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喝点茶好吗,尤泽夫先生?”
“谢谢你。”尤焦答道,随即站了起来,鞠躬、脸色通红地继续为阿达姆先生读报。
安卡坐在低深的沙发里摇晃着,听他朗读,可是她更加频繁地张望露台的门,倾听着是否有卡罗尔的脚步声。
“马泰乌什,别让水壶火熄了,先生等一会儿就回来!”她对着厨房喊道,在房里走了一圈,通过所有的窗口观望外面漆黑的世界,把前额贴着窗玻璃站了一会儿,又回到椅子上。
她等得越来越不耐烦了。
她在罗兹居住两个月以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对于博罗维耶茨基来说,这段时间是须臾即逝;可是对于安卡和他父亲来说,真是度日如年。
他们给关闭在替代库鲁夫家园的破破烂烂的狭小花园里,痛感对于农村、对于那广阔天地的无限怀念,真得费尽力气来习惯新的生活和新的环境。
安卡形容憔悴,不仅仅因为生活寂寞,还因为接二连三不请自来的种种别扭事,隐而不露的糟心事;究其根源,就是卡罗尔。
她尽其可能地把生活安排得忙碌些,有兴味些,可是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忧愁在慢慢地咬着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看卡罗尔才好。
她相信,并深信不疑卡罗尔是爱她的;但自从来到罗兹以后,她有时对此怀疑起来。
她还没有什么证据,甚至为自己的满腹疑团感到羞耻,尽管如此,她的心还是在不断揣摸着这个使她烦恼的事实。
这个人对她来说曾经是理想中的人,曾受到她自己高尚灵魂的全部光辉的沐浴,她一想到他就感到骄傲、欣慰,对他一见钟情,同意他当丈夫。现在,她却每天都因为困惑感到痛苦,越来越确信,她心里称之为可爱的小伙子的这个人,实际上跟她所崇拜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对于这一点,她日益确信无疑,因而越发感到痛苦。
有时候,他对她善良、疼爱、诚挚,能事先想到她的种种需要;可是也常常显得冰冷、别扭,挖苦起她的农村习惯来毫不留情。他令人痛苦地嘲笑她的一颗善良的心,讽刺她对穷人的关怀,甚至讽刺他所谓的村姑观念。在这样的时刻,他那双铁青色的眼睛就会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那张严峻的脸上就充满了冷酷无情的神态。
她把他的行为,包括他高兴时候的行为在内,都看成是出自他在工厂建设中常常遇到的烦恼和困难。
起初她相信是这样的,耐心地忍受着他反复无常的脾气,甚至还谴责自己不善于安慰他,不会把他吸引在自己身边,让他呆在自己身边,暂时忘掉那些麻烦和令人气馁的挫折。
她甚至想试着这么办,可是有一次看见他投向自己的既示谢意又很鄙夷的目光后,心里就凉了。
可是后来她毕竟没有凉下来,依然纯朴、真诚地爱他,为他牺牲一切,但她不会表现自己的爱,不善于把那些眉目传情、花言巧语、温柔抚媚、隐晦含蓄、装模作样的千丝万缕的线连在一起,而男人们喜欢的就是这种技法,而且常常视之为山高水深的爱情;其实,这不过是那些擅长于高价卖身的浪荡女人们献媚的手段和令人作呕的花招而已。
她的纯朴而高尚的心灵厌恶这种行径,一想到这种勾引男人、吸引男人的手段,她就疾恶如仇。
她有强烈的自尊感,她很骄傲,觉得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怎么还不回来?”她深感不快地想。
尤焦仍在以轻缓单调的声音念报,不时抬起布满汗水的脸,惶恐不安地瞅安卡一眼;这时候阿达姆先生就敲着手杖,嚷道;
“念呀,念呀!我亲爱的人,这挺有意思嘛,挺有意思!这个俾斯麦,这出戏,嘿!可惜神父不在这儿,可惜呀
我说话你听见没有,安卡?”
“听见啦。”她喃喃地回答,依然谛听着花园里树木的沙沙声和米勒几家黑夜也照常开工的工厂的机器轰隆声。
时间过得慢得可怕。
钟打过一点又一点,打完之后,寂静显得更为深沉,只有尤焦那昏昏欲睡的念报声仍在轻轻地响着;他终于念完了报纸,准备退席了。
“那么,尤焦,你在哪儿睡觉呢?”阿达姆问。
“在巴乌姆老先生的事务所。”
“怎么样,他好点了吗?”
