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里人都说……蛊……不记得……”
“不像我给他……问祭……”
“……你以为你……命耗……”
人陷入深深睡意就好似蝶入厚茧,虽然能模糊感知外界事物,但无法得知全貌,只能大概有个模模糊糊地感知。
纪乔昏昏沉沉间隐约听见有人在争吵,入耳内容也断断续续的。他眼皮轻抬了一下,白光里好像有两个苗人立在床边谈话,疲意很快占据上风,恢复了一点的意识再度跌落黑暗。
翌日,天色大亮。
楼外熙熙攘攘响起吆喝声,雷雨过后,太阳明晃晃照得苗寨间间木房都分外亮堂。
风揉着窗下的烟火气卷进室内,纪乔慢吞吞睁了眼睛,眼珠子转了两下,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类似于民宿结构的吊脚楼。
纪乔直起身,目光梭巡过房间干净阔达的陈设,原先盖在身上的棉被有股酒店特有的香薰味。
床正对着木质阳台,纪乔起身就能看到对面吊脚楼黑褐色屋檐下悬着盏岁久泛黄的纸灯,末端缀着一枚花纹繁旧的铜铃,风吹叮啷响。
日和风暖,他缓步走到栏边,苗寨那条长街赫然占据所有视界。
千万户灰瓦木楼依山而建,错综复杂,炊烟四起,楼下一应商铺正在做生意,很多人身着苗服配银饰走过,有几位停在路边拍照摄影,大概也是过来游玩的旅客。
纪乔凭栏看了会儿,忽然在街尾瞥见几抹熟悉的人影。他撑在栏杆外拔高了些许音量,“祁瑶!”
街尾那几个人顿了顿,女生茫然回过头来似是在找声音来源,好一会儿,她才望到楼上吹着风的男生。
她惊喜地挥手,“纪乔?!”
远比祁瑶应话来得更快的是楼下走出个苗疆少年,银饰环佩,手里端着个竹编篮。他走动间身后还跟着一群黄绒绒的小鸡崽,“醒了?”
“应玄行。”纪乔下意识喊他名字,又想起睡过去前曾倚在对方肩上,“我怎么在这里?”
两人自楼上楼下对望,应玄行的脸浴着日光,闷青色的发散着落肩上,颈下那圈五龙银铃太过亮,晃纪乔眼睛。应玄行坐在楼下的小木凳,懒洋洋地抓了一把篮里的玉米往地上撒,“你先下来再说。”
只一会儿,纪乔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应玄行对面。他脚边围着一圈低头啄米的小黄鸡,一团团毛球似的。
有只小鸡崽跑着蹦着还不小心撞到纪乔脚边,险些仰面朝天。
纪乔把它摆正,就伸手轻轻顺着它毛绒绒的脊背抚摸,眼神却落在应玄行唇下那颗痣,“说吧。我睡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应玄行也没藏,一五一十全说了。
从找来巫医替纪乔解毒,到安排民宿给他休息,因为推车那阵纪乔的衬衫还沾上了很多泥巴,应玄行连衣服都替他换了。
至于后一件事,应玄行提起时还评价了一句,“雾里看花,活色生香。”
“……谢,谢谢。”纪乔明知应玄行眼睛不好,其实也看不清什么,但肺腑还是涌起一阵怪异情绪。
同时,他觉得梦里倚窗争论那两位苗人,其中一个很有可能就是应玄行。
应玄行莞尔,继续喂着鸡,“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纪乔沉默一阵,在金钱和诚意中衡量的间隙,应玄行突然把竹篮塞他怀里,嘴里嚷了一句差点糊了后立刻起身。纪乔抬头,只看到对方进屋的一个颀长背影。
应玄行摆摆手,苗服下摆的各色彩线熠熠生辉,“你把鸡喂了,我们一笔勾销。”
“……”
纪乔抱着篮子撒米喂鸡,想,应玄行这个人实在奇怪。
晒了会儿太阳,玉米也快喂完了,鸡崽圆滚滚地卧倒在地不动弹。先前在街尾的祁瑶和另外两名男生终于走过来,秦闻拍了拍纪乔肩膀,爽朗道,“诶,你终于醒了啊。”
纪乔揉着肩膀,觉得秦闻对自己的力气肯定没有自知之明,“谢谢关心,差点就又晕过去了。”
祁瑶哈哈笑出声,她脖子挂着摄影机,应该是刚拍完照回来。她坐在原先应玄行坐的位置,顺势把手上拎着的食物递给纪乔,“你吃早餐了吗?我们刚买没多久的,还热着。应玄行呢?”
本来纪乔没什么饥饿感,袋里色泽漂亮的糕点倒勾起了些馋意。
“谢谢。”纪乔刚要接过,有只手先他一步拿过去。他来不及回头,先感知到手里多了碗汤药。
应玄行不知道又从哪里搬来个小板凳,就坐纪乔边上。他抬抬下巴示意,“这药比较特别,要空腹喝。你先喝药再吃东西。”
他拎过早餐袋,客气道,“嗯?来都来了,这不得回礼啊。要不一人顺一只回去?”他指了指地上几团吃得圆滚滚的鸡崽。
秦闻愣住,“……不,不用了。”说完又改口,“也不是,等它长大再议。”
“嗨~又见面啦。”祁瑶向应玄行打完招呼,礼貌性开门见山,“应玄行,你是本地的苗人吧,请问有做导游的想法吗?因为我们准备在这里待一个月,想找个对苗疆比较熟的人带我们到处转转。价格我们可以慢慢议。”
应玄行那双异色瞳转了转,看看正在苦大仇深盯着药汤的纪乔,又看看摄像组的三人,狐疑道,“你们是一起的吗?”
