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一片的街道,所有门都对她关闭了,黑色的长街看上去似乎没有尽头。
那一瞬的恐惧和孤立,让那笙几乎想回身扑过去敲打赌坊的大门,哀求他们让自己回到里面的喧嚣热闹中去。
“哼,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才不……才不回去求那群家伙。”那笙咬着牙,倔强地喃喃着,摸索着往有光的地方走去——可是,哪里有可以容留她的地方?没有人愿意当她的同伴吧?该死的,那只臭手,当初把戒指给她的时候,为什么没说这些?
已经半夜了,初春的风很冷,吹到身上已经有了寒意。
那件千疮百孔的羽衣已经给了炎汐包裹鲛人的尸体,那笙身上只穿着单衣,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拢起手,小步小步地跳着脚往前走,暖和身子。漆黑的街道长得看不到尽头,那笙蹦蹦跳跳地走着,哼着歌缓解内心的恐惧,抬头看着夜空。
“啊……好漂亮!”无意间抬起头,第一次在深夜里注意到天尽头的白塔,那笙停下脚步,忍不住惊叹了一声——漆黑的夜幕下,那座雪白的高塔仿佛会发光,令人不由得惊叹人力居然能够创造出如此的奇迹。
“那个空桑人的星尊帝,一定很厉害吧。”想起建造这座塔的帝王,中州来的少女仰头叹息,“但为什么皇太子会是臭手那样的德性?云荒,云荒……原来并不是神仙住的地方啊。可这里怎么到处都是奇奇怪怪的事情呢?”
少女瑟缩在风里,忽然间眼睛一亮:“流星!”
暗淡的天幕下,一颗白色的星星忽然从北方向着东边滑落,流出一道光亮的弧线,仿佛要坠入这边的桃源郡。
那笙连忙低下头闭目许愿。
“许什么愿呢?”忽然间耳边听到有人问,温柔亲切。
那笙诧异地抬头,想看看这条漆黑的无人的巷子里是谁在问她。然而才一抬头,就被光芒刺得闭了一下眼睛。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颗流星……那颗流星居然从天上落到了自己面前?!
不,那不是流星……而是一位白衣白马的女子。
纯白色的骏马收拢薄薄的双翼,无声地落到漆黑的街道中。白色纱衣如同梦一般飞扬而下,马背上清丽的女子对着她低下头来,在面纱背后微笑,笑容宁静而纯美,纯白色的长发在风中扬起,长及脚踝。
一切恍如梦幻。
“怎么,不认识我了?”看到她张大嘴巴发愣,女骑士笑了起来。
那笙擦擦眼睛,再看,确信自己不是做梦。那个神仙姐姐对着她伸过手,手指上和她一模一样的戒指闪着璀璨的光芒,轻轻握拳和她手上的“皇天”碰了一下,轻声问:“天阙一见未久,那笙姑娘便忘了吗?”
“啊?你……你是……”那笙终于想起来了,脱口道,“你是太子妃!”
“我叫白璎。”女骑士对她微笑,跃下马背,“上次多谢你救了真岚。”
“啊?那只臭手?”几日以来的颠沛流离,让那笙回忆起慕士塔格雪峰之事宛如隔世,看着面前神仙一般的女子,忍不住脱口道,“你是那只臭手的老婆?真的?哎呀,姐姐你就像神仙一样的,怎么会嫁给那只臭手……”
“呃?”白璎跳下马背,听得这样心直口快的话不由得愣了一下,失笑道,“真岚其实就是说话不中听——看来那笙姑娘一路上被他气着了吧?”
“我就是想不通,一个皇太子怎么说话会是那样?”那笙噘嘴,看着白璎,“姐姐你才像太子妃,可他一点都不像皇太子啊!”