“巴乌姆先生说,他没事儿,身体很好。维索茨基先生今天去了,想给他检查检查,可是他竟发起脾气来,差点把他推到门外去。”
“工厂还干活吗?”
“只有十个车间开工。再见。”
他鞠了一个躬,走了。
“马克斯先生昨天说,从十月份起,他们整个工厂全关门。巴乌姆大概神经完全失常了,整宵整宵地坐在工厂里,开着机器。前天,马克斯在中心大厅找到他,他正在一个个车间里晃,到处乱骂呢。哟,卡罗尔回来啦!”她高兴地嚷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卡罗尔进来,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从城里回来?”老人问。
“跟平时一样。”他粗声粗气地回答;一想到又得跟他们解释,就无名火起。可是当他瞧见安卡充满不安的目光后,脸色立即明朗起来,声音柔和地问:
“听见什么消息了吗?我没回来吃饭,因为到皮奥特科夫那儿去了,原谅我事先没告诉你,因为没时间,没有预料到要去。特拉文斯卡夫人到这儿来过?”
“来过,今天下午米勒太太带着玛达来过。”
“米勒夫人和玛达?”他感到奇怪,问。
“是邻居,随便来看看。两位女士都挺和气,都夸你呐!
还埋怨你把她们忘了呢。”
“也是瞎说,我刚才去过她们那儿几次。”
说着他耸了耸肩膀。
安卡显示出诧异的神情,因为玛达清清楚楚地说,在春天卡罗尔几乎天天到她们那儿去喝茶。
“是啊,玛达小姐恐怕是一个典型的蠢鹅吧?”
“我觉得她挺通情达理,挺朴实,挺诚恳,甚至太诚恳了奇怪,为什么马克斯先生一说到她就没好气。”
“马克斯动不动就跟别人作对。”
他明白马克斯为什么不喜欢她。
他胡乱喝着茶,克制着别出言不逊,以免惹安卡生气,同时还想着这次奇怪的会见。
她们是干什么来的呢?
也许是安卡故意跟她们拉关系。
他盘问了这次来访的详情。安卡一五一十详详细细描述了一番,还坦率表示出对她们的来访不解。
“这都是玛达瞎折腾,这放肆的丫头!”他想着,心里老大不高兴。
他还没有完全放弃给米勒当女婿的念头,所以愿意跟她们保持不即不离的关系,这样,在两位小姐中间,他的处境就比较好一点。
“得去回访她们。”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不想多认识人。”
“是啊,尤其是太不适当的人。”
“哪天我跟父亲一起去一趟,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他带几分遗憾地谈论他们粗鲁的习惯、玛达和老米勒的暴发户空想,有意夸张地嘲笑他们,以便打消安卡跟他们进一步接近的愿望——如果她有这样的愿望的话。最后又谈到了自己的事务和困难。
安卡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同情地望着他那生了黑圈的眼睛和憔悴的脸。卡罗尔说完时,她问道:
“还得过很久才能告一段落吧?”
“过两个月,我一定要让工厂开工,就是一部分开工也好,可是还有好些工作得作,一想起来就头疼。”
“以后你应该多休息几天。”
“休息!以后的工作更多,得成年累月拼死拼活地干,得努力,寻求有利的条件,找合适的主顾、资本,得好歹站住脚,到那时候才能考虑休息。”
“这种忙忙碌碌的生活,累死人的生活,就没完,没个完吗?”
“没完,而且还得费心;一番努力总不能白费。”
“要是在库鲁夫,也许你就用不着这么劳累了。”
“这话是认真的吗?”