纪乔和祁瑶相看两眼,隔着的距离似乎流通过同一个想法,很快,他们不约而同点点头。
虽然看上去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应玄行:“……”他从纪乔怀里拿回竹篮,垂眼喂鸡,“我只能带你们在苗寨附近的景点转转。其余危险的地方,我管不了太多。”
至于危险的地方指哪里,他没有明说。
到底是定下来了,秦闻比了个ok的手势,“我们绝对不乱跑。”
另一边纪乔还在拧眉灌自己喝药,温热又苦涩的汤汁划过喉咙,鼻尖又酸又呛。一碗下肚,纪乔觉得五感都短暂消失了一段时间。这药闻着味就苦,杨骈如有所感般抿起唇,从衣袋搜出一颗糖递过去。
苦感完全控制神经,纪乔一时没注意杨骈伸过来的手。最后是应玄行替他摸索着接的,清瘦分明的两只手利落剥开糖纸,但又因视力问题,手悬在到纪乔嘴边前一点的地方就停住了。
纪乔有些失怔,眉宇的犹豫只停留一会儿,最后还是就着应玄行的手卷过那颗糖。苹果馥郁的甜津冲淡了紧紧依附舌尖的苦味,人的心情似乎也随之愉悦。他咬着糖向杨骈说,“谢谢。”
“咦——”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有些长的啧声,似是在嫌恶什么。
除了应玄行,其余几人不免按着声音来源望去。就见一楼隔间走出来个青年,眉中央有道深紫色鸢尾花纹,黑发尽数由银饰盘起成个高马尾,额发下的眼睛呈现红棕色。
同正常苗服不一样,青年身上的苗服两道袖口处被裁去,露出的双臂竟都刺了藤条似的纹身。
他也端着碗汤药砸应玄行手上,清俊的脸上挂着嫌弃,“你也得喝药!而且,别看我,我才不会做给你喂糖这种……事。”可能是回想到什么场景,他欲言又止,紧缩眉心仿佛像看到了恐怖片。
话音才跌在地,应玄行别过脸,神色对着青年也是不屑的表情,“阜施恩,别说这种恐怖话。”
周遭好像为这名突然到来的苗族青年安静了一瞬,纪乔愣愣地盯着阜施恩的脸,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极速掠过,零碎的记忆蓦然与眼前人重合。
这张脸,这件衣服,这一道声音……
不就是他半睡半醒那会儿,与应玄行在窗边争吵谈话的那名苗疆人吗?
应玄行没有太多介绍阜施恩的身份,只说是寨子里的苗医。纪乔却眼尖的发现,阜施恩腰间那条封带是深红色。
他隐隐想起应玄行在车上说的苗寨三规——的心跳,“大晚上的,你不怕我碰瓷你突发心脏病吗?”
常言道,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但现在纪乔怕啊,他们是瞒着应玄行偷偷跑出来的。
秦闻正扶着他肩膀,试图稳稳当当地踩上那块布满湿润青苔的大石头。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吓到了纪乔,性情又恢复成没心没肺的爽朗状,“不好意思啊,你先扶我一下,我看看能不能上去。”
青石经年累月遭水流打磨,最中间凹下去一个柔软的弧度,虽然滑,但是也能勉强站住脚。秦闻在石块上立住后就离洞穴的实地很近了,中间只横隔了点距离,他俯身轻易地攀住洞里的泥地边缘,三两下就爬上去。
纪乔递给他一盏电灯。
秦闻这时还在因为攀成功而欣悦地笑,当他转身把灯照向洞穴深处那刻,笑意立刻死寂般凝在嘴角,喉间干哑地吓出一声尖叫。
其他人马上被他那边吸去了注意力,离秦闻最近的纪乔下意识后退一步,祁瑶脸色一白,杨骈几乎是跟着发出害怕的气音。
那盏电灯跌落在地,而秦闻一脸呆滞地看着他屁股下坐碎的白色粉末。
好一阵,他抖着手拿起残余的一小块白色物体,几乎不需要力气就能揉碎成粉。这时秦闻的余光才瞥见暗无天日的泥地上零零散散落着一堆白骨,不知道是鸟兽的,还是属于人的。
“死窟。”
祁瑶在上去站稳后的第一时间下了定论,她提着的电灯照到角落里不少积在一处的骷髅头,“这个程度的骨头说明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纪乔弯腰刚想拿起一块白骨,不料指尖刚捏住一角,骨头瞬间碎掉了。
狭窄的窟里回荡着祁瑶解释死窟成因的说话声。
“以前的人在家里有不能劳动的老人,他们又不想赡养,就会把老人丢在山崖边的隐蔽的洞窟里任其自生自灭,后来传下去又有了不同做法,但都是将人困死在这里不让出去。”祁瑶用电灯照两边泛着潮气的墙壁,竟然发觉有奇怪的图案和文字,“纪乔,你看,这像什么?”
