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以前在那书上,看到有那喜醉饮酒却独醒之人,有那穷途之哭。
当时只觉得圣贤境界太高,自己眼界太低小,所以无法理解为何而哭。当年便觉得以后远游一远,读书一多,就会明白。
等到知道了古人为何而哭,才知道原来不知才好。
古人车行路穷处,犹可原路而返。
所以陈平安以双刀刀身,有样学样,学那女子轻拍脸颊。
赊月每逢生气之时,动手之前,就会习惯性抬起双手,重重一拍脸颊。
陪你这家伙絮絮叨叨这么久,到最后半点没觉得大道契机在此人,还给他说了那么多阴阳怪气的言语,实在让她嫌烦恼火了。
这会儿还敢学我?!
赊月使劲一拍脸颊之后,随即从她脸颊处,有那清辉四散,化作无数条光线,被她采撷炼化的月光如水,宛如光阴长河流淌,无视剑气长城与甲子帐的各自天地禁制,细细碎碎的月色,在半座剑气长城无处不在。
城头站在原地的那个“赊月”,被双刀刺中,一刀断去脖颈,一刀戳中心口。
当然只是赊月的假象,无非是用来勘验对方的出刀速度,以及刀刃锋芒程度。
赊月的本命神通,能够让姜尚真一位仙人境剑修,祭出本命飞剑才找到真身所在,哪怕这隐官合道剑气长城,可终究还只是玉璞境。
赊月能躲能避,更能如玉璞剑仙递出“飞剑”,如仙人修士祭出千百种术法。
赊月要想学习术法,任你如何独门传承、密不外传,只要是在那月色映照之下,只要境界没有悬殊太多,那么只需被她“见过”一次,她便得到其中真意至少七八分。
真不是赊月瞧不起以手段迭出著称的隐官大人。
蛮荒天下,论捉对厮杀的手段之多杂,同龄人中,赊月第一,当之无愧。
所以在甲子帐那边的秘录上,这个棉衣圆脸姑娘,有那“天下武库”之美誉。
符箓,飞剑,金身法相,机关傀儡,大妖真身,仙家宝甲,攻伐重器……
我心有所想,便显化所成,材质无非皆为我之月色。
甚至连那寻常山巅境的武夫体魄,赊月一样想要有,就能有。
只可惜赊月受限于目前的道行,“武夫体魄”,如今止步九境的坚韧程度,而且赊月不太喜欢近身的武夫技击之术,这就像月色在人间,月却只会高悬在天。
第一个挨了两记短刀的“赊月”,因为赊月有意将其塑造为远游境体魄,所以并无意外,只有一个当场暴毙的下场。
棉衣布鞋圆圆脸的年轻女子,她那假象一碎,月色消失无踪,无迹可寻。
陈平安虽然尾随另外的赊月之后,跟着一闪而逝,但是城头附近,在他双手出刀之前,就已有一手掌心,异象横生,凭空浮现出一道莹澈无瑕的法印,造化掌心中,敕令五法雷。
这道随心而起的五雷正法,并不击杀赊月假象,对付一个远游境武夫的对手,哪里需要如此兴师动众。
只是雷光大震,在双刀杀敌之前,就已经普照光明数十丈内,为的就是用以查探之后消散月光的蛛丝马迹,若是两者短兵相接,哪怕只有一处细微的对撞,那么陈平安足可占到一线先机,一线就是万一,陈平安就有希望让其变成山上山下捉对厮杀的一万!
敌手之万一,我便给你一万。
以诚待人,厚礼待客。
称你心遂我愿。
只可惜那赊月姑娘太见外,没有留下这点破绽。
也好。
不然所谓的天下年轻十人,岂不是让人太失望。不然你们有什么资格与她跻身同列?!