“这话我也常说。”阿达姆先生放下手里的纸牌,搭讪说。
“我这么想了好长时间。”她轻声说,同时把身子挪到了他的近旁,靠在他的肩膀上,开始激动地、十分怀恋地描绘农村安宁而舒适的生活。
他幸福地微笑着让她幻想去吧,只要幻想能使她愉快。
他握住了她的长发辫的尾巴,嗅到了她头发的奇特的芳香味道。
“那儿也许万事如意的,没有人破坏咱们安宁而持久的幸福。”安卡一往深情地沉吟着。
卡罗尔暗暗地把她的话和另外一些女人完全类似的话比较;那些女人和她一样,一受到爱情的激励,就幻想跟他共同生活的幸福。一小时以前露茜就说过这样的话;他刚刚从她那儿回来。
他又微笑了一下,用指尖触了一下未婚妻冰冷的双手,马上断定这双手不象露茜的手那么使人着魔,甚至还难看得多。
安卡继续往下说去,十分认真地梳理着她那些幻想和憧憬编成的五彩缤纷的线束。
“我象在哪儿听过这种话,以前谁跟我说过?啊,对啦!”他一想,就想起了和利基耶尔托娃一起度过的那些漫长的夜晚,随后他又想起了其他许多女人,许多张脸、臂膀、拥抱、亲吻、爱情的海誓山盟。
今天奔波一天之后,他已经筋疲力尽,但眼前还浮现着露茜的面貌,他神经质地浑身颤抖着。由于打不起精神,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见安卡的絮语,可是他又觉得这是别人在说话,觉得那些在回忆中重又复话的所有往日的情人都近在咫尺,都在倾诉衷肠,把他团团围住,抚摸着他。他几乎听到了她们的裙子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她们皙白的侧影,那充满着奇特魅力的笑容和话语包围了他;他正在看着她们
他哆嗦了一下,用一只手臂搂住安卡,把亲吻露茜之后尚存余温的双唇贴在她的太阳穴上她对他抬起了脸庞;他的突如其来的亲吻使她感到惊异。就在这时候,由于几乎下意识的想象,他第一次觉得她并不美丽;的确,她是少有的可爱、迷人、高贵、善良,可是不美
他的冷漠的、带审视的目光奇怪地触动了她,使她的脸上现出一阵红晕;于是她从他外衣胸兜里掏出了一条丝制小手帕擦了擦脸,以求保持镇静。
“这是什么香味?”她没话找话地问道,因为他的目光使她以往的热情消失了。
“我记得是紫罗兰香。”
“紫罗兰是天芥花和玫瑰混合在一起的!”她微笑着说,无意识地翻看了一下手帕。
这是一条精致的丝手帕,四面缀着花边,中间是人名第一个字母;他是带给露茜的,却忘了塞到衣兜紧下面。
“对罗,是紫罗兰!”他叫了一声,便机灵地把手帕拿了过来,急忙收起“马泰乌什不听吩咐,不细心,老让洗衣房把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混在一起,老给我弄上香味。”他随便说着,可是感觉到了安卡不相信他这不能自圆其说的解释。
他又坐了一会儿,甚至打算痛快诚恳地再谈一谈,可是他却不断碰上这位姑娘不予信任的眼光,只好起身走了。
安卡象往常一样送他到了露台;马泰乌什已经提灯在那儿等候。
“马泰乌什,别给先生手绢洒那么多香水。”她低声说。
“不是我洒的,我这儿什么香水也没有。”他用困倦的声音回答。
看着卡罗尔的满脸窘态,安卡颤抖了一下。
“你明天跟我们一块儿去作礼拜吗?”