闻声,纪乔停下研究白骨的动作,沿着祁瑶指的方向望去。
两束白光能让所示范围更大,先前祁瑶只能看到断断续续的画面,现在却能清楚地将墙壁上刻着的景象纳入眼里。
“这是……壁画?”纪乔微微睁大了眼睛。
以前的皇朝和部落多多少少都会留下有文字记载的古籍或者在墙壁上作画来证明自己存在过,有些壁画是体现王权和宣扬功业,有些则是为了记录重大事件,例如发生极大的自然灾害,或者某些重大事件。
现代考古学家也能从某个王朝遗留下来的壁画里得知他们的信仰、习俗、文字、背景,或者发生过什么事,甚至能得知为何会灭绝。
“壁画?”跑到角落的秦闻听到他们的谈论,手上抬起一面残破不堪的黑布,“和这个有关吗?”
祁瑶摇摇头,表示暂时不知道。
杨骈不敢乱跑,他没有那么多渊博的知识,也看不懂壁画,就和秦闻呆在一起研究那块有着枫叶图腾的布。他惊奇道,“这上面怎么还有鳞片?”
纪乔又拿过另一盏电灯放在壁画前,光线骤然强大了不止一倍,他和祁瑶沿着窟首慢慢往后看,就见壁画开头画了很多头戴银饰的苗人一齐跪在地上,簇拥着正中间一个带着面具的人。
第二幕,很多人举着火把,衣服上都画了枫叶,他们应该正在驱赶着一只盘起来的黑蛇。那蛇留下的痕迹只剩残存的一小截尾巴,但从一个类似太阳形状的图案在旁边可以猜测到,蛇的体型能达到通天的高度。
第三幕,画面赫然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青铜鼎,坐落在圆形的祭祀地,而鼎上画的云和雨中间夹杂了一对看起来十分邪恶的蛇瞳,旁边种满了枫树。
第四幕,就是有人举着刀刃,画出的木架上绑住了一个样似在哭泣的人。
第五幕,祭祀台边缘的每一处孔洞分别画了眼睛,耳朵,心脏等人体器官,血一样的暗红色纹理延伸到青铜鼎脚下,之前出现的面具人向天空举着酷似权杖的东西。
最后一幕,面具人率领着苗人放起一场熊熊烈火,要将一个人头蛇神的怪物烧死。
两人站在壁画的尾端,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整理思绪。
半晌,祁瑶才深呼吸一口气,“这是在献祭活人吧?所以这里存放的骨头根本不是老人的,而是作为祭品的人的。”
“八九不离十了。”纪乔再度把手电往蛇尾那边扬了扬,“我想,停云山以前的部落出现了一条巨大无比的蛇,他们想要用火赶走他,最后失败了,干脆就用活人来献祭蛇神。有太阳有月亮,估计是祈求蛇神保佑没有天灾,至于后面的……再找找,有没有文字记载。”
话落到此,他们又挥着手电一寸寸排查两侧墙壁,终于在顶部残缺一半的石壁上看到形状奇特的文字。
古苗语和现在的苗语是有区别的,祁瑶只能看懂一点,她结合自己的理解来阐述断层的故事,“他们供奉蛇,是因为蛇化作了停云山,给了他们居住的环境。献祭的方法是在祭祀台摆满人的不同部位,让血自动慢慢流干。而活人的皮需要剥下来,为了让蛇神满意,还要在身体粘满蛇鳞,再画上部落的图腾……这样,蛇神就会保佑他们祖祖辈辈平安。”
她迟疑着望向秦闻。
秦闻立刻丢了手里的那张仅剩一点陈年鳞片的布,胆战心惊道,“这t是人皮啊!”
水幕声淅淅沥沥地再度响起,就像个倒计时在提醒他们得赶快出去了。壁画上留下的活人祀此刻吸引力再大,也没有一窟之外生人勿近的云寨更具有诱惑力。
纪乔提着灯缓步前进。他还记着应玄行说过平川瀑外是断崖,遂时刻注意脚下的情况。几人陆陆续续走了一小段路,曾经看到的那个白色圆点慢慢放大后呈现的是近乎灰色。
洞窟内部腐朽闷酸的环境也随之涌入一阵新的潮气。
“小心点,可能洞口外还有瀑布。”祁瑶用手电晃了晃前面的景象,白光被黑暗吃进去,照不到尽头。
两侧墙壁似乎还残存着些古老的图案,但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去看。
临近洞口处后能感觉到外界的黑夜与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窟内部是有明显分界线的,祁瑶舒了口气,说快到了。
周遭很暗,秦闻感觉耳边总萦绕着嗡嗡作响的动静,似乎有很多东西在背后飞来飞去。尚没想明白,他脖子猛地刺痛一下,秦闻立刻抬手摁住,察觉到掌心下似乎压碎了什么,那玩意还带着粘稠的液体。
等他举着手电看清掌心里死去的飞蛾,顺口嘟嚷了一句,“这里怎么还有蛾子啊——”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前方的纪乔和祁瑶听到后蓦然回头。两人对视上目光,眉间微微皱起像在疑惑同一个问题。
旁边的杨骈怯怯地问出口,“飞蛾……不是成群结队出现的吗?”
秦闻也愣住。
同一瞬间,集体的手电筒不约而同照向未知的身后,在看清窟里情景的那刻,每个人都无法自抑地竖起汗毛。
不知道什么起,他们背后竟然布满了大团大团通体漆黑的飞蛾,且这群飞蛾翅膀上的花纹泛着诡谲的浅蓝色荧光,成群扎在一起时就像黑暗里泛着星星点点的蓝海,第一眼就给人以不详诡异的心理暗示。
苗疆,毒物居多。
这群飞蛾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对人无害的益虫。
而剧烈的光照仿佛瞬间让唤起了蓝蛾的兴奋感,原先只是慢慢跟在他们身后的蛾群立时嗡嗡着成网织状向他们极速飞来。
秦闻离得最近,也最先反应过来。他不带迟疑地往前冲,“我靠!快跑啊!他们追上来了!”
