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熹在紫宸殿侧殿的后阁里等了很久。
父亲叫他来“更衣”,肯定不是单纯的叫他换个衣服,赵熹老老实实地等在这里,看铜鹤伸长脖子,从喙中吐出香烟,如山路一样蜿蜒爬向天际。
他都要等睡着了,阁门才被打开,十数个内侍捧香及各色盥洗物品鱼贯而入,赵熹朦胧着眼睛起来行礼,上前去搀扶:“爹爹。”
终于来了!他还没吃饱呢。
持盈由他搀扶着坐到一张朱榻上,指了指朱榻旁的绣凳:“坐吧。”
赵熹坐下后,持盈又看了看门外,示意让这帮人先出去。
赵熹意识到这是一场密谈,但跟着持盈来的十几个内侍纹丝不动,好像木头人一样呆在那里,半点看不懂持盈的眼神暗示。
没有一个眼熟的,赵熹忽然在心里打了个冷战,赵煊屏退父亲身边人的事并非秘密,但即使换上一批新的,也不该这样没有眼力见——除非,他们听从的不是持盈。
而是新帝赵煊。
果然,持盈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缓缓坐正,大概几个呼吸以后,这些人终于退走了。
持盈望向关闭的阁门,雨珠偶尔飞溅在碧绢的窗上,宫中的生活总是这样富有规律或者说千篇一律,每个人按时按点地加减衣物、更换膳食,大到龙袍,小到窗纱。
滴答,滴答。赵熹感受到了氛围并没有很轻松,因此保持缄默。
“两个月前,你在哪里?”
赵熹心中飞速计算,现在是四月三日,那么两个月前:“臣正月十四日到得军前,二月初五日回来,两个月前臣在金营。”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父亲,发觉他的神色有点奇怪。
少顷,持盈又开口道:“张能和你一起去的?除此之外还有谁?”
那是一个确定又不确定的口风,赵熹按下心中疑窦:“臣身边带的是康履,除同行的张相公外,另点了五十名班直,金人不许多带。”他有点慌张,唯恐持盈问他金营事,连忙摘清道:“臣甫入金营,便与他们隔离开了。”
持盈的声音有点低,看起来像在克制什么:“张能五十多岁了!”
赵熹心想张能的确不是父亲的嫡系,可也正因为此才被赵煊选中出使,可五十岁很老么?蔡瑢也就是这个年纪,他爹还叫他做宰相呢!便替他说好话道:“人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虽然年逾五旬,可是仍有报国之心,并不辞劳苦。”
没想到听了这话后,持盈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仿佛吃坏了什么东西:“他孙子都比你大了,这是报国么?”
赵熹见他语调有些高,不知何处惹怒了他,慌忙从凳子上站起来,垂首待持盈话语:“臣年轻,说话无状,请爹爹宽宥。”
持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你喜欢男人?”
赵熹呼吸一滞,不知怎么着忽然有一阵凉风淌着月色吹入他的心房。反应过来以后,他慌忙下跪:“臣绝粒出家,心无他念,爹爹明鉴!”
持盈一看就不信他的话:“你当年出家入道,是我一时想出来的办法,却不意害了你。”他喃喃低语:“到底怎么做父亲,我亦不知了。”
赵熹在跪中惊讶抬头看他,见他坐在锦绣堆中,神色恹恹,撑不住似的,将胳膊撑在榻上,落寞地垂眼。
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他何时忤逆过父亲一句半句?若说忤逆,赵煊做的可过分得多。
难道是因为父亲看破了他自愿出使金营是为了在兄长面前出头?
可这又怎么了,朝局变换,他和母亲无从依靠,赵煊也没有别的兄弟做帮手,他自愿出使是好事。不说别的,哲宗皇帝当年去世的时候,穆王府还长出过祥瑞灵芝,父亲自己也做过这样的事,为什么不肯体谅他?
