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妇忙来堵他的嘴,正闹到不可开交之时,眼底青黑的才宽已然出来,他忙喝止下人道:“快住手,安可对张郎中如此无礼!您先莫急,请入内详谈。”
张彩衣冠不整,两颊通红,他已然出离愤怒了,他快步上前道:“好,我倒要听听,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二人进屋落座。张彩横眉怒目,才宽被他的灼灼目光,盯得一声苦笑:“我昨日的确决心要点兵出战,可在于众将连夜商议后,却觉此并非出战的最好时机。”
张彩冷笑一声:“怂就是怂,何必找这些理由。”
才宽正色道:“我并非是有意推诿,只是长途跋涉,与右翼去共抗左翼,远不如等鹬蚌相争,坐收渔利。”
好似一个霹雳在张彩头上炸响,他猛然起身,问道:“那李御史的夫人、一众锦衣卫和高僧呢?”
才宽面露痛色,他道:“某万分遗憾,只是为了军民和胜利计,不得不先将他们的安危放在一边。”
张彩一个箭步上前,他揪住他的衣襟道:“放在一边,你怎么说得出口,他们都是功臣,都是为国效命的功臣!”
才宽还是没有动怒,他道:“可为大义计,必须得暂时舍弃他们。这亦是圣君明臣所为。说不定,苍天有眼,也会让他们安然无恙呢。”
张彩啐道:“放屁,你简直是在放屁!”
才宽无奈道:“张郎中亦是博古通今,难道不曾读过《资政通鉴》。唐贞观四年,突厥颉利可汗在兵败后愿意举国依附,太宗大喜,先遣鸿胪寺卿唐俭为使节,后遣大将卫国公李靖去迎接。而李靖到了之后,却认为颉利可汗虽然遇兵败,却仍有实力,若他率部去投靠敕勒九姓,必成大唐心腹大患。如今,我方的使节已经到了突厥营地,颉利必然放松戒心,不如趁机连夜突击,必能打得敌方丢盔弃甲。同行的张公瑾不同意,言语中指朝廷已经接受了颉利归降,且派遣使节,怎可出尔反尔。卫国公却道:‘此乃韩信破齐之道,唐俭等人,不值顾惜。’果然,他连夜出击,大胜而归,而唐俭一行也全身而退。这不是正是英明谋划,得天之幸吗?”
张彩的双手抖如筛糠,他终于意识到,才宽不是在推诿不想出兵,他是真的这么想。他道:“那万一,老天无眼,他们都牺牲了呢?”
才宽道:“本官必为他们请死后哀荣,荫及后嗣。这是为大局计,最好的办法。如若此刻出兵,我们这方的士卒长途跋涉,又去开战,也会牺牲不少,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张郎中,我明白你的难处,只是我等为朝廷命官,应当摒弃私心才是。相信就是李御史在此,也会理解本官,忍痛割爱。”
张彩倒退一步,忽然想到了李越的那个梦,那个怒奴和悦奴的梦。难道贵极将相的代价,就是要将亲情、友情、信义全部割舍吗?他摇了摇头:“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才总制,您是深明大义,可我张彩不过是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在我心中,私远大于公,私远胜于公,我只想我的同伴,好好回来!”
才宽道:“那么,恕我无能为力。”
张彩道:“好,既然您是秉承公心,那想必也不会阻拦我去请旨吧。”
才宽一愣,他道:“千里迢迢,你赶不及的……”
张彩声嘶力竭道:“赶不及也要赶!哪怕累死在路上,我也要赶!”
才宽长叹一声,他道:“您请便。我已将随你而来的骑兵全部斩杀,我会再派护卫,随侍你左右。不过,恕我直言,万岁的英明,亦如唐太宗。”
张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又一次踏上了无望的征程。边塞的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黄沙遮蔽了他的视线。他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可到最后眼窝干涸,却连一滴泪都没有淌下。
朱厚照同样也在吃尘土。他是喜欢外出游猎,骑马疾驰,可从未这样夜以继日地长途奔袭。他的大腿内侧磨得血肉模糊,十个手指上都起了水泡。在短暂的休息时,张永一面替他挑水泡,一面忍不住流泪,他道:“您打娘胎落下来,就没吃过这种苦头。您这是何苦啊。”
朱厚照闭目养神,没有作声。他心里很不耐烦,可他连骂人的心情都没有了。这时,随侍的翰林顾鼎臣捧了今日的晚饭来。张永抬眼一看,居然是一块烤得黑黢黢的肉。他忍不住斥道:“好大的胆,你竟然将给万岁吃这种东西,还不快去重做!”
榜眼顾鼎臣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他只是帮万岁解了一次字谜而已,居然就被委以随行史官的重任。他是渴望时时与圣上接触,但不是这种在鬼地方替他端饭擦药的接触!
