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罗维耶茨基、霍恩和马克斯巴乌姆走进了特拉文斯基的官邸;这一家人将第一次举办隆重的命名典礼。
尼娜头一个出来迎接;她身穿一件雪白的薄绸衣;在这件绸衣的衬托下,她那半透明的优雅的面孔看起来好象是由粉红色的茶花瓣拼成的;一双布满了金点子的浅绿色的眼睛在闪闪发亮,仿佛挂在她那粉红的小耳朵上的宝石耳环一样;浓密的栗色头发被梳成了希腊式的发髻,在美丽的头上形成一个金色的头盔;她侧面的相貌就象西西里的白色琥珀上精美的浮雕。
“我给你准备了一件你料想不到的,会使你高兴的东西。”
她对卡罗尔说。
“你说‘使我高兴’,那一定挺有意思了。”他讥讽地说,想努力避开她的肩膀,观看那幅把客厅隔开了的帷幔。
“你猜猜,先别看。”
她挡住了屋门。
正好在这个时候,从她肩膀上方这幅樱桃色帷幔的后面,露出了安卡笑容可掬的脸,随即也露出了她的全身。
“瞧,我还没安排好呐,你们俩在这儿呆一会儿。我先把先生们安顿好。”她转过身来,面向着霍恩和马克斯,然后带他们走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晨,跟维索茨卡夫人一块儿到尼娜这儿来的。”
“家里怎么样,父亲呢?”他毫不在意地问。
“父亲身体不怎么好,脾气坏了。告诉你,利贝拉特神父死了。”
“他早该见上帝了。老疯子!”他厌烦地说。
“你说什么,怎么能这样说呢!”她激动地叫了起来。
为了缓和刚才的出言不逊,他便挽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了窗前。
“你瞧瞧那边的墙,那是我的是我们的工厂!”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特拉文斯基纺纱厂的玻璃屋顶,那后面耸立着被高高的脚手架围起来的厂墙。
“我已经见过;我刚一来,尼娜就带我到了厂院的尽头,指着栅栏后面的你的工厂叫我看了,还说你整天整天拼命地工作不要劳累过度不要”
“没办法,非这样不行,就说今天吧,三个人一清早就忙着给工人发薪水。”
“父亲给你捎来了两千卢布,我马上给你。”
她略微转过身来,从钱包里掏出一卷钞票,交给了卡罗尔。
“父亲从哪儿搞的钱?”他问了一声,把钱揣起来了。
“他有钱,就是什么也不说,可是你写信谈到你的困难,说你得借债,他就把这笔钱交给我,叫我给你捎来了。跟你说老实话吧,我是为送钱才来的。”她低声说着,已经感到十分羞怯,满脸通红了,因为她是当了自己的全部首饰,变卖了各种东西,才弄到这笔钱的。这事卡罗尔的父亲全知道,安卡确信他父亲是不会说出来的。
“安卡,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钱来得不能更及时了。”
“唉,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她高兴地喃喃说道。
“你的心多好啊,还亲自送来。”
“邮寄要慢多了”她坦率地说“我一想到你在这儿发愁,着急,就受不了,送来倒也不麻烦。”
“不麻烦!也许你这么想,换个别人,就做不到。”
“因为谁也不能象父亲和我这么爱你”她鼓足勇气说完了这句话,用两道黑貂眉毛下的那双明亮、质朴、充满着爱的眼睛凝视着他。他立即抓住了她的两只手,非常热情,诚恳地吻着,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卡罗尔别这样有人来了”她想要推却,因此闪开了绯红的脸,闭上了因激动而颤抖的嘴唇。
在他俩进入人声喧闹的大厅时,尼娜对他们表示了真挚的微笑,看见安卡蓝中带灰的眼睛闪出了幸福的光芒,脸上喜气洋洋的。
安卡今天的确妩媚动人,她能够为情人助一臂之力,她的“心爱的小伙子”今天对她是这样的好,这样的真诚,仅此就足以使她感到幸福和高兴,使她显得格外美丽,以致引起众人的注意。
她在一个地方呆不住了,不由得想到花园或田野里去,放开嗓子唱一曲幸福之歌。在这个愿望和多年习惯的驱使下,她走出了房门,看了看那被红色楼房包围着的地面上铺了砖的厂院和各处矗立的房屋,然后,又回到了客厅,找到了尼娜,便和她肩并肩地在客厅里漫步。
“你真是个孩子,安卡,是个大孩子!”
“因为今天我幸福我爱”她激动地回答道,一双眼却在找着卡罗尔。卡罗尔正在同玛达米勒和梅拉格林斯潘谈话,维索茨基也在他们身旁。
“小点声,你这孩子别人会听见的谁表白爱情这么大喊大叫”
“我不喜欢,也不善于保密,爱情,有什么要害羞的呢。”
“害羞倒也不必,可是应当把爱情藏在心里,别让人家发现。”
“那为什么?”
“因为不能让别人的冷淡、险恶或者嫉妒的眼光去碰它。我连自己最好的青铜雕像和画都不给人看,因为我担心他们的眼睛感受不到这些作品的全部的美,担心他们玷污、甚至盗窃它们的美,当然就更不允许他们看到我的内心了。”
“为什么呢?”安卡真不理解这种名副其实的含羞草般的敏感。
“因为他们不是一般的人,至少我今天的客人中大部分都不是。他们都是工厂老板、资本家、工厂各部门的专门家,都是赢利、赚钱的行家——就知道利润就知道赚钱。对他们来说,爱情、心灵美善诸如此类的概念,都不是‘票据’,而是火星居民发放的没有转让签字的支票——
就象库罗夫斯基先生今天说的。”
“那卡罗尔呢?”