等等……
电光火石之间,赵熹想到了“更衣”的最开始原因:父亲给他把脉,然后就变了脸。
他抬头看看持盈,立刻把自己的左手搭在凳子上,以右手去把。
过了一会儿,他换了右手。
如走珠一样的脉搏,跳跃翻滚在他指腹。
滑脉。
男子有时也有滑脉,这很正常。
但,他不是男子啊!而且……
颤抖着,赵熹把两只手都收了回来,惊恐地看向父亲:“爹爹?”他期待持盈反驳他的结论,但持盈并没有。
脑子里嗡一声,赵熹膝行向前,急惶惶求助:“爹爹救我!”
在场的只有他二人,持盈闭了闭眼。
其实赵熹从来没有从父亲身上得知过自己也许是有异样的,与诸兄弟不同的,若非母亲,赵熹恐怕很迟缓才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对。
“你之事,除却我与你姐姐,但有从前你王娘娘知,我当时只想将这件事瞒住,因而叫你入道。却不想你长大后,不能禁绝人欲情爱。天理人性真如洪水,我一堵你,反而使你更加……”
更加什么?
赵熹有点没听清,他只是怔然抬手摸向自己的肚子,那里顶起一个小圆弧,他竟然胖成这样,他竟然胖成了这样!谁能在一个月里胖成这样?
他按了按自己的肚子,竟然不是软的,是硬的。
他没吃饱啊,为什么是硬的?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跪不住,跌坐在地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父亲的意思:我堵你,反而让你苦闷,让你寂寞,让你和一个男人做爱并且怀了他的孩子!
张能?
父亲以为是张能?
不,绝对不可以!
别说不是,就算是,那也不能说他。如果是张能,那他就是纯粹的饥渴苦闷,他光荣的出使履历从此就要变灰变黑,他豁出性命的出使就要加上一点桃色的痕迹,谁能容忍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亲王存在?
父亲叫他过来更衣,的确是为了替他遮掩,可藏得住吗?
时代变了!天下是他哥哥的而非父亲的。
绝对不能,他绝对不能是因为寂寞,他是为了、为了……
对!他得为了一个更高尚的理由,他是一个虔诚的、断情绝爱的出家人,他得有一个高尚的理由,什么理由、什么理由?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那尊纯金观音,吻如同黑夜不见尽头,话语嗡嗡响在他耳畔。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
“我只是没想好。”持盈声音低低,“我想过你会和……可你充作男儿教养大,要喜欢也应该喜欢……”
“不!”赵熹冲口而出,生平头一次打断父亲的话。在那一瞬间他的思路变得很清晰,两手撑在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向前抱住父亲的小腿,“不是张能!爹爹,不是张能!臣从来没有过想要破戒的想法,臣生来异样,爹爹圣度如天,容臣苟活于世,能入道为爹爹祈福能承欢于姐姐膝下臣于愿足矣!怎么还敢痴心妄想别的事?”
一大段话说下来,他的胸膛激烈起伏着,抱紧父亲的腿如同抱紧海浪中的舟楫。眼泪水朦胧了一切,只剩下红红的一片织影,销金的纹路在摇晃。
“臣是被逼的!臣是被他逼的!”
“他?”持盈的声音从他上方传来,能逼迫赵熹的还有谁,两个月前他在金营里,到达汴梁城下的东路军,持盈也只能记得这一个元帅的名字,“完颜宗望?”
一个哽咽停顿,赵熹崩溃到鼻涕和眼泪一起奔涌而出,糊在持盈的衣裙上,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说话,只是哭,他感到自己的脸迅速红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激动,也或许是因为痛苦。
眼泪爬到脖子上,湿淋淋、黏糊糊。
“臣不知道、臣不知道……”声音茫然的,转向缓慢,在那一瞬间他的确想起了完颜宗望,他向他揭露布防图的事,没有这个布防图,乌珠为什么要骗你说有,怀疑你,吓唬你呢?
