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走到店门口,就见一群人在对着店内指指点点。几个穿着毛青布衫的妇人极为热心地向周围人解释:“听说是那丰安小杂种又惹了事。”
“好像是把谁打了!”
“刚刚李家大哥进去了,听着正训他呢。”
众人话音未落,就听着店内丰安不管不顾大喊:“我打她又如何,她本来就是个婊……”
左邻右舍都恨不得将耳朵贴在李家的墙壁上,然而到底顾忌体面,他们正凝神细听间就听到李龙一声暴喝:“还不将这贼囚根子给我捆起来,堵住他的嘴,狠狠揍他的皮!”
众人齐齐应了声是,接着打沙包似得的重击声此起彼伏,丰安痛苦的闷哼声连绵不断。
妇人们听得都微微蹙眉,七嘴八舌道:“不会把他给打死了吧?”
积年的老人则道:“这等贼奴才仆本来就该好好教训,三天两头地出幺蛾子。说到底,也是这李大雄立身不正,治家不严。”
一等的尖酸刻薄闲汉这时便酸溜溜地开口:“那又如何,盖不住人家福气好,浪荡了一辈子,前头女人给他生下一个带把的,读书还争气,后头这个买来的,生得俊俏不说,还生下了这棵摇钱树。”
此话一说,众人又开始齐齐议论起李大雄起来。
舒芬因被这群人拦住去路,听了一耳朵的议论纷纷,正满头雾水间,就见李龙一脸急色出门来。他两眼发亮,忙大声喊道:“贤弟,贤弟!”
李龙见他颇是讶异,但是似乎也无心与他交谈,他强笑道:“舒兄,真是抱歉,今日寒舍只怕无法招待兄台了……”
舒芬正色道:“贤弟哪里话,我是担心贤弟这才追来的,打算助你一臂之力。”
李龙沉吟片刻,就将他拉进店门,附耳道:“眼下确有一事要劳烦兄台,请兄台同我们一道出去,分开寻找舍妹。”
舒芬瞪大双眼:“令妹?”
他立刻便回过神来,难不成丰安打得竟是李家大姐,可区区一个下仆,如何刚动手打主人家的女儿。他虽满心疑惑,也知现下不是追究此事的时机。他点头应下,问道:“烦请贤弟告知大姐容貌特征。”
李龙长叹一声:“最美的那个便是了。世人所称红颜祸水,便是她这般了。”
舒芬更是惊异了,须知道,红颜祸水并非是什么好词,最先所指的便是啄皇孙的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怎会有兄长这般形容亲妹的。难不成,这李家大姐有行为不端之处?
他虽心生疑窦,却并未明言,当下还唤了自己家的仆从来,和李龙、寿安、明安一同出门寻找月池的踪迹。平安随后便关了大门,然后便坐到被打昏过去的丰安身旁,狠狠啐了他一口。
现今凡进出城门者皆需出示路引。《会典》卷一百六十七有言:“若军民出百里之外不给引者,军以逃军论,民以私渡关津论。”而路引的办理极为繁琐。凡外出经商探亲访友旅行者,先向里甲申请,再呈报州县审核,核准后方发给此人路引,而且路引上会注明姓名、年龄、住址、事由、起迄地及时间。靠这路引出去了也不算完,回程归里后此人还需缴还原路引,予以注销。同时,这路引使用之前还要向当地里长或老人禀报。
在这样的要求下,李龙心知肚明,月池是决计出不了城门。而梅龙镇县城就这么大,她又带了脚铐,又能跑多远?李龙现在一是担心的是她被拐到不该去的地方,坏了闺誉,二是此事若被李大雄知晓,必又有一场风波,一定要在亲爹宿醉醒来前将月池带回去。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超乎他的意料,他们四个青年男子,加上舒芬家的三个小厮在城里来回搜寻,跑得满头大汗,却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最后几个人气喘吁吁地立在龙凤店内,寿安一面灌水,一面抱怨道:“这大姐难不成是长翅膀飞了!这里里外外都瞧过了,没有啊。”
明安踌躇片刻道:“要不,大哥,我们再去爹常去的地方瞅瞅……”
李龙一惊,他飞快看了舒芬一眼,斥道:“满口胡沁些什么!她又不傻,青天白日的,往那处作甚!”
明安被吼得不敢做声,只能与寿安悄悄使眼色。寿安嘟囔道:“本来就是嘛,现在除了那一处,不是都找遍了吗?”
李龙勃然大怒,正待发作,舒芬却突然开口道:“此言差矣,明明还有一地,我们从未仔细搜过。”
李龙脑海中飞快划过地名,他疑惑道:“还能有哪里?”
舒芬笑道:“就是这里。”
此言一出,李龙恍然大悟,寿安、明安一头雾水,而平安却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开始微微颤抖,可随即他就抬起头,大声道:“不可能啊,我一直在这儿,没听到什么动静。”
李龙皱眉:“她必是在后院,你这里自然是听不清了。”
语罢,他便领着一票人风风火火往后院走去。而舒芬为外客,自然不能私入内宅,便与平安一道待外面,看守昏迷的丰安。两人相对无言,平安的耳垂和脖颈就像熟得发紫的桑葚,他低垂着头,目光躲闪。这样的举动,不仅让舒芬生疑,就连他自己也奇怪。眼前这个书生,头戴方巾,身着圆领宽袖黑边儒袍,面容称不上英俊,难得的是风度儒雅朴质,按理说应当是个随和之人,为什么他会这般惧怕呢?