陈平安在小天地天幕处,双刀搅烂一大团月色,然后御风悬停,俯瞰城头。
那赊月身形由一化三,相互间相隔极远。
陈平安除了两把真正属于剑修的本命飞剑,笼中雀,井中月。
还有两把身为练气士的大炼飞剑,初一和十五,外加两把恨剑山剑仙仿剑,咳雷与松针。
陈平安心意微动,咳雷与松针风驰电掣,直奔其中两个姑娘而去。
陈平安自己则一个缩地山河,瞬间出现在数千丈之外,对付其中一个竟然面对自己,还摆出了一个对敌拳架的赊月。
先前那远游境体魄不堪一击,你便换了山巅境体魄,来掂量自己的山巅境拳头有多重?
真当自己是那萧愻出拳?!
只看那赊月第一拳对敌,饶是陈平安这般喜欢高看对手一眼再一眼的小心人,都要觉得她的拳法太糙,神意太假,底子太差。
兴许这位武夫赊月,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速度不慢,有几分当年那郁狷夫问拳时的感觉。
一袭鲜红,大袖翻摇,手持双刀,辗转腾挪,流萤不断,追逐敌人,切割天地。
武夫赊月空有山巅境体魄和所学拳法,却只能一退再退,只能躲避再躲避。
哪怕她转移速度,始终略胜一筹,可陈平安数次“恰巧”出现在她撤退处,险象环生。
她本意是稍稍问拳在对方身上,试试看对方的体魄坚韧程度,只是双方如此问拳,她如何能够得逞。
同样是山巅境,同境的纯粹武夫,确实还是差距太大。
一刀即将捅穿对方肩头时,陈平安竟然身形拧转,换了一肘,轻描淡写砸在赊月额头之上。
赊月倒滑出去十数丈,由月色凝聚而成的一双布鞋,稀烂粉碎,她止住后退身形之时,才重新“穿上”一双新布鞋。
那个年轻人,身体微微倾斜,又后仰,就那么将后背让给一位山巅境武夫赊月,笑望向她,神色懒洋洋问道:“是不是半点不好玩?”
武夫赊月面无表情,身穿“棉衣”的圆脸姑娘,身上多出了一件仙气飘然的华美法袍,而在法袍之外,则又多出一副兵家宝甲,宝光流转,七彩缤纷,绚烂至极。
法袍认不得,可那宝甲却有些猜出端倪,陈平安瞪大眼睛,恢复了几分包袱斋的本色,好奇问道:“赊月姑娘,你身上这件幻化而成的宝甲,可是名为‘七彩’的甘露甲?对了对了,蛮荒天下真不算小了,历史悠久不输别处,你又来自月中,是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神仙种,难不成除了七彩,还见识过那‘云海’‘霞光’两甲?”
好友钟魁,读书多,学问大,当年一眼就认出了魏羡身上披挂甲胄的来历。
佛国,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西嶽。
总计七件最早的“祖宗”甘露甲,除了陈平安得手再转借给魏羡的那件西嶽,按照钟魁的说法,如今据说只剩下山鬼和彩衣,还曾有过现世的记录,其余的都已不存于世。
武夫赊月默不作声,再起拳架,朝那欠揍至极的年轻人,勾了勾手指。
拳头再硬,人与双刀,再神出鬼没,你当真便能杀人吗?
女子眼神似乎在说,有本事彻底打烂这副武夫体魄,说不定就与你言语一二。
陈平安想起那件得之侥幸的西嶽甘露甲,便很难不想起一些人和事。
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所见越多,所知越多,并不轻松,不全是好事。
因为容易认命。
好在陈平安从来认命,就是为了可以在某些时刻不认命。
不然世事,一旦不小心悲欢相通了,反而会让习惯最小心的人,格外难以消受。
既然那赊月姑娘自己找打,自己就拿出点诚意来。
身为纯粹武夫,太计较男女授受不亲,不够豪杰!