我不知道啊,二哥。
“臣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他要挟臣,臣不知道会这样,臣只是想……”
他辩解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忽然被按在了持盈的膝上,耳边除了过度激动哭闹后“嗡嗡”乱响以外还有开门声。
对于初夏来说,这阵风太凉。
“爹爹。”
赵煊的声音如魔咒那样响起。
持盈将一张手帕伸进赵熹和自己裙子中间的缝隙,狠狠在赵熹脸上揩了两把。
离得太近,看什么都是黑的,他听见赵煊的声音一字一句传入耳朵:“医官到了。”
持盈的声音如常:“陛下友爱兄弟甚好,只是我已经给九哥看过,没什么事,叫他回去吧。”
赵熹抓紧了父亲膝上的裙褶,持盈的腿动了动,怜爱道:“不就是胖了些吗,又没说你难看,哭什么?夏天到了自然会瘦的。”
赵熹被他盲着擦脸,眼泪鼻涕都糊在一起。
赵煊道:“他一贯瘦,不知怎么胖了起来,也许是五脏不安,还是叫医官看看。”
赵熹睁大了眼睛,动也不敢动,盯着持盈,等他的指示。
持盈顾左右而言他:“他是比从前胖了点,可我看正好,胖了喜人。陛下却过痩了,我心里看着难过。”
沉默一会,赵煊竟然没有应这句话,直接吩咐医官:“给九大王看病。”
阁门洞开,初夏还有零星的蝉鸣,赵熹将眼睛转过去,看见为持盈捧盥更衣,又被他挥退的侍从们原模原样、垂眼恭顺地立在赵煊身后,医官穿着青袍,正试探着向前,看起来慌乱极了。
再没有一刻能比这更清楚地诠释“时代变了”四个字。
持盈保得住他吗?
他高高在上的、口含天宪的父亲,退位了,失去了一切的权柄。
他的兄长赵煊成为了新的王,一切的主人,如同新叶长出挤掉旧叶那样自然,无时无刻宣扬自己的权威。
医官躬身,低头,缓缓走来,没有得到赵煊的命令,他不敢停止。赵煊穿着淡黄色的龙袍,两手掩在袖中,神色端肃,是一个很恭敬的姿态。
“陛下!”
持盈高了声音,也许连日来的冒犯终于让他忍无可忍。
而赵熹做得更直接,他从父亲膝下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奔到赵煊面前跪下:“大哥!”
赵煊明显向后退了一步,淡黄色的袍摆扬出一朵浪花,他低头审视赵熹,半晌后,他发话了,那是新的天宪,对医官:“退下吧。”
父亲和兄长相对而立,赵熹面向赵煊跪,不知道父亲在背后眼神是怎样的落败。赵煊说话过后只需要一秒,脚步声就开始响起,开始倒退,所有人都离开,阁门关上,在几个呼吸之间。
御制香烛光焰芬芳,掺杂了一点龙涎。
赵煊示意他说话,履袍上的大袖垂落至膝盖。
“臣怀孕了。”赵熹说,“在金营。”
赵煊看起来没明白:“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为赵熹补充了前因后果:“女真女子?”
说过一遍以后,赵熹的语调开始变稳,思路也变得清晰,他的头触到地面,如同母亲说的那样“这样跪什么都看不见,但感觉自己很浑身上下只有屁股翘着。”
“是臣,臣怀孕了。”
赵煊没有任何表示惊讶的语句,持盈脸上的木然会印证一切,他不去追问赵熹为什么会怀孕,即使这个弟弟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起来都是一名正常的男子。
他只是重复赵熹所表露出来的特定地点:“在金营。”
赵熹已经有了一个完美的,不会被戳破的故事,除非完颜宗望、完颜宗弼两个人忽然降临,联合父兄进行四方对质。他是在出使的时候被金人强迫的,这段关系不是自愿发生的。
原因——原因是什么呢?为什么有这样的强迫?