几人马上惊慌失措的在洞窟里跌跌撞撞向外逃,手电筒的光胡乱甩来甩去。黑暗里光影错乱,仿佛混淆了时空,蓝色白色泼墨般来去无踪。
仅凭两条腿是跑不过带翅膀的,蛾群轻而易举就追赶上他们。
杨骈率先发出被咬到的痛呼,纪乔边跑边摩挲着关电灯的按键,他急促道,“快把所有灯都关了,捂住嘴鼻!”
洞窟刹那黑得不见人影,唯有前方一丝夜里的灰蒙支撑着他们出去希望。
蛾群找不到光来指引方向,缓缓放慢了速度,纪乔他们看不清路,又不敢打开任何照明设备,只能像机器人那样止不住的前进奔跑。
直到他们彻底接触到灰蒙的夜空,秦闻率先跑到最前面,却在后面人眨眼的某一刻不见了踪影,惨叫声徐徐回荡在空旷的山崖。
随之跟上的是纪乔。他只感觉脚下一空,甚至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失重感就快速带着他不断下坠。
不到几秒,背部剧烈一震带来的疼痛完全占据了纪乔的感官,使人无法动弹。
他就这么躺在无边的黑夜里合上双眼,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胡乱飘到记忆长河的某个地段,让纪乔意外地做了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的他正伏在某个人的背上,他们走在黑压压的,只有一小弯月亮的山林间。纪乔闻到很重的血腥味从他们之间弥漫开来,说不上是谁的。
“阿礼,阿礼你别睡……”正背着他的那名男孩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似乎试图唤醒某个人的意志。
山林没有其余人烟,他孤身背着纪乔,感觉每一步都很艰难。有时被路上什么东西绊到,两个人就一齐摔在地上。男孩第一时间去查看他有没有事,“阿礼,你没事吧……我们起来,走,阿哥带你回去。”
待他确认纪乔真的没事,随后又小心翼翼地把人再次背起,咬着牙继续蹒跚前行。
纪乔想开口,却感觉喉间干涩地发疼,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注意到那名男孩穿着苗服,身上佩了许多看起来极其贵重的银饰,此刻走路间碰撞出悦耳的叮当声。
只是他们都好狼狈的样子,男孩似乎是要背不动他了,步调越发的吃力,缓慢。
这时附近传来蛇吐信子的嘶嘶声,无疑是为此刻的困境雪上加霜。男孩一时间愕然后退几步,才堪堪躲过蛇猛扑过来的一下。
两人摔倒在地。因此他终于看清了男孩的外装——凌乱的头发,露在外面的皮肤很白,如今却不知为何到处遍布着细细密密的小伤口。偏偏男孩没有把头扭过来,以致于纪乔没有看到过他的正脸。
蛇还在过来,围绕着他们打转。纪乔能感觉到男孩把自己困在并不宽广的臂弯间,其实并不安全。但他知道,那已经是男孩所能用尽全力的保护了。
月下,蛇瞳泛着凉意的獠牙步步逼近,威胁般弓直了身体。而男孩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匕首,月色的银辉聚在刀尖一点。
一人一蛇僵持了会儿,就在纪乔以为蛇终于放弃要离开之际,却见那蛇扭身一转凶恶地往自己眼前袭来。
鲜红又滚烫的血溅落在脸颊,铁锈味刺激着嗅觉,纪乔愣住了。
只见那蛇咬在了挡在自己身前的那只手臂上,而蛇的半截身子被匕首狠狠扎进土里,不多时便瞪着死去的蛇瞳松了嘴。
蛇咬的,是男孩关键时候伸出来替他抵挡攻击的手。
“没事了,阿礼。”男孩硬是没喊疼,随意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还在安慰他这个发不出一点声音的人。
这时纪乔才注意到,男孩看起来不过只有十岁左右。他用着年纪尚小的身躯,背起此刻纪乔附着着的更小的身体。
深夜里好像只有他们能相依为命,男孩再次使劲背起纪乔,不知道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阿礼,别怕,我们很快就回到家了……”
月下的脚印沉重而漫长,纪乔全程紧紧盯着男孩的背影,等对方回过头的一瞬间知道他是谁。
“纪乔……纪乔!纪乔你醒醒!”
“不会死了吧,纪乔?”
“胡说什么啊你,闭嘴!纪乔你醒醒!”
耳边陡然充斥着聒噪的喊话声,强硬地将人从梦境中拉回现实。纪乔慢慢睁开眼睛,手指恢复知觉般动了动,随即听到熟悉的男声兴奋道,“睁眼了睁眼了,还活着。”
“秦闻……”他感觉嗓子干得能冒火,“你他妈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祁瑶扶着纪乔坐起来,递过去一瓶水,“我们应该是从半山腰摔下来了,好在不算高,我们几个都只是皮外伤。”
液体冰冰凉凉地滑过干涩喉道,纪乔痛快地猛灌了几口,喝太急被呛到,他在剧烈的咳嗽间想起梦里看不到脸的男孩。
他是谁?