白璎看着面前的少女,有些意外,摇头微微苦笑——这就是“皇天”选中的人吗?宛如未谙世事的小孩子,不会剑术也没有心机,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同伴,如何能在云荒大地上保全自己?看来,自己靠着“后土”感应“皇天”,到处寻找她,果然是正确的。
“那笙姑娘,你方才许什么愿?”白璎不愿纠缠于那种话题,笑着问。
那笙抬起头,举起手,把右手那一枚戒指给她看,苦着脸:“我求上天保佑我,能让我平平安安地戴着这倒霉的东西走到九嶷去。”
“皇天”安静地闪烁在少女指间,白璎叹了口气道:“嗯,戴着它,给你引来很多麻烦吧?不过,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辛苦的。”
“真的?”那笙眼睛闪过喜悦的光芒,跳了起来,“我还以为谁都不理我了呢!还是你们好——对了,九嶷山在哪里呀?是不是很远?”
“九嶷山在云荒最北方,很远。”白璎解释了一句,看到那笙耷拉下来的头,连忙安慰她,“但是不要担心,会有人带你去的——那笙姑娘,你先随我一起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等我找到了人,再拜托他一路照顾你。”
“嗯!那太好了!我以为谁都扔下我不管了!”那笙欢欢喜喜地起身,伸出手想拉白璎的手——然而一握之间,她的手指穿透白璎的手腕,握空了。
苗人少女震惊地抬起头,看着白衣女子微笑的脸——那样浮现在黑夜中,清丽典雅得有些不实在,如同雾气凝结般缥缈。
她不是活人?怎么回事?她……她是个鬼魂吗?!
“别害怕,我其实已经死了——现在跟你说话的的确是我的魂魄。”白璎解释,顿了顿,又笑道,“也就是你们中州人所说的‘鬼’吧!不过是不会害人的鬼,你不用怕。”
“啊……”那笙微微抽了一口气,倒是没有多少害怕,只是震惊,“太子妃,你……你是鬼?那个臭手皇太子也是那种奇怪的样子……天啊,难道你们空桑人,都是这样的吗?”
“不。本来不是这样的。”白璎翻身上了天马,伸手拉起那笙——那双虚幻的手居然能发出真实的“力”,可以掌控实形,将那笙一把拉起。白璎的眼色微微冷锐起来,“是有些人、有些事,把我们逼成了不见天日的鬼。”
“是沧流帝国吗?”那笙想起了如今大陆的统治者,“他们很坏!”
“嗯,所以,为了避免他们害你,我要找一个人来,拜托他照顾你。”一抖缰绳,白璎驾驭着天马腾空而起,“坐稳了!”
天马薄薄的双翼展开,奔腾如飞,转瞬飞上了百尺高空。那笙从马背上看下去,只见底下万家灯火,陡然间目眩神迷。
“好厉害啊……太子妃!”从来没有飞起来过,她惊喜莫名地欢呼道,“那个照顾我的人也有你这么厉害吗?也会骑着马飞天吗?”
“他呀?他叫西京。”白衣女子微笑着介绍,“他是我师兄。我师父只教了我半年就走了,所以我的剑术大都还是他教的。他当然比我厉害,只是居无定所,我也还没联系上他——怎么了,那笙姑娘?”感觉背后猛然一轻,白璎连忙回头抓住那笙的肩膀,平衡她的身子,惊问。
那笙几乎从马背上掉下去,看着白璎,半晌,痴痴地道:“什么?你准备拜托那位西京大叔照顾我?他,他刚才还把我赶出来呢!”
“唰”的一声勒缰,这一回吃惊回首的却是白璎:“什么?你说你刚见过我师兄?真的?”
“西京?就是那个醉鬼大叔是不?拿着一把会发光的银色剑!”那笙被她猛地拉缰又差点弄得掉下马背,连忙紧紧抓着马鞍,“他就在前面的如意赌坊里嘛!”
前头赌场里吆五喝六的喧闹声还依稀传来,然而醉醺醺的人依然在雅座里瞌睡,垂着头,微微咂嘴,手里握着空空的酒瓶。
窗外忽然有轻轻的风一样的声音,叩着窗户。醉汉蒙眬的眼睛却应声睁开了,随口唤道:“汀……回来了?”