原因就是赵煊派人来劫营,他与属下失散,才不慎被人发觉秘密,以至于有了今天的丑闻。他是被逼的,他也不知道会有这种后果,他最多的过错只是心存侥幸和胆小怕事,对!
他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故事,甚至完颜宗望一开始为什么将他扔在金营中心也有了解释,为什么要派人问他要纪念品?为什么送给他一万锭黄金?
即使张能回朝,也无法戳破他的谎言。
可谎言终究是谎言。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神经质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皮是软的,芯是实的,他有了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是——
他一边哀哀祈求着:“臣失节辱国,合当一死,只是心存侥幸,不意有此后果!”他低低地哽咽着,为自己剖白,以博取在赵煊的同情:“臣并非……”
不,你就是。
在心里,另一个声音对赵熹说,那个晚上他对你表白,你真的躲不过去吗?你不答应他,他会把你抛在乱军中吗?你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我很喜欢你,你可以原谅我吗?你摸摸我的鼻子。——你过来。
太阳光穿过帐篷的小孔。情不自禁地、后悔不迭地,他落下了很多眼泪,他只是渴望快乐,渴望一些他生来不能拥有而是个人就该拥有的东西,他并不想承担这样的后果。
他会被怎么办?如果传出去,在这样的档口如果曝出亲王生子的丑闻,难道不会被人认为是上天降罪给赵氏吗?
他想要把自己被强迫的故事编的感人一些,自己应该怎么样抗辩不屈,又应该如何义正词严,最要紧的是劫营,他被害了,他只是去做人质,如果赵煊不安排劫营他根本不会被——
可安静了几秒,赵煊没问,这个完美的故事不见于天日。
他只说:“事已至此。”嘴唇几个开合:“堕掉吧。”
剧本戛然而止,赵熹只有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最本真的,微弱的尖叫:“啊?”
赵煊的逻辑很通畅,看起来也不太理解赵熹的惊讶:“此事既非你情愿,也已铸成,不如此,还要怎样?”
难道要留着这个孩子吗?
赵熹问自己。
但其实他什么也没想,得知自己怀孕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如何洗脱罪责,可现在没有人追责,赵煊只关注这个孩子的命运:赵熹是被强迫的,这个孩子是孽种,生下来有什么意思?让他日日对着这个孩子回想自己痛苦经历吗?趁月份还小,他还年轻,打掉孩子,再到秘密地方去养病,过几个月以后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像一页书,被一阵风吹过,哗啦啦。
“我……”赵熹机械地改口,“臣……”
不留着吗,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还很小,两个月,甚至胎里的阴阳都还可以改变,他感受不到这个孩子的心跳,若非摸到那样的脉搏,他只会以为自己吃多了。他不和这个孩子共情,但。
正如同他和乌珠在一起的另一个原因一样,如果错过了这个人,错过了这个孩子,他此生都不会再有了。
他这辈子只做过别人的孩子,还没有、并不被允许有自己的孩子。
他意识到了赵煊的一点点理亏和退避,赵熹没有说出自己的完美剧本,但,谁都能猜出来,这是赵煊首肯的、李伯玉组织的失败劫营的连锁反应。
如果这个孩子流出来,变成一滩血,杳无痕迹,这一页书翻过去,十年、二十年,他的功劳簿就到底了。
患难,分忧,这些都会被淡忘的。
让这个孩子成为他永恒的、功高的证明。他为这个国家,或者说,为赵家,再或者说,为赵煊的皇位巩固抛洒过一点哪怕是分娩时留下来的血!