“要是能去,早晨就送信儿来。”
于是他们分手了。
安卡慢慢走回房间,吩咐把灯熄掉,关照了一下明天的事,和父亲道了再见,回到自己房间后,便停立在窗前,久久地凝望着黑糊糊象深渊一样的天空,回想着刚才的事。
“反正跟我没关系。”她自忖道。
然而,这不是实情的流露。这跟她的关系比她料想的要大,只不过她不愿意多去思考这些令人痛苦、有损尊严的见闻,这些在她眼前出现的粗野的行为。
“他要去寻欢作乐,我决不从中阻拦。”当晚不眠之夜后,翌日清晨她暗下决心;为了维护尊严,她不容许自己抱怨或者痛苦。
她把一切都藏在心里。
吃早饭时她象往常一样心平气和。女仆报告说来了一大群工人,一定要见她。
安卡出屋门到了露台上,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随后,她把阿达姆先生也请了出来。
露台上有几个男人和女人,穿得整整齐齐,表情非常严肃。
索哈现在已经是博罗维耶茨基的车夫,他见安卡一露面,立即走到她跟前,吻她的手,照祖传习惯,鞠了一大躬,然后后退一两步,哼了两声,用外套袖子擦了擦鼻子,瞥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老婆,便大声说:
“我们几个乡亲说好了,一块儿到这儿来给我们亲爱的东家太太道谢。这个孩子,本来要死了,在小姐这儿又活得欢了;还有这个寡妇,她男人米哈尔是房架子给砸死的,还有米哈尔留下的这几个小崽儿,要感谢小姐办的积德事。”他一口气说了出来,同时瞧了他老婆和伙伴一眼。他们都连连点头,咂嘴,好象在跟他一起说话似的。
他喘了一口气,又说了下去。
“我们都是穷人,小姐虽然跟我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可是待我们象亲娘一样亲。乡亲们说得好,小姐办了这么多积德事,要来打心眼里道谢。我们没什么东西送,就来了,没有东西可是礼物傻东西,快亲亲小姐的手,搂搂小姐的腿呀!”他的话没说完就嚷起来了。
在这段劲头十足的开场白之后,他们就把安卡团团围住,吻起她的手来,胆小一点的就亲她的胳膊肘。
安卡顿时感到极大的欢乐和激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于是阿达姆先生替她说了几句话,吩咐给他们喝伏特加酒。
在致谢仪式完毕的时候,卡罗尔来了;他听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又吩咐再一次地请他们喝酒,并以早餐招待他们,还十分热情地和工人一一握手,可是他又不断鄙夷地笑着。等客人一走,他就挖苦起来了:
“场面真感人啊。我还以为这是庆丰节呢,就缺唱民歌和麦穗花环了;好在感谢话和积德行为已经把花环编好。”
“我看,挖苦别人,倒是容易作的开心事。你拿别人开心开得太多了。”她表面上虽然平静地说,可是心里却气得直发抖。
“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人们常有的本能。”
“多谢你的坦率。现在我已经十分明白:我不管干什么,都可笑,小家子气,显出乡下人的俗气,又蠢又笨;干什么都只配受到挖苦,除了挖苦没别的,你挖苦起来信口开河;只能让我难受,让你开心。我说的不错吧?”她气愤地说。
“每句话都是责备,而且很厉害。”卡罗尔说。
“说对了。”
“不对,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你这样猜测我,实在受不了。”
“受不了!”她嘲讽地叫道。
“安卡小姐,安卡!你干吗生我的气?咱们干吗要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生活弄得别别扭扭的?你难道真的认为我这直率的俏皮话是要伤害你、批评你吗?我可以对你发誓:我从来没有,从来也没有这个意思,也不可能有。”他激烈地辩解着;她的话的确触动了他,使他沮丧。
安卡不理睬他,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出了房间。
卡罗尔到露台上找到了父亲,便诉起苦来。
“我不行了,土埋到胸口了,可是我把实话告诉你吧:你伤害了安卡,让她灰心了,但愿你以后别后悔。”老人悲伤地说,以十分客气的口吻责备他对未婚妻缺乏关怀,天天用没完没了的小事伤她的心,损害她对他的爱。
“安东尼娜,去问问小姐还去不去教堂,马在等着呢。”卡罗尔对女仆说。父亲的责备使他怒不可遏,于是在露台上徘徊,等着回话。
女仆马上回来了。
“小姐到特拉文斯卡夫人那儿去了,说今天不去教堂。”
博罗维耶茨基气得脸一下涨得通红,马上跑了。
“哼,自作自受”阿达姆先生冲他背后咕哝道。
安卡满腔怒火地见尼娜去了。
尼娜一个人在家,坐在住宅角上的一间房里,对着小画架,正在用水彩临摹一束浅黄色的玫瑰花。这束花摆在她面前一块浅绿色的华美布料上。
“你来得正好,我本来还要给你写信的。”
“就你一个人?”
“卡焦到华沙去了,晚上才回来。我画画画腻了,也懒得看书,想请你一块到城外玩玩去,呼吸点新鲜空气。你有时间吗?”
“要多少有多少。”
“卡罗尔呢?”
“我已经是成年人,料理事情、支配时间该由我的便。”
“噢!”尼娜脱口喊道,可是没再多问,因为男仆人报告库罗夫斯基来了;他一听说特拉文斯基不在家,就要告辞。
“你别走,一块吃午饭吧,饭后咱们三个人到城外去散散步;你当我们的保护人、安慰者,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