窗户轻轻响了一声,一个女子轻盈的身影来到窗外,却没有回答。
“汀?”醉汉又唤了一声,忽然觉得不对,眼睛闪电般睁开。手指微微一动,光剑滑落手中,铮然出鞘。一剑横斜,人未站起,剑气却纵横而至一丈外的窗外!
“叮叮”两声,窗外白光宛如闪电般腾起,交剪而过,来人居然一连迅速格开了他的两剑,而且用的也是一模一样的剑器。
“谁?”那两剑他用了真力,能接下的剑客在整个云荒大地上也不过寥寥可数,知道对手不简单,西京终于站起了身,喝问。
“大师兄。”外面的人轻轻回答,恍然如梦,“是我。”
窗开了,暗淡的星光洒进来,夜风沉沉,有欲雨的气息。窗外,白衣女子的笑容沉静温婉,一头长发在风中飞扬如雪:“大师兄,我的剑法没有退步吧?”
“天……阿璎?阿璎!”怔怔片刻,仿佛终于确认了眼前的真实性,窗内的醉汉陡然大笑起来,探手出去,猛然抱紧多年不见的小师妹,“竟然是你!”
已经是将近百年不见了吧?
自从叶城兵败,回国都请罪起,他就没看过这个小师妹——那时候,她快要正式被册封为太子妃了,居住在伽蓝白塔最高的神殿里,远离一切人。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料到,和师妹的最后一面,却是在响彻云霄的惊呼声中,仰头看着万丈白塔顶端的一袭羽衣坠落。
那个瞬间,战场上天崩地裂都不变色的名将,和周围无数平常百姓一样,脱口发出了震惊和痛苦的呼叫,脸色刹那间惨白。
他们是历代剑圣门下里最奇特的一对师兄妹,云游四方的尊渊师父只教了白璎半年剑法便飘然而去,慕湮师父则因为身体不适更早就隐居修养。于是他这个师兄便当仁不让地担负起了继续教导的责任,一直把这个小师妹手把手地教到学成——直到她十五岁,被遴选为皇太子妃,必须离开所有家人,单独居住到高高的白塔顶端去。
最后一堂剑术课结束了,他按剑圣门下的规矩,将光剑慎重地交付给她,算是正式承认她已出师,然而,那个瓷人儿一样的小郡主忽然对着他哭了起来:“师兄,我……我不想被关到白塔上面去啊……我好害怕。”
那是这个一向安静听话的女孩,第一次表达出了内心的恐惧和孤独。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少女内心对于自己的隐约期许,和她的孤独无助。然而,作为梦华王朝的名将,他又能够对王室的决定说什么呢?难道他真的能帮助她逃离这个樊笼,当一个仗剑天涯的女剑客?
她已经注定要成为这个空桑最尊贵的女子,住在云荒最高的宫殿里。
白王的女儿白璎郡主,是王族里面最负盛名的女子,品性、容貌、血统,乃至剑技无一不出类拔萃——然而美中不足的,她却有一个不甚光彩的母亲。白王的原配夫人在女儿三岁时离弃了丈夫和族人,跟随别人远走他乡,让这个丑闻成了诸王中的笑柄。
因了那样的污点,本来并不会轮到她当选皇太子妃——由她继母、青王之女所生的妹妹比她更适合成为那种显贵的角色。然而没有料到,负责在白之一族里遴选皇太子妃的大司命,却指出白璎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后的转世,皇太子妃人选非她莫属。
那一句话成了一锤定音的证据,当即承光帝便颁布了诏书,送来了玉册——然而,一切都没有问过当事的两位少年男女,他们是否愿意。
那时候白璎还不知道真岚皇太子是如何强硬地反对这门婚事,但她知道自己是不愿意的。不过因为柔顺的性格,让她根本无法开口对父王和族人说出反对的话来,最后还是按照所有人的意愿进入了白塔。
十五岁的少女放下了光剑,披上嫁纱,眉心被大司命涂上朱砂的十字星封印,开始与世隔绝的婚前修行,心如止水地等待着,等待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夫婿在她满十八岁时正式娶她为妃。
命运的急流席卷而来,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出师的最后一堂剑术课,居然成了永诀,那之后这两位同门师兄妹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百年后重逢时,狂喜地,他探出窗外用力拥抱她。
然而,刹那间他的怀抱是空的——他的手穿过了她透明的身体,毫无阻碍。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然后抬头看着小师妹,说不出话来。
“是啊,我已经死了,大师兄……”白璎看着西京,微微苦笑起来,“九十年前,为了打开无色城,六王已经一齐陨落在九嶷山了——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我忘了。”他有些尴尬地看着面前的幻影,苦笑道,“阿璎,师兄对不起你——当年师父托我照顾你,我却根本没有尽到责任。”
“哪里的话,都是命中注定……”白璎看着满面风霜的西京,眼里也有苦涩的笑,“当年叶城陷落时,你和你家人的事,我也略听说一二——百年来,师兄也很辛苦吧?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如今变成这样……”
“别说我了,我不值一提。”显然不愿多说下去,西京改了话题,“无色城里大家都好吧?”