可他是被强迫的,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
他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借口,在新王面前,将目光转向了父亲,再一次求助:“爹爹……”
持盈远远地坐在朱榻上,衣料上晕开一点深,那是一个理解又受伤的姿态:“陛下让他再想想吧。”
赵熹忽然觉得很对不起父亲,为之前毅然决然的抛弃,即使显然他们互相理解。
他跪的直挺挺的背忽然塌下来。
持盈没有动,仍然陷在塌上:“这孩子已在腹中,是一条生命,堕胎便如杀生。儿女是天生的缘分,既然来了,哪有赶走的道理?陛下可怜这孩儿吧。”
赵煊很半天没有说话,他的视线先是扫过赵熹,最后看向持盈,眼神落在销金袍上的一点深深泪痕:“若臣不来,爹爹预备怎么处置?”
持盈一愣,半晌道:“我没有想好。”
赵煊说:“爹爹总是不想好就去做。”
他这话是直指持盈的过失了,金国入侵不就是因为持盈没想好就招收叛将张觉吗?再往前,不就是持盈没想好就合金攻辽吗?
赵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因为父亲的求情也没用了,谁能让天意回转?
赵煊的措辞平淡,如针:“趁早了断不好吗?”
持盈看起来想说什么,但赵煊的话比他的快:“总比生下来,再千方百计地杀掉好。”
持盈终于站起来,袍袖振动,鼓着风:“陛下在说什么?!”
赵煊没有重复:“爹爹还要在此休息吗?”
持盈怒道:“在陛下面前,老朽还有容身之地吗?”
赵煊不承认,也不否认:“那就请爹爹回宫吧。”
持盈没想到这句话,他再次确认:“什么?”
赵煊说:“臣请爹爹回延福宫。”
他弯下了腰,静默地保持一个姿势。
赵熹傻住了,他感到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正在席卷。对峙最后以持盈的失败而告终,他离开了这个阁子。
袍袖动动,赵煊也离开了。
他们都没有回紫宸殿。
赵熹出去的时候,宴已经散了。
他没有吃饱饭,只流了一脸的泪,赵烁和他结伴回府,雨还在下,赵熹脑海里回想着赵煊出去前留给他的话:“此事在你。”
雨帘如瀑。
风起青萍。
康王府在第二天迎接了来自宫中的使者。那时候赵熹正坐在榻上发呆,无意识地、机械地咀嚼东西,他感到一阵恐惧,这是一个母亲应该有的吗?可不应该害怕吗,饿的人不是他,是肚子里的另一个人,如果饿坏了这个人,赵熹也会因此受损。
接到禀告的那一瞬间,赵熹都没有动,把手上的肉条细细啃干净,为了拖延,他甚至伸出舌头吮吸了自己的指尖,把在旁边打络子的余容都看笑了:“这是干什么?”
赵熹说:“我怀孕了。”
余容正在给赵熹擦手指,赵熹的指尖戳在她的手掌上,赵熹看了一眼她的脸庞,余容娇美、靓丽,皮肤白得生出光晕,他认为余容是美丽的代表,可为什么他会和——
野外呼呼的风刮过来,那一瞬间他在想,乌珠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会怎么说话?他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音来,然后又说:“官家已经知道了。”
官家知道,所以派了使者。
黛青色的长衫晃了晃,赵熹去迎接他的命运。
可出乎意料的是,内侍带来的命令与他和他的孩子无关,是有关于康履的。
康履因为陪伴赵熹出使金营有功,封为康王府都监。
作为亲王的内侍,被封为都监已经是人生巅峰,无法再高,这一官职通常由年长的宦官在名义上担任,并不实际到王府来任职。康履才比赵熹大个五六岁,一般情况下是做不了这个官的。
康履不疑有它,兴奋到龇牙咧嘴,他挺直腰背,比平常看上去高很多,他应当应分得到这个官职,因为他陪着他的主人深入敌营,是有贡献的!
