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弘治帝更加看重月池,因而这次也将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她。月池则对于皇帝的厚爱表示难以承受,她自觉无能为力。果不其然,一出京城,太子就开始作妖了。
“孤说得话你们听不明白吗?先去泰山!”他喝道。
指挥使石义文心底叫苦不迭,他当时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塞重金把自己弄到了东宫,本以为伺候的是个金娃娃,谁知是个时时会炸的炮仗。可该劝得还是得劝,他咬咬牙道:“爷,我们不是去济南参加乡试吗。陛下临行前嘱托过……”
朱厚照扬了扬鞭:“你是现下就走,还是被孤抽着走?”
石义文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愣是被唬出了眼泪汪汪,他求助地看向月池。朱厚照同样也看向她,月池默了默,问道:“未免意外情况出现,我们最好提前三日到济南。那这一路的日程,当如何安排,指挥使还是尽早拿出个章程来。”
石义文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只得闷闷地应了。朱厚照讶异道:“怎么,你这次倒不直言相劝了?”
月池道:“您摆明是早就打定了主意,我又何必白费唇舌呢?”
朱厚照失笑:“你倒是识趣。”
月池叹道:“跟着您这种主子,不识趣就要吃鞭子了。”
朱厚照大笑出声:“那还不快跟上。”
月池万万没想到,这一跟就是整整七天,白日早起策马狂奔,晚上堪堪休息几个时辰。待到达泰山时,月池已经站不住了。她望着眼前的峨峨高山,和络绎不绝的行人,问道:“我能坐个滑竿吗?”
朱厚照斥道:“来此拜神,焉能如此不诚?”
拜神?月池恍然大悟,这才知他不惜千里奔驰到此的缘由。泰山神又称东岳大帝,掌主管人间贵贱尊卑之数,生死修短之权。因为其神职,不少重病之人都会到此求神拜佛,以期延寿。而历代帝王都有泰山封禅的传统,因为泰山峻极,被认为是天子与上天沟通之地。原来是为弘治帝,天下也无第二人值得他如此了。
月池道:“那您先请。”
走了没几步,朱厚照回头见她一瘸一拐的模样,也不由皱眉:“罢了,罢了,找个滑竿来。若真瘸了,还考什么试。”
石义文忙命人找了两架滑竿来,月池坐上去终于感觉活了过来,可朱厚照却拒绝了。素日连拉弓都嫌累的太子爷,竟然真一步一步走上去,面对三步一观,五步一庙的神仙居所,他是一个个地进入拜见,以至于最后已然额头发青,汗流浃背,坐下小憩时就要脱衣裳。月池忙拦住他道:“小心受了风寒。”
朱厚照没好气道:“您老人家一路高坐,自然不热。”
月池失笑:“若非您宽和悯下,我也没有这般大的福气。泰山神见您既虔诚又心善,必会让您心想事成。”
说着,她就将手帕垫到了他的背上,又不让他喝凉水,只能喝温水。朱厚照发热的脖颈被她冰凉的手指冻得一颤,他回头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月池道:“自幼体弱,老毛病了。”
朱厚照道:“早让你一同学射,你非要犯懒。”
月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朱厚照猛然想起自己中途打退堂鼓之事,忙转移话题道:“对了,离玉皇庙还有多远?”