“不见天日,都是十万活死人而已。”白璎淡淡回答,低下头去。
“皇太子殿下如何?”西京叹息,问道,“你们现在在一起?还好吗?”
“挺好的。”说起真岚,白璎倒是微笑起来了,“就是他嘴很坏,我斗不过他。他经常说如果师兄在就好了,无论斗嘴还是打架,都正好是对手。”
“呵……你们相处得很好?”西京有些意外,打量着她道,“我还以为你们一辈子都处不到一块儿去呢,没想到还真成恩爱夫妻了。”
“什么夫妻?有看过我们这样的夫妻吗?”白璎微笑,笑容里却是一言难尽,“不过说恩爱……那倒是有的,恩大于爱而已——没有真岚,这百年来我可真不知道怎样过下来。”
顿了顿,白璎微笑起来,看着师兄问:“师兄百年来也不是一个人过的吧?刚才师兄脱口喊的那位叫‘汀’的姑娘,看来是师兄的妻子吗?”
西京愣了一下,尴尬地苦笑道:“不是……她是个鲛人,被我路过救了出来,就赖着不肯走了。”
“鲛人?”白璎微微一震,喃喃道,“你莫非介意她是鲛人吗?”
“不是。”西京回答了一句,又不说话了,许久才慢慢道,“你也知道……你嫂子死得早。有些事情,不是时间长了,就能忘记的。”
仿佛触动了什么敏感的话题,两个人忽然都是沉默。
风好像越来越大,有欲雨的气息,微凉地拂动在两个人之间。
“喂喂,你们两个累不累啊?光站着说话,也不进去坐?”沉默中,忽然有个声音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了,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西京一怔,才从重逢的惊喜中回过神来,看见了片刻前被赶出去的少女站在白璎身后,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两个滔滔不绝叙旧的人。
“嘿嘿,本姑娘我又回来了!”那笙迎着他的目光,得意扬扬——看两个人方才的情形,听得那番对话,她也隐约猜到了西京和太子妃交情匪浅,不由得嘿嘿笑着看着西京,心想这回看你还能再赶本姑娘出去。
白璎拉过了那笙道:“师兄,是我把那笙姑娘带回来的。”
“哦?”西京的眼神慢慢凝聚起来,看到了两位女子相握手上,那一对银色的蓝宝石戒指相互辉映。他缓缓抬头,看着师妹,“这么多年没见,你是为了她来找我的?”