赵熹额外赏赐了他,内心因此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他在角落里看见了如丧考妣的张去为。
其实一般情况下,康履不会得到都监这个位置。一个亲王府可以有两个都监,一个要长期由皇帝所派的、宫中的内侍担任以为耳目,另一个则可以是亲王的亲信,但这个名额,大家都认为非张去为莫属。
他嚣张,甚至有时候不听赵熹的话,挪用王府的姿态去放利钱,这些都无关紧要,只要他的干爹是持盈身边的大珰张见道,这就够了。
恍惚间赵熹想起来,在持盈入城的那一瞬间,陈思恭、萧琮、张见道等心腹宦官都被赵煊隔离开来了。
他假装没发现张去为,在榻上又吃了半袋肉干,余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沉默了。
赵熹看了她很久:“余容。”
余容垂下了她的头,那是一段洁白的、优美的脖颈。
赵熹说:“我打算留下这个孩子。”他的目光掠向阁外的飞鸟,即使是日过中午,也有鸟在外面飞,因为这是一个诡异的夏天,一点也不热,反而有很多的雨水。
他没有人可以说,只能和余容倾吐,余容哀哀地叫了他一声,赵熹有点失望,又有一点思念,他对自己失望,个中缘由他对余容都不敢说,思念是对于韦氏的,如果母亲在这里的话,他可以和她说这些事,正如同母亲对六岁的他说自己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床上尿尿那样。
一个人能生孩子,但不能乱生,所以韦氏臭不要脸、毫无骨气、用尽全力,把他生下来享福,让他过上了这个世界上最优渥的生活——那他呢?一低头,他看见了自己的肚子,其实根本没有隆起来,但他还是摸了一下。
和母亲相见是渺茫的,原本韦氏住在宫里的时候,赵熹能一个月见母亲两次,如果想念的话可以随时和持盈打申请,但现在韦氏居住在龙德宫——父亲没有登基时的潜邸,赵煊并没有开放探视申请。
隔绝。
这两个字在他脑子里一晃而过,第二天大朝会的时候,他和七哥赵烁见面了——国朝对宗亲的管辖非常非常严格,驸马王晋卿曾经因为串门被神宗皇帝处罚过,父亲当政的时候,赵熹和他的兄弟们爱怎么来就怎么来,换了赵煊,大家都夹紧尾巴做人。
目不斜视地,赵熹和赵烁说话:“前两天官家特授我府中的康履为都监。”
赵烁低低地:“官家没有封萧道作都监。”
赵熹的眼皮狠狠跳了跳。
国朝亲王虽然没有实权,但富贵已经鼎及,并且因为没有实权所以基本上没有风险,是一条平安的好路,他们身边的内侍位置都是被抢破头的,只有得宠大宦官的干儿子才可以得到这一美差,如果不是韦氏实在不起眼,康履是绝对到不了赵熹身边的。
正如张去为是张见道的养子,萧道也是萧琮的养子。
他们都和持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软禁父亲还不够,赵煊正在断绝他和成年儿子们之间的联系,以防父亲复辟。
衣带诏三个字忽然从赵熹的脑海里蹿出来。
白昼多雨。
那是赵熹第一次感到他可能真的怀孕了,因为莫名其妙的,他肚子里忽然动了一下,他一直拖着没有回复赵煊关于这个孩子的问题,赵煊也没有再问,也许拖延是最好的答案。
康履穿着蓑衣进来,雨一滴滴落在青石砖地上:“官家派人往万安军去了。”
听到这个地名以后,赵熹的眉头动了动,万安军正是持盈宠臣蔡攸的流放地:“道君曾付禅位旨意给蔡攸,官家命人去追讨了。”
应该是这样,蔡攸是首倡赵煊禅位的功臣,又做过枢相,赵煊能把他怎么样?