“他吗,就不用我说什么了,你最了解他。哟,价廉物美艺术的保护人来啦,还有跟班的,我得瞧瞧去”
尼娜于是去迎接恩德尔曼诺娃,这位夫人神气十足地跨进大厅,分外撩人耳目。
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两个年轻苗条的姑娘,穿戴一样,算是她的侍从。
一个姑娘拿着手帕,另一个捧着一把扇子,向众宾客呆板地机械地鞠了躬,同时密切注视着夫人的一举一动。夫人甚至不屑于把她们介绍给女主人,就一屁股坐在小凳上,戴上长玳瑁柄夹鼻眼镜1,大声嚷起来了。她赞扬着尼娜的美貌、满堂贵客和客厅本身,还以女皇的派头,三番五次地转身向坐在后面的侍从要手帕、要扇子——
1原文是法文。
“她的派头真象一位女王,象真正的玛丽亚玛丽亚马格达莲娜。”
“玛丽亚苔蕾莎,先生!”库罗夫斯基悄悄对格罗斯吕克说。
“反正都一样。你好啊!恩德尔曼,这么兴师动众,破费不少吧?”银行家问恩德尔曼道。恩德尔曼不声不响地跟在妻子后面,步入客厅后,同样不声不响、十分谦逊地同熟人打了招呼。“我挺好,谢谢你,格罗斯吕克,什么?”他把手卷成一个圆筒,对着银行家的耳朵说。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你不知道莫雷茨韦尔特什么时候来吗?”
“他没有说,也没来信。”
“我有点不放心,他可别出了什么事。”
“死不了”卡罗尔满不在乎地回答。
“谁知道,可是我寄给了他三万马克的支票,都过一个星期了,还不见他。你哪知道,现在世界上骗子多着呢”
“你这是指什么呀?”卡罗尔听他的语调,暗暗吃了一惊,便问道。
“指什么?说不定在什么地方有人偷了他,把他杀了。现在都是要钱不要命啊!”他颇有感慨,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三万马克使他坐卧不安,而且他太了解莫雷茨了,他放不下心并非没有道理。
“梅丽,别让特拉文斯卡夫人请了,你弹得不错嘛,那就好好弹个曲子!”银行家吩咐女儿道,因为尼娜正在请她演奏一曲。
梅丽是个干瘦的姑娘,两条腿跟木头棍子一样,鼻子陷塌,嘴瘪得几乎看不见。她坐在钢琴前,毫不在意地弹了几下琴键,这种姿态再加上她的长着一堆青春疙瘩的发青的面孔,发红的鼻子,两只又瘦又长的胳膊,就跟一只拔了毛冷冻着的,可又穿上了艳丽的绸服的鹅一样。
“那些有名的罗兹金毛小母牛都哪儿去了?”霍恩低声问卡罗尔道。
“亏你还问。玛达米勒、梅拉格林斯潘和梅丽格罗斯吕克不都坐在这儿吗!”
“波兰女人一个也没有?”霍恩的话声更低了,以免妨碍梅丽乱七八糟的叮咚声。
“遗憾得很,霍恩先生,虽然我们已经开始生产呢绒和印花布,可是要等波兰百万富翁的女儿露面,还得二十年吧。这段时间,你就先欣赏普通波兰女人的姿色吧!”卡罗尔带挖苦地回答后,便走开了,因为坐在维索茨卡旁边的安卡在叫唤他。
梅丽正在奏着一首奏鸣曲,因为冗长枯燥已极,令人厌烦;所以她稍一停,客厅里立即话声鼎沸,嚷得最凶的正是格罗斯吕克本人。他由于听老恩德尔曼说,贝尔纳尔德皈依了新教,起了无名怒火。
“我说过,他没好下场。他冒充哲学家和世纪末风度,终了不过是个没什么了不起的混混儿。他信新教干什么?我原以为他有点心眼呢。他改变信仰我倒不在乎,因为不管他信天主教也好,新教也好,伊斯兰教也好,也到底还是个犹太人,还跟咱们站在一起。”
“你不喜欢新教吗?”库罗夫斯基问道,一双榛子色的眼睛却跟踪着和尼娜一块儿穿过客厅的安卡。
“不喜欢,一辈子也不信它。我是一个喜爱并且需要美好事物的人。我拼死拼活干上一星期活儿,在星期六、星期天就要休息一下,要到一间大厅里看看,当然得有好看的画,好看的雕刻,好看的建筑,优雅的典礼。我很喜欢你们的这些典礼,有漂亮的颜色,扑鼻的芳香,有音韵,有光彩,有曲调。而且,要是让我听布道,就希望那布道别枯燥无味,我想听的是谈天说地的优雅的谈话,那是很‘高尚的’1,给人提神鼓劲。可是进‘教堂’2能怎么样?四堵墙,空空荡荡,好象全部家当都毁了似的,更不用说还加上个牧师乱吹一番了。你想知道他尽吹什么吧?大谈特谈地狱啦,还有别的,一听就头疼,你保重吧。难道我去教堂就是为了找不痛快吗?我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是乡巴佬,我不愿叫那无聊的废话把自己憋死。不过呢,我倒想知道,我是跟谁打交道,新教算是什么公司?罗马教皇——才是一家大公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