梦里被他背着的人应该是自己,可纪乔很早就遗失了儿时记忆,故又不敢确定。
如果那不是自己,为什么他会梦到这段仿佛切身感受过的剧情……
祁瑶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你没事吧?发什么呆,别吓我,不会是摔下来摔傻了吧……”
“我没事,真的没事。”
纪乔只是重复了几次,他舒展了下手臂,偏头看看周围的情况。
这里应该就是云寨,明面上与苗寨没有太大差别,一应看过去尽是吊脚楼,枫树林。他们来时是天黑,而现在太阳早就高高挂起,云寨却昏昏暗暗的如同六七点晨曦初升之时。
纪乔刚要站起来,膝盖就立马传来一阵剜心的疼痛,如果不是秦闻立刻扶住他,他几乎就要跪倒在地。
秦闻皱着眉往纪乔膝盖附近的骨头按了两下,当即疼得纪乔脸色发白,问秦闻是不是要杀人灭口。
“你这是伤到骨头了。”他总结道,“这样也不好走,算你欠我一个人情,上来,我背你。”
_阿礼,别怕。
两句话错乱似的叠在一起,纪乔恍惚想起梦里男孩背着他的那条漫长的回家路,心脏就仿佛被人不轻不重捏了一把,酸涩感莫名其妙涌了上来。
“不用。”纪乔婉拒,攀着秦闻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走着,“你扶我就行。”
秦闻只好依他言,几人收拾得完善齐整后,各自揣着秘密,往这个应玄行口中生苗群居,毒物遍地的云寨小心前行。
云寨里走了好一会儿,纪乔才终于明白应玄行说的云寨多毒物是什么意思。每隔几段路,他们总会碰见各种看起来毒性就强且还凶猛的动植物。
他们一路躲着山崖蛛网上成群的紫蜘蛛,又从草堆里捡到一片近三米长的蛇蜕,跑着跑着连看见毒蚊和蜈蚣甚至都松了口气。
在某次秦闻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掉落地上的蜂窝后,一瞬间万蜂来朝,嗡嗡声震彻山林。秦闻吓得直接扛起纪乔就跑,还不忘拽上正在拍奇花异草的祁瑶。
“跑啊别拍了!命还要不要啊!”
密林间杨骈一直按着指南针的方向跑,不知他们逃了多久,他忽然慢慢停了下来。
好在蜂群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如今他们应该闯入了居民区,刚才路过湖边好像还看到有苗人在洗衣服。纪乔跟着他们半走半跳蹦跶了一上午,膝盖竟然反而好上不少,至少能自行站立了。
“怎么了?”纪乔见杨骈不停旋转着掌心指南针,于是凑过去看,“……失灵了?”
“嗯。”
杨骈不死心地继续转,“不应该啊,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不受控了。我才买了一个月不到。”
附近有不少老型吊脚楼,但感觉十分落败,应该是很久没有人住了,屋檐覆满了落叶,栏前灰蒙蒙的。他们奔逃了一路,疲累感从骨头的每条缝里钻出来,秦闻试探性的问,“那不然……我们进去休息休息?感觉没人。”
祁瑶问他,“万一进去看到人呢?”
秦闻坦率道,“那就直接说我们来借地休息休息,礼貌点呗,我们又不是不会苗语。”
几人商量一番,最终决定进屋歇力。祁瑶咳嗽两声后先敲了敲门,不料手才按上门,老旧门板就吱呀着自动缓缓向内打开,好像有阴森森的冷风随愈发宽敞的门缝里缓缓渗出来。
她试探性地问了句,“有,有人吗?”
女孩略害怕的颤音在屋内空旷轻灵,只轻轻震落了屋栏下的一小片旧尘,久久没有人回应。
苗寨吊脚楼一般分为三层,一层放杂物养牲畜,二层住人,三层储谷。秦闻摸了摸一楼放在墙边的红木椅,指腹立刻染上厚重一层的粉末。
“不用问了。”秦闻甩甩手,“这么厚的灰,至少好几年没住人了。”
一楼的四个墙边角暗得看不清晰,他们就没有再久留,而是沿着木质楼梯往上走,脚步声闷闷沉沉的。
墙上挂着一些照片,有些是风景,有些是三三两两合照的苗人,但难以分辨哪一位是这间吊脚楼的主人。
二楼没有太多陈设,所有物件都落着极重的灰,他们不敢乱动别人的东西,就只在几张椅子上坐着喝水休息。到了住宿环境,私人用品就多了,侧边摆着台老旧电视机,秦闻打趣道这得是十多年前的款式了吧。
“但是这里的灰应该只是三四年的样子。”纪乔擦干净木椅上的灰说,“如果真的不住人了,那怎么还会有人过来打扫?”
秦闻耸了耸肩,表示不知道。
电视机旁边摆了一张照片,大概率是主人的。秦闻闲着无事打量了会儿,就笑,“好漂亮的女孩子,应该是离开这里了吧,去外面住了。”
这话吸引了他们,祁瑶也过去看,但她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是很漂亮,但怎么照片是黑白的?”
“十几年前这里的彩印技术不发达呗。”秦闻随口道,“1984年左右中国才开始普及彩照,这里还这么偏僻,黑白照片也很正常。”
杨骈犹豫着开口,“可是……楼梯上也有她的照片,是彩色的。”
秦闻眼神瑟缩了下,结巴道,“可能是……是这张照片好看……?”话到后面,他自己都不确定。
这个解释太苍白无力,黑白照片大多不吉利,哪怕拍得再好看,谁又会堂而皇之就放在外人拜访的客厅里,自己天天看着难道不膈应吗?