顾鼎臣愁眉苦脸道:“张太监,下官也不想,但这荒郊野外的,皇上也想日夜兼程,实在是一时拿不出东西啊。”
朱厚照一看之下,也皱起了眉头。但他却什么都没说,而是果断接过肉,大口大口嚼起来。张永看得目瞪口呆,相拦又不敢拦,他道:“这哪里是您吃得东西,咱们又不是没有银两……”
朱厚照道:“朕的银两是有大用,而非用来吃喝玩乐的。大明的将士吃什么,朕就吃什么。”
直到这一刻,皇帝身边的近臣才深深发觉到他的决心。在此之前,一些臣子虽见他起东官厅、兴武学、推武举、大造火器,可仍只是将这当作是他好武的表征。可如今,众人眼看他长途跋涉,与士卒同吃同住,并且持续不断地调度军饷铠甲武器等物,运往九边,才意识到,他是真心实意,要深入蒙古腹地,和蒙古人真刀真枪地干上一架。
太监和文臣皆是万分惶恐。《明会典》明确规定,天子巡狩、亲征,必有文武大臣随行。但朱厚照是要急行军,自然不肯带上那么多人。于是,内阁并府部等衙门俱各开具堂上官姓名上请,伏乞于内各点一员随侍,以尽臣子之心。朱厚照以“吊民伐罪”为出师之名,借贞筠之口以祖制压服官吏,这时自然不能立刻变卦,又把圣人之言、祖宗家法撂在一边了。
“最强者并非永远能保持其主人的地位,除非他将力量化为正义,将服从化为责任。”【3】使人心甘情愿地服从才是权威。他的羽翼未丰,是以只能扯先辈的大旗,立下不世之功后,再在其中慢慢地进行演化。因此,他还是带上了各衙门的代表。
结果,这一带上,他就片刻的安宁。刚开始,代表官吏们是劝皇上尽快回去,后来劝皇上切勿亲出与之对阵,再后来甚至开始说:“今元子未生,九重大内无人居守。不如于宗室之内挑一人暂立为储君。”
对于这些话,皇爷是充耳不闻,只是第二日特特又加跑了二十里路,这下再也没有人找他支吾了。大家在自己的帐篷里累成死狗一般,只得一面流泪,一面祈祷,宁愿万岁像太宗爷一样在草原上扑一个空,也不愿他正面碰上鞑靼骑兵,与人交战。土木堡之变时,文武百官可是死伤不少啊。
然而,他们的这番打算注定落空,只因他们在山西境内时,碰到了一个熟人。张彩此时已然形容枯槁,泪水在他脸上冲下两条长长的沟壑,他既想哭,又想笑,终于扭曲成了一个古怪的表情。他几乎是跌跌撞撞扑到朱厚照的马前,喊道:“皇上,快去救命,快去救命!”
看到他这幅惨状,同样灰头土脸的朱厚照一时也是怫然色变。此时,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才宽已然率军往鄂尔多斯去了。他们赶到固原,却扑了一个空。
张彩浑身发麻,才宽出发,意味着左右翼大战已经结束了。他揪住巡抚喝问道:“有没有消息,董大他们怎么样了!”
巡抚一个劲地摇头,磕磕巴巴道:“不知道、下官不知道啊……”
朱厚照沉声问道:“那是谁胜谁败?”
巡抚忙道:“回万岁,这……我们也不知,只是听说那边都战成了一团了,尸横遍野,才总制怕贻误战机,就急急追上去了!”
时间拉回到在大战前的鄂尔多斯,时春:“……早在宣府时,老娘就知道,指望不上你们。”
第280章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过几息的时间,局势就无可挽回。
“你们这些软弱的汉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和你们合作!”亦不剌太师眼见援兵不至,后悔不迭。
满都赉阿固勒呼阴狠道:“不如将他们全部宰了祭旗,也算是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大小领主闻言齐齐称是,杀气腾腾,眼看就要动手。巴亚金等一众马贼吓得魂飞胆裂。他们都是些粗莽之人,只要有吃有喝有穿,对外头一切事宜都不关心。先前,月池被软禁,他们也只是害怕了一阵,见供奉如旧,就又开始醉生梦死。时春等人重入王帐时,他们本以为自己跟的汉人和鄂尔多斯部又重归于好了,谁知,这怎么又喊打喊杀起来。
一众马贼哭天喊地地求饶。他们叫道:“我们只是跟着他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求诺颜饶我们一命,我们愿意给诺颜做奴仆……”
“对对,我们还可以继续去扮和尚,帮诺颜骗人呐。”
扮和尚骗人戳中了这些领主。他们眼神交汇,黄金家族的威望不可侵犯,他们要想和皇权抗衡,就只能借助于神。这样看来,这群和尚和马贼或许可以暂时留下,当个摆设,安定民心。
董大见状道:“哎呀,他们不来援助,也不是我们想得啊。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是被坑害。左翼就要打过来,我们都坐在一条船上,干嘛还杀来杀去,何不一块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