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啊。她想。
景昀抬手去碰自己的面颊,触手冰凉柔软,她的目光细细描摹过水中的倒影,一种异常酸涩微甜,说不清是喜是悲的情绪席卷了整颗心脏。
这个年纪的自己,大概是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刻了。
风拂苇叶沙沙作响,鼻尖有香气传来,景昀没有低头。而江雪溪仰头望着她,笑吟吟唤:“师妹。”
景昀遵循这具身体的行动,下一刻她发现自己面无表情而又气鼓鼓地鼓起腮,忍不住开始在心里大喊救命。
救命啊!自己年少时怎么回事!
江雪溪偏头看着她,眨了眨眼,同样鼓起腮帮子。
景昀立在芦苇梢头,江雪溪立在水波之上,二人一上一下对视片刻,景昀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啾啾!”“啾啾!”
一只格外雪白的鸽子飞到近前,扑簌着翅膀,它居然毫不怕人,反而在芦苇丛头盘旋鸣叫起来。
鸽子的叫声太过呱噪,江雪溪轻拂广袖,一股柔和的风把那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鸽子推了个跟头,踉踉跄跄飞远了,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它暴躁的鸣叫。
江雪溪把手中的两条烤鱼分给景昀。
身为凌虚道尊首徒,江雪溪上有老——指凌虚道尊、下有小——指年少还不会做饭的师妹,他宛如一个云台的叛徒,厨艺居然算得上不错。
鱼被烤成了金黄色,表皮焦脆鱼肉香甜,火候正好,连鱼骨都烤的酥了,穿在一根细韧的竹条上,江雪溪还去掉了鱼头。
“死不瞑目,看见了食欲不好。”江雪溪对景昀解释。
景昀抿唇,有些想笑。
江雪溪转头含笑看她,忽而倾身过来,二人距离迅速拉近。
他抬手,从景昀肩头拂下一片苇叶。
刹那间景昀屏住了呼吸。
“师妹。”江雪溪道。
江雪溪的声音有短暂的停顿,还没等他说出后半句话,顷刻间时光仿佛静止。摇曳的芦苇停在了半空中,泠泠水声戛然而止,江雪溪抬起的手还未撤回,他垂落的一缕发丝还停留在景昀的衣袖上。
时间停留在了这一刻。
画面有如纷飞大雪,碎裂成一片片雪花朝着天际尽头飞去,转瞬间景昀眼前一暗。
等她再睁开眼时,眼前是一望无际白茫茫的冰原,天边狂风呼啸席卷,大如鹅毛的雪片劈头盖脸砸下来。
景昀缓缓低下头,惊悚下望,入目所见是雪白的绒毛和尖锐的利爪,眼睛无声无息地瞪大了。
——她变成了一只雪白的鹰。
“……”
饶是景昀定力非比寻常,这一刻也不由得生出了浓重的愕然。
明明在上一个回忆幻境里,她直接占据了自己从前的身体,为什么现在却变成了一只鸟?
她四下张望,在凛冽的朔风中艰难稳住身体,迅速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此处正是极北冰原。
人族领地九州以北,冰原绵延十万里,冻土千年万年不化。无数魔兽栖息其中,朔风雪雾重重笼罩,成为了人族北方修士及百姓心头化不开的梦魇霾云,鲜少有人得窥内里真容。
那是魔族的疆域,极北冰原。
道尊座下爱徒受万民尊崇道殿供养,享受着道门最顶尖的待遇,也要承担最严酷最危险的责任。景昀曾经三次北入冰原,五次南下妖域,每一次都险死还生。
为道门未来着想,景昀和江雪溪各自多次冒险进入冰原,但没有一次是结伴而行的。
这是道殿最严格冷厉不近人情的规矩,道尊座下的弟子必然是道门最优秀的天才,身上寄托着道门的未来。他们必须要直面生死淬炼,却不能同时陷入极端危险的境地。这样哪怕一个遭遇不测陨落,道殿还来得及倾力培养另一个,避免倾尽道门心血供养出来的绝顶天才一夕之间尽数丧命,道门遭遇后继无人的困境。
景昀微一思忖。
倘若这是师兄入冰原的记忆,那么这段记忆幻境里一定不会有景昀的存在。如果是这样,就可以解释自己现在为什么变成一只鸟了。
当记忆幻境里有‘景昀’的存在时,她取代了幻境里的自己。而当记忆幻境里没有景昀时,她就会以这种非人的形态存在,以确保幻境按照江雪溪的记忆顺利上演,不受干扰。
景昀心头微微一动——这和宣州界碑山那里的幻境不同。上一次的幻境里,明明她不曾去过宣府城,但她以真身出现了;而这一次,幻境里的一切遵循着江雪溪的记忆发展,景昀变成了一只十分符合冰原特色的猛禽。
宣州的幻境,象征江雪溪想要改变的宣府城事变。那么这一次,西山的记忆幻境,又象征什么呢?
难道师兄希望幻境中的一切遵循记忆发展,不要发生变动吗?
景昀四下逡巡,默然思考,忽的脑海中光芒闪过,意识到自己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慕容灼呢?!
神魂碎片将她带入幻境的那一刹那,景昀回头,亲眼看见慕容灼和她一样被卷入了幻境之中,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出现?
受这具身体影响,景昀情不自禁地拍了拍翅膀。
她勉强忍住来回踱步的冲动,心想慕容灼难道和她一样,变成了幻境中的一只鸟儿?
忽然,景昀轻嘶一声。
她想起画舫水畔芦苇丛中白鸽的啼叫声。
景昀面色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