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圆回去了,谁不知道王守仁打退佛朗机人的第一步,就是先策反在东南亚的华裔匠人,后续又俘虏了好几艘大船。
张文冕又道:“敢问李阁老,新大洲上,是何光景?”
张文冕是想细细地问,总会有纰漏。但他想不到的是,哪个现代人没学过地理呢,更何况月池还不止一次去澳大利亚。真真假假掺和着来说,才最能唬人。张文冕不论怎么问,都未能找到一点儿纰漏,反而叫在座之人既为新大洲上的风物而惊异,更为月池口中遍地珠玉的繁华所心动。
杨玉和张允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来。他们正当盛年,当然不能如老刘一样,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如是真的,竟是真的……那他们不就能脱困了,非但能脱困,还能更进一步,继续飞黄腾达!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响起,撕碎了他们的妄想。
刘瑾只问了一句话:“你是什么时候派人出海的,是在皇爷带你出京前,还是出京后。”
月池的动作一滞,随即若无其事道:“这重要吗?”
刘瑾呵呵一笑:“的确不重要。”
寥寥数语,没头没尾,可这两个人却竟都像是了然于心了一般。
张允一脸呆滞地看向杨玉。杨玉心中隐隐浮现不祥的噩兆,他的额头沁出汗珠,眼珠滴溜溜直转。为什么刘瑾会说,的确不重要呢?皇爷和李越是在去年年底才和解,船队不可能在此之后出海,那是船,又不会飞,怎么可能赶得回来。
那要是船队是他们和解之前就被派出去……杨玉一凛,以皇爷的谨慎,不可能不埋钉子啊。据他所知,自那次宫中之事后,李越的师长、故交、还有那两个女人身边,都有至少三处暗哨,怎么错过那么大的事。可要是皇爷从头到尾都知道船队出海的事,又岂会遭李越拿捏呢?杨玉手心冷汗涔涔,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又在扯谎!
能坐在这里的都不是泛泛之辈。杨玉都想出来了,张文冕只会比他更快。至于张允,他和杨玉共事多年,一看他的脸色,也知道这事有猫腻。
三个人的目光,齐齐投向月池。月池不由莞尔:“不必这么看我,你们只要知道这消息是真的,也的确有大洋洲的货物不日抵港,不就好了。”
她还说的理直气壮!杨玉已是气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看到希望,又被夺走希望的感觉太痛苦了。他忍气吞声道:“事已至此,我们早已是同坐一条船。您既然叫我们来,想必也是有几分信任。既然如此,何不坦诚些。”
张允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您说出来,有什么问题,我们也能帮着圆一圆。”
月池似笑非笑道:“有什么好说的。新大洲是真的,到港的船队亦是真的。你们既如此聪敏,何不猜猜缘由呢。”
还搁着嘴硬呢。杨玉实在没忍住,阴阳怪气道:“这么说,您是造出了仙舟不成。您要是非叫我们信,我们也没法子。只是不知您这样滑稽的说法,能否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这厢正在对峙。那厢,张文冕却看向刘瑾,刘瑾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督主也认可她说得是真话,以李越的作风,的确不屑在这样的事上撒谎。几个月的时间,从大洋另一端要运货物来,当然不可能。可要是并非直接从大洋洲运来,还能从何得来呢?
张文冕身子一震,突然福至心灵,在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脱口而出:“是佛朗机人!”
舱内陡然一静。杨玉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又扯到佛朗机人了。”
张允问道:“你是说,佛朗机人也知道新大洲?”
月池赞许道:“不愧是文冕啊。他们常在海上航行,早在十余年前就到过大洋洲的岛屿。【2】”
张允道:“既然佛朗机人早已去过,为何我们的人没有截获情报呢?”
船舱外霞蔚云蒸,月池的眼底却依旧一片幽深:“那时佛朗机人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富庶的东方,谁会在意这块荒岛呢?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一个新大洲。直到他们在东方踢到了铁板,才开始动其他的心思。要是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这些航海者怎么向资助他们的佛朗机王室交代。他们只能拼命想办法,继续往南航行,这才发现了新世界的大门。”
月池摊手:“‘我们身为天朝,焉能坐视蛮夷恃强凌弱呢,当然要出面主持公道。正因我们在南边绊住了佛朗机人的手脚,近日的侵袭才少了这么多。’这么说,怎么样?”
张文冕等人已是毛骨悚然,此时唯有刘瑾敢开口,他望着月池,就像望着一只新奇的动物:“你怎么会做出这等事。连强盗,你都要与之为伍了吗?”
狗屁合作贸易,主持公道。佛朗机人不是大明的对手,只能把目光转向南方,没想到竟然有意外之喜。而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大明,此刻亟待财物来弥合矛盾。
李越正是抓住了这点,直接和佛朗机人议和通商,用本国的商品换取新大洲的财富。如此一来,一则海外战乱一少,自能节省大批军费开支,二则顺势拿出新大洲这么一块大饼,眼下的冲突就能可迎刃而解。至于为什么编出这么一套话来,想也知道,佛朗机人在大洋洲必是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中华文明礼仪之邦,如今竟沦落到与贼子共谋,同销赃物,必定引起轩然大波。这才是她非得披上这一层遮羞布的原因。
月池微笑:“谁会信呢。”
刘瑾一哂:“也对,谁会和钱过不去呢。只要给得足够多,黑的就能变成白的,错的也能变成对的。”
张文冕深吸一口气:“可要是有人,非要戳破这层窗户纸呢?”
月池随手将手中的点心丢了出去,无数锦鲤霎时间涌到湖面上,争先恐后,狼吞虎咽。
她的双眸依旧澄澈:“要么解决问题,要么解决提出问题的人,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我教你吗?”
四个人心事重重地来了,又心事重重地走了。月池转入舱顶时,朱厚照正在解九连环。晶莹的玉环,在他手中解开又被合拢,周而复始,他却玩得聚精会神。
月池坐在他身侧静静看了半晌:“好玩吗?”
朱厚照动作一顿,漫不经心地答道:“好玩。你呢?”
月池回忆适才刘瑾等人的神色,也笑了出来:“好玩,比你这个可要好玩多了。”
朱厚照按住她的肩膀:“那你就好好玩,切莫乐极生悲,弄巧成拙。”
月池凝视他半晌,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自然。这么多年了,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朱厚照:“……”放心,他可太放心了。
新大洲的消息,不知何处传出,却很快闹得人尽皆知。董玘、康海等人匆匆来到杨慎家中,几人都是大眼瞪小眼。谁会想到,还能这样出牌。本来是以为是内部博弈,眼看东厂和锦衣卫都在接二连三地出纰漏,眼看就要兜不住了,谁知,居然还有这样的神来之笔,一下逆转乾坤。
康海仍心存犹疑:“会不会为虚言……”
杨慎摆摆手:“这不可能。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他们岂会如此。”
董玘缄默片刻:“含章那边,可有消息吗?”
提到月池,现场气氛变得更加凝重。杨慎望着空荡荡的府邸,眼眶隐隐发酸。
卢雍迟疑道:“为何不开诚布公谈谈,这兴许是误会。毕竟上头有命,含章又能怎么样呢……”
杨慎沉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过去的事,我无话可说,可将来,他总当尽直臣的本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