“嗯。”白璎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还是觍颜请求,“这位那笙姑娘是‘皇天’选中的人——她已经破开了真岚身上的第一个封印,我想拜托师兄照顾她,直到她打开下一个封印为止。”
“什么,东方的慕士塔格封印已经破了?”西京不自禁地脱口惊呼,随即点头道,“难怪……难怪‘皇天’会到了她手上——真岚的右手能动了?恭喜了,那小子身首分离也够久了,苦头吃得不少。”
“沧流帝国在派人追杀那笙姑娘,所以我想拜托师兄照顾她,让她能去解开剩下的四个封印。”白璎看着西京,恳切地拜托,“你也知道,我们冥灵无法白日里行走在云荒。”
“四个封印?”西京顿了一下,回想道,“东方‘王的右手’已经回归无色城,加上被你夺回的真岚的头颅——那么剩下的四个,分别在北方的九嶷空桑王陵、西方的空寂之山、南方镜湖入海口海底……最后躯体部分还在伽蓝帝都白塔底下!啧啧,全部破开‘六合封印’,可不是一般的奔波折腾啊!”
“所以才专程来拜托师兄,”显然也知道事情的艰难,白璎微笑,“空桑人亡国灭种,能行走于云荒,又有这个能力的,也只有西京师兄你了。”
西京沉吟,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只是拿起桌上的空酒壶一个个晃荡,终于找到了一个还发出声音的,抓起,眼睛却是看着外面夜空中高耸入云的白塔,慢慢地问:“阿璎,现在,你是以师妹的身份拜托我,还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师兄?”显然没有料到西京忽然问出这个问题,白璎愣了一下。
“老实说,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小姑娘起,就料到她和空桑有关——但是我依然赶走了她。”西京一仰头,喝下酒去,眼神散淡,“阿璎,和你直说吧,我真的不想掺和到什么战争啊复国啊里头去了……一百年来,我早看淡了。”
白璎看着胡子拉碴的男子,眼里神色剧烈变幻着,咬紧嘴唇道:“师兄,你难道忘了你也是个空桑人吗?你……你忘了当年你是怎样死守叶城抗击冰夷的吗?”
“忘是忘不了的……那么多人的血洒在面前,一闭眼就能看见啊。”西京喝着酒,脸上忽然有某种痛苦的神色,“多少人死了?那一场‘裂镜’之战里?血流得镜湖都红了啊……阿璎,你没看过,所以你才不怕——不要再打仗了,真的,我再也不要打仗了。”
白璎凝视着面前的骁骑将军,眼神慢慢冷下去:“所以你只会喝酒了?”
“喝酒好啊。”西京忽然笑起来了,拿起酒壶,看着天尽头的白塔,“阿璎,你知道吗?我最初也曾和你一样心心念念要复国报仇,但是一百年来,看到沧流帝国的统治越来越稳固,四方越来越安定,我就……”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那一年,冰夷举行开国五十年大庆,所有镇野军团、征天军团的战士都出动了铁甲覆盖了地面,风隼的双翼遮蔽了天空,夜晚伽蓝城里的火把绕着白塔层层上去,就像龙神升空一样!多么壮观……我知道他们是在对四方展示帝国的力量,让人们知道新的秩序如铁般坚固——但是那瞬间,我还是被震住了!
“比起空桑糜烂不堪的统治,如今的沧流帝国实在是强大得多。”西京喝着酒,仿佛这些话在心中埋藏了太久,喷发而出,无可抑制,“空桑怎么能不亡国呢?——阿璎,当年我不顾一切死守叶城,但是最后又如何?空桑已经从里面开始烂了!”
白璎回想起当年叶城是如何被出卖的,也是一时无语。
“不过,那时候我不后悔,如今回想也不后悔。我是战士,自然要尽全力守住国家……”酒汩汩流入咽喉,西京的声音也带了醉意,“但我尽了力,空桑还是亡了——那是必然的结果。如今新秩序已经建立,难道你又要让我去推翻这种安定,让云荒回到动乱中去,让镜湖再一次流满鲜血吗?”
“那么,你就要十万空桑子民永远不见天日吗?!”再也听不下去,白璎拍案而起,吓了房子一角正在吃着点心的那笙一跳。
沉静优雅的太子妃忽然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神雪亮,咄咄逼人:“西京将军,我承认你说的有你的道理——但是,请你别用俯视苍生的语气说这样的话!你是修史书的吗?你是不相干的旁观者吗?别人可以说这样的话,但你是空桑人!是空桑人啊!”