大家相望无言,空气诡异了好一阵,有什么想法在暗暗滋生,但没人真正敢道出口。秦闻又坐了一会儿,总觉得不安定,“我怎么觉得,这里好像有人一直盯着我似的。算了,你们休息好了吗?”
一言得三人点头,杨骈赶紧收拾东西,“我也觉得。这里好怪,我的指南针还在不停的转。”
几人匆匆下楼,再次经过楼梯那面照片墙,纪乔下意识多看了两眼。偏偏就是那随意一瞥,他硬是停下了脚步。
祁瑶走过,见他怔怔的望着一张群体合照,不由也看过去,“怎么了吗?”
纪乔紧紧盯着合照上站在最边沿的那个女人,就像害怕戳破一场梦般,手三番四次举起又落下,等真正触及到照片冰冷的触感后指尖却又蜷了蜷,“这是……我妈妈。”
他绝对不会认错。
照片上神色冷淡的女人,就是乌溺。
她年轻的模样和中年相差不大,永远精致漂亮,眉眼总是清清冷冷的,携着股不爱理人的劲儿。
“长得像吧。”祁瑶不是很相信纪乔能和苗寨扯上关系,“走吧,我总觉得这里怪怪的,好像……背后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这栋吊脚楼年久失修,还荒废很多年,阴气格外地重,室内温度都凉涔涔地下降。
祁瑶扶着失神的纪乔往外走,在他们快迈出大门那刻,纪乔回过神,又折返回去,好一会儿才重新出来。
山林起了很大一阵风,他收好照片出来,正好看到其余三个人仰着头在看二楼,面色惨白。杨骈最严重,已经腿脚发软地坐倒在地。
纪乔皱着眉,快步赶到他们身边,“怎么了?”
秦闻咽着唾沫,示意纪乔抬头,喉间哆哆嗦嗦抖出一句话,“你看……她长得像不像,照片里的女孩子?”
纪乔依言抬头,瞳孔骤然紧缩成一个点,视线里的二楼阳台处竟然站了一个穿着红色苗服的女孩子,从刺绣上看,应是囍服。
老屋废旧萧条,她却违和地干干净净,服饰崭新又明亮。
客厅似乎还隐隐传出电视机放出的老旧沙哑的歌谣。
女孩子的脸,就是那张黑白照片上笑起来的模样。
不可能的啊,纪乔也错觉一阵腿软,刚才他们去二楼时已经检查过了,每个房间都空空荡荡。
楼梯去往第三层的门也被一道生锈的铁锈扣住。
那她……是从哪里出来的?
纪乔又想起一件事,照片该是前几年拍的,甚至可能是十几年前。而眼前这个自顾自翩翩起舞的囍服女孩,她的脸和十几年前如出一辙,没有一点苍老的痕迹。
“应玄行,应玄行没说云寨闹鬼啊……”秦闻快被吓哭了。
祁瑶硬着胆子,举着相机颤抖着拍了一张照片,随即她低头不可置信地滑动着手里的电子图片,惊恐地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拍不到二楼的她……”
杨骈捏着的指南针已经摔在地上,内里的两根指针神经质一样乱转。
二楼陈旧的电视机还在遥遥传出儿童嗓音般的歌谣,红苗服女孩不知疲惫,也听不见他们喊她的声音,风里一人独舞,裙摆像绽开的玫瑰,银饰铃铛相互碰撞出悦耳的脆响。
秦闻又喊了她几次,对方置若无闻,过了几秒她突然停下了舞姿,俯身看向了楼下的他们。
尽管感觉上她是朝向楼下,纪乔却更觉得她是透过他们在看谁,女孩子笑的甜蜜又羞涩,“阿洲,我跳的好吗?”
阿洲又是谁啊……
她是在对谁笑啊……
这栋吊脚楼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秦闻崩溃了,三步作两步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跑,“他妈的老子是来云寨考察的,又不是来辟邪驱鬼的!”
其他人赶紧跟上,几个人跑出了好一段路,直到跑到一颗倒下的树干边才喘着气歇脚。杨骈累得直不起腰,他立刻回看那座吊脚楼,顿时害怕道,“她……她怎么不见了?”
纪乔靠着树干坐下,闻言,大家都一齐看过去。
那栋吊脚楼仍然安安静静的伫立,二楼荒凉得只剩风吹进去的落叶,哪有什么跳舞的那位囍服女孩子。
一切都荒唐的好像他们只是做了个场噩梦。
“磁场,是磁场问题。”纪乔平复着呼吸,努力给出科学的解释,“人的大脑有一个颞顶交界区,这里存放着人的自我意识。它会让人产生类似幻想性的错觉。我们能看到她,大概是大脑受到了磁场的干扰,从而产生的幻觉。”
“这也就能解释,指南针突然失灵,就是被这里不同寻常的磁场干扰了。”
秦闻喘着急促地气,“能让……我们都产生同一个幻觉?”
纪乔不置可否,“我想不到其他科学的解释。如果你爱听玄学,也可以理解为我们撞鬼了。”
秦闻摆摆手,“那算了,就当是磁场问题吧。”
纪乔低头摆弄着指南针,接着说,“听说磁场强的地方常见的要么就是变压器附近,或者飞机雷达船只等地方,显而易见,这里都没有,但磁场还是很强。那可能是在……”
话音就此刹住,他踌躇着要不要开口。秦闻让他别卖关子,“快说,什么地方?我真的受不了。”
纪乔直接道,“墓地,它附近的磁场也能强。”
秦闻:“……当我没问过。”
还没休息到五分钟,大家都在检查有没有丢失东西,旁里的某个地方蓦地幽幽冒出一句,“你们是谁?”