又是朝会。
通天冠冕下,赵煊说:“朕以嫡长,建储二十余年,上皇托付之意,既已大定。上皇禅位,出自本意,不知谁自云有定策之功,当族其家。”
他剥夺了蔡攸的免死金牌。
康履急慌慌地跑到廊下:“原来去万安军不是单单追夺旨意,还赐死了蔡六相公和他堂哥蔡修。听说他不肯伏法,是生勒死的。”
缓缓地,赵熹吐出一口气。
那天晚上他去了樊搂,很默契的,赵烁也在那里。
赵烁说:“金军已经过了黄河,官家派人去接五哥,可金人不肯还。”
赵熹说:“蔡攸死了。”
赵烁压低了声音:“他在南方的时候,曾劝爹爹复辟,因此不敢回东京来。那天在车里他和爹爹吵起来,我听见了。可我没想到——”
几不可闻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像蚊子叫,外人也许只能看见屏风上两个倒影。赵烁喃喃道:“蔡攸纵然该死,这么明晃晃地杀,他置爹爹何地!”
影子一触即分,赵熹很庆幸,因为他事先投靠了赵煊,在风波中得以安身,果然县官不如现管。
他感到童年时候那个金色的,充满着鸟叫和欢声的阴凉午后变成了泡影。真奇怪,夏天竟然凉如秋日,赵熹又想起他死去的小羊,来到羊圈前。
羊圈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它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夏天。
而赵煊的行动还在继续。
他放归了上千宫女,皇宫中有很多宫女,这是一种自力更生、一飞冲天的途径,鼎盛时期如哲宗的生母钦成太后,宫内管着五百多名各司其职的宫人,但这些都不需要了,赵煊也许发现父亲积攒几十年的威望根本隔绝不干净,干脆都砍去。
连后妃他也没有放过。
持盈住在延福宫,而延福宫里没有任何一个后妃,他们住在龙德宫,龙德宫的侍女也被裁撤一部分,位份较低的要搬到撷芳园去居住。
湿滑的雨天,而且不打雷,一切都湿漉漉的,钦天监认为这是一种异兆,请求皇帝停止一些行为——譬如派兵抢夺太原,即之前他同意割让给金国的三镇土地。
过了三个月以后,赵熹胖的更厉害,好像一瞬间他的肚子就顶起了一个弧度,他穿着宽松的道袍,以道门的那一面示人,以掩藏自己的肚腹,如果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做爱时间,他就要怀疑孩子的月份了。
那天他来到福宁殿见赵煊,为母亲的赵煊正拿着一张纸条端详。
没有客气的闲聊,赵煊单刀直入:“你要留下他。”
赵熹从赵煊的语调中感受到了自己的成功,无论如何肚子已经这么大了,他拖延到了这一刻,此刻堕胎也许会没命。赵煊不是恩将仇报的人:“陛下恕罪,臣不忍。”
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动了一下。
缓缓地,赵煊说:“娘娘亦不忍。”
很久,很久,赵熹反应过来赵煊说的是自己的母亲,赵熹生来阴阳同体,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是王皇后——如果,父亲要杀死他的话,王皇后会求情吗?赵熹不知道,他没见过她。
可赵煊不知道他的秘密,也不会知道王皇后曾经对他“不忍”,是谁告诉他的?
踏着雨水,他回到了王府,带着赵煊的赦免。他从轿子上下来,却看到了自己的王府前停着一架马车,车后有一个箱笼,不大。
那是谁?
赵熹疑惑地驻足,康履连忙把伞撑开照在他头顶,迷蒙的细雨丝飘了他一脸,沾到了眼睫上。
车帘子被掀开,韦氏的脸露了出来,脸上有数颗珍珠,身上穿着绛色大袖,戴霞帔,显然刚刚经历过比较正式的场合。
赵熹傻愣愣站在原地,好像做梦一样,直到韦氏呼唤他:“小九!”
他醒过来,向细雨重奔跑,将母亲搀扶下车:“姐姐!”他快有一年没有见到母亲了:“姐姐怎么能来我府里?”
韦氏摸摸他的脸颊:“姐姐以后都在你府里了。”
赵熹茫然“啊”了一声,韦氏掐了掐他的脸:“进去和你说。”又很疑惑自己的手感:“小九,你怎么胖成这样啦?”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