她扬手,劈手夺去西京手里的酒壶,扔出窗外,厉斥:“拜托你稍微低下仰得高高的头,去听听无色城里那些不见天日的‘鬼’的叫喊吧!那都是你的同胞、你的国人!十万人啊……一百年了!你难道没有听见那些地底的呼叫?”
酒壶里泼出的残酒洒了他一身,然而西京只是怔怔地看着白璎,仿佛忽然不认识她。
“你有什么理由漠视同胞的性命和鲜血,说着谁该亡、谁该活的话?你忘了你脚下的土地了吗?”白璎冷笑,看着师兄,“即使你是外人,你也无法否认空桑人有活下去的理由——真岚和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是为了那一天?”
“阿璎……”西京怔怔抬头看着自己的小师妹,不知该说什么。
变了……完全变了。百年前那个柔顺听话、瓷人儿般的贵族少女,如今居然能用这样犀利的话语反驳他,按剑而起,纵横谈论天下!西京忽然沉默了。
“你们不要吵了。”沉默的对峙中,那笙的声音响起来了,苗人少女怯生生地插话进来,想拉开白璎,“太子妃姐姐,你不用求这个醉鬼大叔,我一个人也能行,我会自己去九嶷山帮你们破开封印的!你别和他吵了,我们走好了。”
白璎眼中的寒芒慢慢减弱,手从光剑上放下,转身轻轻叹了一口气。
“嗯,你说的是,我们不求他。”白衣女子不再说话,拉起那笙的手离开,外面庭院里天马轻轻打着响鼻,“我们走吧。”
“呃……下雨了。”走到庭下,湿润的风吹来,那笙忽然觉得雨点落到脸上,抬头看着夜空,喃喃道,“要淋湿了。”
“下雨了吗……难怪都快天亮了也还是黑沉沉的。”同样抬头看着漆黑的天幕,白璎静静道,那些雨点毫无阻碍地穿过她身体斜斜落地。她挽起了马缰,招呼那笙,“快上马,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你,天亮了我就要回无色城去了——等明晚才能来看你。”
“啊?你住在无色城?”那笙诧异,拍手笑道,“那为什么不带我去那儿住呢?”
白璎苦笑:“那是水下的鬼城……你不是鱼,也不是冥灵,怎么能进去呢?”
“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头,念头转得飞快,“对了,那么太子妃你把天马借给我,让我飞去九嶷山不好吗?”
“也不行。我是无形无质的冥灵,所以骑着天马可以一夜飞遍云荒,而它如果驮着你这个实体的‘人’,速度比一般马也快不到哪里去……”白璎摇头,否定她的提议,“而且你在半空走,很容易碰到沧流帝国出巡的征天军团,更是危险得很。”
“啊,那说来说去都不行,我还是老老实实走着过去吧。”那笙沮丧着翻身上马。雨簌簌落下来,打湿她的头发,她不由得缩了缩头。
白璎挽起马缰,准备跃上马背,忽然间背后的窗口开了——
“阿璎,”西京推开窗扇,看着庭中的白衣女子,缓缓开口,“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以师妹的身份拜托我,还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璎没有回头,淡淡反问,“有区别吗?”
“我会答应‘师妹’的任何请求,因为我亏欠她良多——但是空桑的‘皇太子妃’已经无法再命令骁骑大将军。”隔着稀疏的雨帘,剑客微微笑着,将拿着酒瓶的手放在窗棂上。
“师兄!”风吹过来,白璎的长发随风扬起,她蓦然回首。
“哎呀,你们好麻烦,兜来兜去原来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嘛。”回到了房里,那笙重新拿起糕点对付饿扁的肚子,抱怨道,“这么弯弯绕绕做什么?”