陈平安转过身,以袖中乾坤的上五境神通,收起那得心应手的一对法刀。
问拳一事,求之不得。
陈平安恨不得她递出千百拳,以她这副山巅境武夫体魄的巅峰拳意,砸在自己身上。
只是陈平安将自己山巅境压在一境最低处时,哪怕武夫赊月速度足够快,竟是半点没有主动出拳的意思,摆明了要么与陈平安对上一拳,要么以体魄加法袍再加七彩甘露甲,挨上一拳。
陈平安要是敷衍了事,赊月又无所谓,反正只有一炷香功夫,时辰一到,她就准时走人,离开剑气长城。
所以陈平安只好不再藏私得令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不但出拳加重,也略微加快身形几分,一拳打烂那真假两可说的甘露甲,再一拳打烂那件不知名称的法袍,最后一拳打爆武夫赊月的头颅。
皆化为月光。
赊月知道再以此试探年轻隐官的九境,毫无意义,身形原地消散,身形由一化十,散落在半座剑气长城各处,崖畔与那城头一端,就有两位。
不再有那好说话模样的什么圆脸姑娘,身姿形象各异,有那金身法相,有御剑仙人,有妖物真身。
哪怕与剑气长城合道,陈平安依旧有些吃不准赊月的真身所在,九假一真?可能皆真,抑或全假。
这些不知真假的存在,异口同声问道:“你为何不动用那些从画卷走出的剑仙?岂不是更加省时省力?”
陈平安笑道:“一炷香光阴,其实很久很久。只不过我是个无事可做的,所以十分珍惜点点滴滴。”
言语之间,陈平安脚踩一物,身形缓缓升空,因为他脚下出现了一座巨大的仿白玉京建筑,如水落石出,一点一点现出全貌,最终白玉京之巅,不断高耸升天,以至于近乎触及天幕之顶才停止。
身穿一袭道门“绛紫”天衣的年轻隐官,仿佛一位真真切切的白玉京仙人,道法通天,故而得以在此闲庭闲步。
他双脚一步步踩在白玉京之巅,最后走到了一处翘檐最为勾心斗角处。
陈平安伸手一抓,手握一杆剑仙幡子,轻敲身畔天幕虚空处,一圈圈涟漪荡漾而起,层层环环无穷尽。
赊月突然问道:“我不是那刘材,你好像有些……愤怒?你是对那刘材,有些猜测了?因为我不是刘材,便印证了你心中某些所想?”
陈平安神色如常,随口笑道:“怎么可能。赊月姑娘莫要如此疑神疑鬼。一个能让赊月姑娘看遍天下月色、踏破好多棉鞋都找不着的家伙,我如何去猜。”
一炷香,已过半。
陈平安一瞬间静心凝神,如沉入古井之底,心神幽幽,如逍遥游,心念追随涟漪四散,微笑道:“赊月姑娘,身为妖族修士,以后取名,要悠着点。不然容易泄露大道根脚。这是行走江湖大忌,切记切记。赊月赊月,太过明显。不如学那斐然,文采斐然,一听就只是个斯文书生。认祖归宗姓陈之后,就更好了。”
那十个赊月,似乎有那“你道高一尺,我就魔高一丈”的争胜心思,由十化百百化千,城头之上,处处是她。
其中独独一位以真容现身的“赊月”仰头望向那座巍峨建筑,笑道:“可我名字都已经取好了,天下皆知,还怎么‘以后’?何况我又不想改名。”
天高处有阵阵清风徐徐过,年轻人衣袂与鬓角一起吹拂而动。
他微笑给出答案,“下辈子啊。”
赊月倒是没有太过忌惮陈平安接下来的手段,她只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才是第十一?!
而站在仿白玉京最高处的那个家伙,似乎一眼看穿了赊月心思,说道:“若不是身在此处,占了些天时地利,我一定连第十一都排不上。”
赊月突然有点想要跟他动真格的了,不再只是试试看。
陈平安没有画蛇添足多说什么,只是稍稍扯动嘴角,一闪而逝的玩味神色,却恰好让赊月恰好一览无余。
似乎在说,我打死你肯定不太行,你打死我其实也不行,那咱俩就都认真点,再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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