祁瑶先顺着声音望过去。
前方树边站着位苗疆的女子,那句汉话就是出自她的口,带有极重的口音。
如果是活人,那应该是云寨的苗人。如果是……他们好像也能平静地接受了。
不等她用苗语问,就见那女子径直看向他们这边的某个人,眼睛瞬间亮了亮,仿佛不敢相信,“ali!”
祁瑶微微蹙起眉,“谁?”
然而下一刻,女子仿佛没有得到她想象中要的反应,眉间浮起疑惑,转身后就立即从山林重重的树影里消失了。
周围再次安静,树叶拂地。
祁瑶回想着女子的话,“阿里?阿丽?阿厉?她在说谁?”
另一边的秦闻心力交瘁,他放弃似的坐下,揉着眉心头疼道,“一会儿阿洲一会儿阿里,我不知道,我真的,我只看到了阿飘。”
这一路太多奇怪事了,既然过去了就不纠结,大家又重新整顿歇息。
从女子出现到消失,纪乔一言不发。他垂着头,指尖在泥地上不受控地滑动几下,写了两个字。
阿礼。
“诶,你们看,这根树干通向什么地方?”
几人整顿了快半个小时,忽然听见秦闻这么一句话,纪乔偏头去看,发现树干往下露出一个梯形通道。
因先前树干体积太大,挡着视线,所以没人注意。现在众人纷纷凑上前去看,才发现这个道口实在隐蔽。
枯枝败叶堆积在破败残缺的阶梯,往里黑漆漆的,估摸保守通向地下五六米不止。楼梯虽然年久失修,但两侧泛青色的石壁上刻着的古老图腾依旧清晰,延续到不可捉摸的黑暗处。
秦闻打开手电筒往里照,没有看到底,他小心翼翼问,“要不,进去看看?”
祁瑶问其他人,“我都行,看你们。反正这里面总不能再有其他纬度的生物了吧。”
“这里面可能是墓地。”纪乔晃着手里仍在乱转的指南针,“看样子,这可能是洞葬。”
附近有一座不小的山丘,纪乔指着山尖遥遥一块石碑解释道,“洞葬,就是把装着尸体的棺木葬入洞里,苗族确实有过这样的习俗,有些洞葬的地方甚至已经开放,能让人参观。”
“这样啊。”秦闻有些兴奋,“都开放,这里又看起来这么腐烂,那应该没什么恐怖的吧,我们进去看看?”
纪乔盯着那个黑黢黢的洞口。它仿佛一只眼睛,看久了就会让人被它吸引。
“好。我们进去看看。”
阶梯自上而下攒了很多年落叶,一行人走得很小心,大概前进了五六米,就彻底浸在黑暗的地方,唯有电灯和手电筒能照亮周围区域。
墙上的画一直蔓延到终点,其中的内容看不太明白,刻着不同的条纹图案和歪歪扭扭的古苗语,祁瑶只好拍了照。
直到他们脚下再无阶梯,纪乔才感觉落到了实地,他回头去看来时路,发现竟然只剩小小一个白点。
这条通道,至少得有上百米。
然而洞里的景观更让人震撼。尽管洞口狭窄又荒凉,内里竟然砌了三面白玉墙,顶上出现个比较大的洞口,距离地面很远,此刻正隐隐从孔往里折射出光线。
白玉墙颜色漂亮,摸上去质地朴实、凝重,杨骈照灯上去仔细看,发现色泽淡黄偏白。
“我婶婶是卖玉石的。这个玉可能是……”杨骈话里的肯定大过怀疑,“岫岩玉。而且是很多年的老玉了,很珍贵的。”
秦闻啧啧称奇,只说,“这里竟然还有这么一面玉墙,我天,这得多值钱啊!”
“白玉墙,白玉墙,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纪乔靠在墙边努力回忆。他印象中从谁的口中听到过来着?
脚下踩着的是实泥,祁瑶捻了捻,觉得土质太过松软。她提着灯往其他没去的地方照了圈,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一口汪泉。
水还在流动,浮着几根枯枝和败叶,她从泉眼里看到自己的脸,正要探身往下继续看,水里忽然蹿出个什么东西猛地溅起水花,而她在水里看到一双血红的蛇瞳。
“啊!”
幸在祁瑶躲得快,那盏电灯随即被甩在半空,惶惶落地。
秦闻赶紧走过去,见她一脸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模样,着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被吓成这样?”
“井。”祁瑶无意识抓了把身下的泥沙,慌乱视线里瞥到秦闻要过去看,她赶紧拉住他,“井里有蛇,很像我们之前在车窗看到的那种。”
杨骈过去捡电灯,看井口的水面无波无澜,质疑道,“真的吗?”他稍微弯腰看了看,瞬间后退两步,恶寒道,“我看到了一具白骨。这井里,死过人啊。”
秦闻抽了抽嘴角,“如果这里真的是墓室,那里边就全是死人,何止这里。”
从听到祁瑶说车窗那刻,纪乔正在苦思从哪里听到白玉墙的脑子恍然闪过一丝灵光。
应玄行!