舒芬也在思索,这小厮不过八九岁模样,生得机灵白净。他仔细在脑中搜寻,确认与他素未谋面,更谈不上什么过节。那么他如此举动,只能是为了今日之事。
他定睛一看昏迷的丰安,发现他脸上尚有未干的唾沫,似有多了几块青紫。是谁打得不言而喻,他眸光一闪,突然喝道:“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子,李家大姐受了委屈,自有她父兄做主,何须你在此添乱,还不速速交代她的去处,若闹出事端来,坏了她的闺誉,你吃罪得起吗?!”
平安被骇得双腿一软,他小脸煞白,险些说不出话来。舒芬正待追问,忽听到清如玉壶冰的女声:“这是哪里来的秀才,在我家呼来喝去?”
他愕然回头,只觉这姑娘肤光如雪,面目姣好,左脸颊虽然红肿,可也难掩秀色。她举手投足间非但没有半分寻常女子的腼腆娇羞,反而落落大方、气度高华。看得他一时心神竟有些恍惚。直到听到她行走时脚铐的响动声,他才回过神来,眼见她衣袂飘飘从他身旁走过,将一叠衣物递给平安。
平安此时已经呆若木鸡。月池靠衣服遮挡,重重捏了捏他的手:“还不去柜子里取些银钱,到布店扯几尺青布来,哥哥的衣裳已经不合穿了。”
平安吃痛,先是一声哎哟,然后连连应道:“哦哦,我知道了,知道了!”他接过衣服,一下就摸到了其中硬质的账册。他忙一溜烟地跑回柜台。
主人家的女儿,怎么会带着罪犯才带的脚铐,舒芬正想询问,月池却一横身挡在他身前。舒芬一惊,下意识依礼侧身回避,拱手道:“您这是何意?”
月池一直靠从他的札记中汲取知识来度过日日被羞辱,折磨压榨的时光,几乎是在他们见面的第一眼,月池就凭借他的服饰、神态和出现在此地的时机判断出了他的身份。但是在现在的情形下,她必须说出这样的话:“你是何人?擅闯我家意欲何为?还不快离开,要不然我报官了!”
舒芬被连珠弹炮的问题逼得倒退一步,他苦笑一声,开始解释:“姑娘误会了,我是令兄的同窗……”
就在他们二人纠缠之际,平安已然蹲了下来,蹑手蹑脚将账册放回原处。这事虽做过多次,可一直都是万籁俱寂时出手,这般在人眼皮子底下忙活还是第一次。平安摸了一把冷汗,心下暗自感慨,大姐就是聪明,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可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外面又出事了。
原来是李龙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大步流星地从内宅出来,他一见月池便喝道:“你跑去了何处?!”
兄长到此,月池立时由咄咄逼人转为垂眸不语。李龙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只觉她实在冥顽不灵。他怒火中烧,却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简直混账!你再如此作为,我也不必再替你遮掩,索性告诉爹去,届时看你有甚好果子吃!”
“再好不过了。”月池抬头的一瞬间,已然是泪眼婆娑,泪珠顺着她青紫红肿的脸颊上滚落,更显楚楚可怜,“连家中一个下等奴才仆都敢这样羞辱我,我活着还有甚趣味!”
羞辱二字一出,在场之人都是悚然一惊,李龙忙捂住她的嘴,额头都沁出汗水。舒芬忆起李龙所说的家丑,已觉窥到了真相的边缘。可这丑未免太大,事关女子名节,他立刻提出告辞。谁知这李家大姐竟然如此大胆,她一把扯下李龙的手,朗声道:“捂什么了,事到如今,我还惧失这点颜面吗。”
她指着丰安,嫌恶道:“实话告诉哥哥,这厮今晨意欲闯入厨房对我无礼,我惊惶之下,以沸牛乳泼他,他恼羞成怒,这才打了我。”
李龙固然因丰安胆大妄为而愤怒,但是当着舒芬的面,他心里更多是尴尬羞恼。他忙拽着月池往里屋走,月池瞥见了舒芬震惊的脸色,继续道:“我在这家中已轻贱的如鞋底的泥一般,只因三年前我不愿被他卖到烟花之地去,换钱供他还赌债。我虽是女子,但也知气节二字,不过就是一死而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舒芬大为震撼,他抬头正对上月池的眼神,出乎意料的是,她眼中并无快要燃烧的愤怒,而是同将死之人一样,失去了一切生机。他就这样定定与她对视,直到李龙摔上的房门,隔绝出两个世界。
李龙已然气得面如金纸,他喘吁吁地指着月池,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月池瞥了他一眼:“哥哥休怪我让家里失了颜面,里子都要没有了,还要什么面子。爹只有哥哥一个儿子,而哥哥素来看重我,是以丰安在哥哥处受了气后,也只敢到我面前言语调戏侮辱,可今日,他却敢直接动手,你难道没想过,他这熊心豹胆是从何而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