“多谢大师兄了。”将那笙交付给了西京,白璎深深一礼。
西京摇头微笑:“不用谢——天快亮了,你该回去了。”
“好,我晚上再来和师兄详细说那笙姑娘的事情。”白璎点点头,也不多客套,起身正要离去。然而西京眼里神光一掠,仿佛想到了什么,摇头道:“不,不用再来这里了,我大约天亮等汀回来就离开。”
“何必如此匆促?”白璎不解。
“当然要快点走啊……就算醉鬼大叔留我,可这里是苏摩那家伙的地方,他早就放出话来,要赶我出门的!”那笙在一边安然吃着糕点,懒懒开口,“他是那群鲛人的‘少主’,所以老板娘都听他的话……”
猛然间,她感觉西京的眼光如同刀锋般掠过,吓得手里的糕点“啪”地落地,不知道哪里说错——西京要阻止她多嘴,却已经来不及,抬头已经看到小师妹即将离去的身影陡然顿住。
完了。终究,还是让她听到了不该听到的那个名字。
“苏摩?你说‘苏摩’!”白璎看着那笙,脸色苍白,吃惊地问,“难道……难道他也在如意赌坊?”
“呃……嗯……”那笙觉得似乎说了不该说的事,看了一眼西京严厉的眼神,含糊地答应,“是啊。”
“他竟然也在这里?是命数的汇集吗?”白璎喃喃低语,“他在哪里?”
那笙刚要抬手指指后面一排厢房,西京忽然抬手阻拦,眼神沉沉地看着白璎:“师妹,没有必要去看他——如今他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再见他了。”
“师兄……”看着西京的表情,白璎忍不住笑了起来,“别那样紧张呀!我不是十八岁那时候了——没关系的。真岚和我都关注他此次回来的意图,既然那么巧他也在这里,也不妨去见见。”
“呃……真岚和你还说起他?”显然以为局面还停留在百年前,可怜的西京不明白情况,抓抓头,尴尬地喃喃自语道,“真岚他……呃,那小子也真是奇怪……好端端的提这个人干吗?”
“他在后面吗?我去看看吧。”白璎看了看天色,“问候一下就回来。”
西京站了起来:“我陪你去。”
白璎摇摇头:“不用了,师兄这么紧张干吗?你跟过来听壁角吗?”
“这个,这个……”西京尴尬地晃晃酒壶,只好让她走了,临走还不忘加一句,“喂,万一那家伙对你不客气,你就出声叫我!我这里听得见!”
那笙吃下了一碟云片糕,心满意足地舔着手指,斜眼看焦急的剑客,啧啧道:“大叔,你紧张什么啊?太子妃姐姐好生厉害呢,苏摩那家伙肯定打不过她!”
“小丫头,你知道什么?”看到白璎离开,西京心里总是忐忑,听到那笙那般说,忍不住劈头盖脸地厉喝,“百年前阿璎就在他手上吃过亏,我怕她再被那家伙迷住——你不知道那家伙有魔性!要是再被他缠上,阿璎就完了!她从白塔顶上再跳下来一次也没用了!”
“啊?”那笙嘴巴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痴痴地道,“你……你说什么?太子妃……太子妃姐姐,和苏摩有一腿?怎么……怎么可能?他们两个差太多了吧?”
西京狠狠瞪了少女一眼,坐下道:“你也知道差太多?干吗还多嘴?”
“我又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嘛!”那笙委屈,跳了起来,然而好奇心大起,拉住西京,缠上去问,“到底怎么回事,大叔你告诉我好不好?我要是清楚了,也好知道什么话不能说啊!你说是不?”
“汀怎么还没买酒回来?”西京忽然觉得自己失言,不想再提及百年前的事情,翻翻空酒壶,看着黎明前下着雨的黑暗天空,喃喃自语。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嘛……”那笙听八卦消息的心被撩拨了起来,像一块牛皮糖一样地缠了上来,“告诉我!”
黑的房间,没有一丝风。炉里薰香的味道甜美而腐烂。身下女子赤裸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但血从脖子和四肢上汩汩涌出,已经不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