石义文忙道:“爷,不远了,您瞧,那就是了。”
朱厚照抬头一望:“那走吧,尽早下山休息一晚,明儿还要去济南呢。”
玉皇庙位于泰山的最高点,竟然修在山崖上。站在下方仰望绝顶上朱红色的古刹,即便是无信仰者也心生敬畏之感。庙中正殿供奉着玉皇大帝的铜像。太子爷忍着不耐排队进入,在拈香拜见后,又命石义文布施香油钱。
来得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庙宇都蒙受了皇家恩泽,皇太子出手都是五锭大金元宝往上。石义文心想,玉皇毕竟不同其他毛神,故而这次拿了整整十锭出来,朱厚照还嫌太少,又命取出了十锭,凑够了整二十锭。这金光闪闪的一盘奉于观主,不仅让观主欣喜若狂,殿中其他百姓亦是目瞪口呆。朱厚照更是道:“若神明果真能如愿,我必替这山上所有铜像重塑金身。”
观主和一众道士千恩万谢,表现玉皇大帝一定能让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事事顺心,飞黄腾达,还邀请他留下来用斋菜。朱厚照一面进内堂,一面无趣地摆摆手:“腾达就罢了,我还能怎么腾达。”这下围观众人更断定了他身份非凡,必是大家权贵出身。一时之间,不过吃个饭的功夫,希望入门来拜谒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朱厚照开始还觉有意思,后来就嫌烦了,直接命锦衣卫把门堵上。
月池叹道:“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您这般行事,小心被贼人盯上。”
朱厚照笑道:“盯上正好,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家伙,这么不长眼。”
月池一时无语,正待再劝时,就听门外忽而传来:“‘伪启三涂,谬张六道,恐愒愚夫,诈欺庸品。乃追忏既往之罪,虚规将来之福;布施万钱,希万倍之报,持斋一日,冀百日之粮。’岂非滑天下之大稽,当真可笑可笑。”
月池记得,此句出自《资政通鉴》,其意是说佛教不过是欺骗愚人的谎言,以为忏悔就能求来日福气,施舍一点就能妄想得到更多回报,简直是痴人说梦。在他们门外大声吟诵这句话,摆明是说给刚刚布施数金的太子爷听得。朱厚照闻言当即变了脸色,直接命人将门外那人拖了进来。
月池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位相貌端正的青年书生。那人挣脱锦衣卫,整了整衣冠道:“学生穆孔辉,见过二位公子。”
朱厚照微微抬手,月池一见他的举动便知不好。她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您且慢动手,瞧他的服饰,这是个秀才。”
朱厚照冷冷道:“那就先革除功名再打,拖下去。”
那人闻言一惊,还未开口就被架起来带走了。月池起身道:“您是白龙鱼服出京,怎可轻易暴露身份。此人只是出言不逊,不若网开一面算了。再者说了,在神佛面前,见血不吉。”
朱厚照道:“此人亵渎神灵,神佛见其受罚,欣慰还来不及,怎会不喜。”
月池道:“玉皇慈悲,必会给其改过向善的机会。您何不宽宥他一次呢?”
朱厚照瞥了她一眼道:“那就先打十板子。看他知错与否,再决定是否补上后面的。”
月池:“……”
她正不知当如何是好时,就见石义文匆匆进来,禀报道:“爷,不好了,山东巡按监察御史陆偁在外求见。”
月池叹了口气:“只怕不是求见,而是责问你们是哪家的豪奴,敢在此当众打人吧?”
第74章万苦千辛断人肠
就为一顿饭,居然又惹来滔天大祸。
巡按御史虽然只是七品官,却序在三司之上,且享有代天子巡狩的威权,“所按削藩服大臣,府州县诸考察,举弹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1】。因着这份权力,陆御史在山东官场堪称响当当的一号人物,等闲不敢捋虎须。结果,就在他带着好友,也是他力荐的山东乡试主考王阳明到泰山游玩时,竟然看到了这样耸人听闻的事件。这叫陆御史如何能不动怒呢?
他在表明身份后,急忙命左右将穆孔辉扶起来,细问他来历缘由。穆孔辉原来也是官宦之后,曾祖父曾为潞州训导,祖父和父亲都有功名在身,就连他自己也是应试的秀才。陆御史气得胡须都在发抖:“简直是狂妄至极,狂妄至极,竟然敢随意打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立刻带路,本官倒要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穆孔辉皱眉道:“那位小公子似是知道学生的身份,他说先革除功名再打。”
此话一出,众人的动作都是一滞。陆偁与王阳明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宦海之人,如何会不知这句话的份量。陆偁皱眉道:“莫不是藩王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