
他也不是瑶瑶的亲生父亲,顶多算是她的姨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