前往苗寨那一路,应玄行讲的那个故事,不就是很久以前停云山部落的首领在一棵被雷劈倒的古树边发现了一条地下通道,然后发现了白玉墙。
至于后面的故事如何……纪乔当时睡过去了。他有些懊恼自己没听完,又想起应玄行说这只是故事,这里面的故事到底如何。
算了,下次见到应玄行再问。
秦闻左右转了转,有些不放心,“你们说,我们要不要在东南角点根蜡烛,保佑保佑,我感觉这地也邪乎。”
“你有病啊。”纪乔被他这话气笑,“我们又不是盗墓的,点什么蜡烛。”
秦闻一想,“也是哦。”
祁瑶平复完心神,举着灯重新绕了一圈,最后的视线定格在正对他们的一道铜门上。
门旁边摆着一座石像,看样子是纯金的,毛发的纹理精细到根根分明,眼睛栩栩如生仿若真的在看着他们。
是修狃的金像,那位苗族古歌中的神兽。
铜门直达顶端,同时几乎占据两侧宽度,秦闻和其他人也提灯过去看,所有灯的亮度将门上所有图案展现在众人眼前。
“三十六堂神,七十二堂鬼。”祁瑶几乎脱口而出。
她把灯举近,悠悠明灯圈出一个长相神似于土地公样貌的长须老人,祁瑶惊奇道,“这位是灶王菩萨。如果没错,这门上刻的是苗族鬼神中所祀有的三十六堂神。”
“《苗族古老话术》中说,三十六堂神鬼为灶王菩萨,五道神亲,上殿高岩三保等等,苗人举办祭祀活动很多都会供奉他们。”
无论是神还是怪,一面门罗列着三十六堂全部人马,压迫感与诡异感重重袭来。秦闻按着门摸了摸,思索着,“这怎么开啊?”
咔哒。
秦闻的手忽然从某一处门面里凹陷下去。
铜门应声而开,大家愣愣地看着他,秦闻还没来得及嘚瑟,黑暗处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极速掠过的声音,紧随其后是类似于机器运行般的咔咔响,像是触发了某种机关。
一枚飞镖瞬间插中杨骈背后的包。
明晃晃目睹了这一切的三人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心里快速掠过同一个想法——完了,按到墓里的机关了。
这下真要陪井里的白骨了。
飞镖仍从四面八方不断袭来,明箭易躲,暗箭难防,祁瑶脸侧被划到,血珠溅落在地,还诱发了黑暗里蛇吐信子的声音。
“我靠,还好老子练过几年跆拳道。”秦闻一个翻滚避开了几枚箭刃,在落地那一瞬间还是疼得嗷呜出声,“地上为什么也有飞镖啊,嘶……我的屁股。”
机关的发射速度很有规律,飞镖从两侧往外掷同样也好像有迹可循,而就在大家千钧一发的时刻,四周没有征兆地,隐隐响起银饰摇晃的铃铃响。
就是这阵意外地银饰声,纪乔才琢磨明白点机关规律的思绪瞬间被拉回那个大雾弥漫的泥地。
这种危险的情况下失神是致命的,然而等他极速回过神来,手里灯能照亮的范围里忽然闪现出一枚直奔他面门的飞镖,近得纪乔都能看见顶端寒凉的白点。
这不得横死……他赶紧偏头想躲开,视野盲区的黑暗里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随即电灯映着一个人侧踢的身影,他稳稳踹开了那枚飞镖,银饰彼此碰撞的脆鸣此刻响到极致。
同一时刻,黑暗仿佛随那阵铃声被驱逐,周围亮堂了一大半。秦闻诧异地喊出声,“应玄行?!”
明明刚才还想着下次见面来着——难道苗疆的神真的能实现愿望?
纪乔正低着头怔怔地看那只攥着自己腕子的手,五指修长清瘦,沿着上看是黑色蓝金绣边苗服,缀着几圈银饰。
再看,就是应玄行冷冷看过来的视线。
“你……”不是在山下吗。
纪乔话启到一半猛然刹住,因为对方拎着的一把匕首先抵在了他脆弱的颈侧,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失语。
这几天同居,听惯了那人耍赖傲娇胡搅蛮缠的话,此刻停留在纪乔耳垂的嗓音干净而薄凉,“你们什么人?敢私自闯进千面棺?”
秦闻示意他放下手里的匕首,“应玄行,好,好巧啊。”
祁瑶倒吸一口冷气,“有什么好好说,你先放下刀。”
刀抵在脖子间的触感其实很危险,心脏似乎也随之剧烈跳动,纪乔应该害怕的,却不知道内心就是激发不出名为恐惧的感觉。等了一会儿他咂摸出些不对劲,侧眼看去,睨见是刀背那面对着自己。
而锋利尖锐的那边,正对着应玄行自己。
难道他视力不好,连刀拿反了都无知无觉吗?但是看他刚才那下利落的侧踢,不像没有练过的人。
不过这没什么好提醒的,万一应玄行不是故意为之,那危险的还是自己。纪乔又转头去看,发现明亮处的源头是一名站在烛火灯盏边的少年。
那少年也穿着苗服,只有应玄行肩膀高,但带着一副红白色交错的恶鬼的面具,面具两边缀着流苏型的银饰,垂落到腰的黑发里露出一串连在一起的小白骨骷髅头,显然身份也不一般。
听及其他人的话,应玄行嘴角弯了弯,笑意却不达眼底,“是啊,我本来是打算来收尸的,看来还是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