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噩耗从南京传来
1937年12月14日是农历十一月十二,星期二。这天正是阮媛三十二岁的生日,这天曾涧峡和周曦沐刚好上午都没课,他们俩相约一早去衡山县城买些好吃的,晚上四人一起庆祝阮媛的生日。
到了衡山县城,两人刚刚赶到集市上准备大肆采购一番,报童清澈稚嫩的喊声清清楚楚传入两人的耳中:
“卖报卖报,南京沦陷!南京沦陷!卖报卖报!日本兵四处烧杀抢掠,卖报卖报,南京沦陷!……”
周曦沐和曾涧峡面色凝重地对视了一眼,周曦沐赶紧追上跑远的报童,掏出零钱,买了一张《大公报》。
周曦沐和曾涧峡看到报纸的头版斗大的标题写着“南京沦陷”,细读内文,上面详细记载了南京在12月13日沦陷的经过。南京沦陷的事实让两人震惊和悲伤,但当他们看到《大公报》刊登的蒋介石昨晚在前线发表的“为我军退出南京宣言”时,难以遏制心中的愤慨之情。宣言中说“国军退出南京,绝不影响我政府始终一贯抵抗日本侵略原定之国策……政府所在地既已他迁,南京在政治上、军事上皆无重要性可言。予作战计划,本定于敌军炮火过烈,使我军做无谓牺牲过甚之时,将阵线向后转移。余今本此计划,令南京驻军退守其他阵地,继续抗战”。
“六朝古都就这样被舍弃了,怎么能说在政治上、军事上皆无重要性呢?南京城里的老百姓怎么办?”曾涧峡喃喃道,长叹一口气。
周曦沐默默合上报纸,两人对望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下午去学校上课,南京沦陷的新闻已经传遍了全校,同学们愤慨地高声议论,都吵着要去前线杀敌,参军的情绪空前高涨。老师们上课的时候都忙着安抚同学们的情绪,尽力维持课堂的秩序,看着同学们群情激愤的样子,周曦沐怎么可能不理解?他跟他们一样心痛,一样愤怒,却无能为力。
那一晚四人依旧在一起吃了晚饭,可是每个人都没有胃口,只得草草散场,各自睡去了。之前上海沦陷时师生们虽然愤慨,而南京的沦陷让他们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危机感,他们担忧着南京城里的百姓,也担忧着不远千里躲避战火、只求一张安静书桌的自己。战火越烧越近,也许明天就会烧到长沙,到时他们该怎么办呢?
大家的担心成了真,而且这真实比想象中要残酷千万倍——惨绝人寰、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发生了。临大同学们在学校组织了多次演讲呼吁救亡。许多老师也在演讲中发言,斥责日军的暴行。
长沙临时大学本就是在山河破碎、国破家亡的情况下成立的,同学们的拳拳报国心时刻准备着为国效力。长沙临时大学刚刚成立之时,同学们就主动提出开设军事教育课,许多学生陆续申请“参军去”、“到前线去”。校方也为适应战时需要,早在11月15日就成立了大学军训总队,并宣布:“凡服务国防有关机关者,得请求保留学籍。”同学服役结束,可继续回校学习。
这之后陆续有同学办理了休学手续,离开学校投奔前线,但大部分的同学仍旧留在学校继续学习。南京沦陷之后,在两个星期之内日军将进攻长沙的传言越传越盛。同学们参军的热情空前高涨,而且在校内掀起了“是救亡还是读书”的大讨论。两派的争议十分激烈,不仅是同学之间有争论,就连老师们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南岳分校并不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跟校本部一样,这里的同学们也几乎每天都在举行各种讨论和集会,探讨究竟是应该参军报国还是继续读书,大家可以随意站到台上,直抒胸臆,各抒己见。同学们还邀请教授们发表看法,周曦沐和曾涧峡也经常去旁听。一次两人正赶上了临大哲学系教授冯友兰上台发言,四十出头的冯友兰身穿深色长衫,梳着平整的偏分头,鼻宽嘴阔,不大却有神的眼睛被遮挡在圆形镜框的后面。他一开口就鼓励大家去参军,他说日军还在中国耀武扬威,这是国家的耻辱,年轻人在国家危难之时就应报效祖国、不怕牺牲。冯友兰的每句话都引发了学生热烈的响应,他讲完后台下一片掌声雷动。学生们热血澎湃、激动万分,涨红着脸振臂高呼“我要去参军!”
在这激昂热血的氛围中,历史学教授钱穆慢慢走上了台,他身材不高,额头宽阔且方正,嘴唇颇厚,嘴角下垂,气质严肃且疏离。掌声刚落,他用浓重的无锡口音徐徐开腔。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说一句冯友兰鼓动同学们的热血言辞,反而一再强调学生的天职就是学习,首先要把专业知识学好,建设国家需要各式各样的专业人才。中国不缺可以参军的人,却缺少各行各业的专业人才,如果有望成为专业人才的学生都去参军,中国专业人才的缺失将更为严重。跟冯友兰教授演讲时的群情高昂不同,钱穆演讲时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陷入了思考。
钱穆说完下台后,同学们陷入了热烈的讨论,两名教授截然相反的观点各有一派支持者,大家各抒己见,争执不休。主张参军的同学斥责不参军的同学“不爱国,是懦夫”,主张留校学习的同学们说“学习知识也是爱国,成为长材也是爱国”,攻击对方是“一介莽夫”,最终文斗变成武斗,一个主张参军救亡的同学一拳打在主张留校读书的学生脸上,两人扭打在一起,难分难解。
周曦沐看着眼前这一幕微微皱了眉头,他能理解部分同学想要为国而战的急切心情,但同学之间闹得如此不快实无必要,正在他要过去制止的时候,一个人在他之前站了出来,而这个人还是他认识的人。
陈确铮把争执的双方拉开,混乱中脸上挨了一拳,顿时红肿了起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站在当事人的中间,他似乎天然有一种气场,让气氛安静下来。因为误伤了他人,曾经打成一团的两个同学也暂时休战了。陈确铮环视着大家,不疾不徐、语气坚定地开了口:
“现在南京沦陷了,很可能下一步就轮到武汉,轮到长沙,我知道大家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想为我们的国家做点什么,休学参军,在战场上拼杀,固然是报效祖国最直接的方式,但我们每个人都要了解自己,是否上战场是你最能发挥自我价值的方式?你是否真的适合成为一名军人上阵杀敌?如果连这一点都不了解,盲目地走向战场,之后令人惋惜地死去,是否得不偿失?
刚才两位先生虽然各执一词,但他们讲得都有道理,我希望大家慎重考虑自己的选择,此刻我们无数的将士都在奋勇拼杀,今后还将有无数勇猛的战士前赴后继奔向战场。我相信通过这些人的努力,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我们总有一天会把日本人赶出我们的国家。到那个时候,祖国百废待兴,为了让我们的国家尽快从战争留下的创伤中恢复和苏醒,到那时就是需要在座的各位在各行各业贡献自己的长材的时候了!而要做到这一点,不经过日积月累的努力学习岂非是空谈?爱国并非只是一句口号,而是行动,但大家首先要找到适合自己的道路!人云亦云是盲目,是冲动,不是爱国!”
陈确铮说完,周围所有的同学都冷静了下来,之前的冲突也偃旗息鼓了,大家带着各自心中的困惑和思考默默散去了。一直在人群中看着陈确铮的贺础安指了指他的嘴角,陈确铮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渍。贺础安关切地拍了拍陈确铮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