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打他的脊背,一会儿换个方向,一会儿当头一捧。
嘿,再来一下子,再来这么一下子,我亲爱的好人。”
“神父出牌,跟打链枷一样。”老博罗维耶茨基低声挖苦说。
“看他这样,我想起一局牌来。那是在谢拉茨克,在米古尔斯基家”
“不管什么链枷不链枷,”神父打断了他的话,得意洋洋地眨着眼睛“我打的是漂亮的小王牌,我亲爱的好人。我还留着王后呢,等着消灭你的小王,查荣奇科夫斯基。”
“那就露出来嘛!神父有个坏习惯,老爱打断别人的话;别人不能开口,一开口神父就打断。是呀,我刚才说,在米古尔斯基家”
“不管是在他家还是不在他家,我们早就听说了,我亲爱的好人,听了快一百次啦。你说是不是呀?阿达姆先生。”他问老人。
“哎,神父,你干吗老冲着我来呀!我照直对你说吧,你管得太多,太过分了。你这位神父最好多想想上帝,别管人家说什么不说什么了。”
查荣奇科夫斯基把纸牌往桌子上一扔,气得霍地站了起来。
“汤美克,混小子,备马。”他粗声粗气地冲窗口对院子里叫道。
他吹起染得挺黑的胡子,又气又急地哼哧起来。
“你们瞧他吧!真是个癞小子,我好言好语对他说话,现在他倒命我当他的长工,连声教训起来了!——雅谢克,烟锅儿又灭啦!”
“喂,好街坊,巴乌姆先生发牌啦!”
“不打了,回家去。神父这么发号施令的,我受够了。昨天,我在查瓦茨基家,还给他们讲时事政治呢,可是今天在这儿,他当众跟我作对,拿我取笑。”这位贵族牢骚没完,在房间里迈着大步来回走着。
“你这位先生,我亲爱的好人,说的实在都是些蠢话。雅谢克,你这个混小子,点火来呀,烟袋又灭了。”
“什么,我说蠢话!”查荣奇科夫斯基气急败坏地跳到神父面前。
“怎么样?是蠢话嘛!”神父一面从长烟袋里吧哒吧哒抽烟,一面反击道;那烟袋是小伙子蹲在地上给他点着的。
“唉!耶稣基督在上,可怜可怜我们大伙吧。”查荣奇科夫斯基叉着双臂,威吓地嚷道。
“神父好人抓牌呀!”马克斯巴乌姆说着便把牌塞在他手里。
“黑桃七。”神父喊道“查荣奇科夫斯基,你抓牌。”
“我的手气不好。”贵族嚷了一句,赶忙在小桌子边坐下,可是他还没有忘记跟神父斗气,瞥了纸牌一眼,又开口说:
“这儿的社会名流都这么无知,还能谈什么,还谈得上什么明确的政治观念。”
“梅花八,没有王。”神父叫牌。
“不要,好,神父你等着瞧吧,这牌会打成什么样。你缺了梅花牌,便要抓耳挠腮了。”
“不管挠腮不挠腮,只要巴乌姆先生赢了你的梅花,用尖子扎死你,你就等着咽气吧。嘿,我说,孩子,怎么着,别吹牛了,活不了‘永生永世’1,就别说什么‘阿门’了,我亲爱的好人,哈哈哈!”他瞅着查荣奇科夫斯基的脸,放开嗓门大笑,高兴得在长袍上直敲烟袋,还接二连三地拍坐在身边的马克斯的后背。“罗兹这座土城得胜啦,小厂主们得胜啦!嘿,还有你,我的亲爱的好人,就凭你这么管教查荣奇克,上帝也要奖给你一对双胞胎儿子。既露了底,你就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雅谢克,快,混小子,拿火儿来,烟袋又灭了。”——
1原文是拉丁文。
“神父跟异教徒一样,幸灾乐祸。”
“别理他,你该歇就歇。他一年到头剥咱们的皮,现在得让他还点帐。”
“我一个星期才赢二十个格罗希。二十个,跟你说老实话吧。”查荣奇科夫斯基隔着桌子冲马克斯说。
“‘姑娘们去采蘑菇呀,采蘑菇,采蘑菇!’”老博罗维耶茨基哼起小曲儿,一只脚还在椅子横木上打着拍子。因为他半身瘫痪,老坐在这把活动椅子上。
屋里安静了片刻。
放在小桌四角的四支蜡烛把绿桌面和四位斗士的脸照得亮堂堂的。
查荣奇科夫斯基没有说话,正在生神父的气;二十年来,他每个星期至少和神父吵两次架。
他轻轻地捋着染黑的胡子,两只眼睛从又长又密的眉毛下面向马克斯投射出阴森森的目光,因为马克斯老让他“全军覆没”;有时候,他气得把光秃秃的脑袋也晃了起来,这脑袋上还有几只苍蝇在爬来爬去。
神父将他的一张瘦骨嶙峋、清心寡欲、和颜悦色的脸对着桌子,不时吧哒地吞一口烟,自己也被烟团团围住了;这时,他的一双极为灵活的黑眼睛放出了锐利的目光,扫一下对手的牌——可是没有什么收获。
马克斯全神贯注,打得很认真,因为他的对手都是惠斯特牌大师。他一得空,便马上看一下月牙儿瞅着的那个窗户,望一望传来安卡和卡罗尔话声的远一点的房间。
阿达姆先生一直在哼着小曲儿,打着拍子,摇动着虽已见稀但仍丰厚的头发,每次开局,他都要大嚷一番:
“好牌,大好牌。你们等着吧,我饶不了你们,小贼。又是王,又是后,接着还有丑。喂,我们开始进攻了。嗨,马祖尔人呀,往下冲,又使镰刀又使钩子枪,‘塔拉、塔拉,冲!’出正牌!”他果断地下着命令,满面红光,把牌叭叭地打在桌上,那动作真象冲锋陷阵似的。
“希望你这位先生打牌有个人样,我亲爱的好人。你就会这么哼哼唧唧的,一股子浪荡劲儿跟丘八一样。雅谢克拿火来,我的烟袋灭了。”
“你这句‘出正牌’倒让我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发生在”
“在谢拉茨克,米古尔斯基家——我们已经听过了,听过啦,我亲爱的好人。”
查荣奇科夫斯基冲神父那满面笑容的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可是没说话,对他侧着身子,继续打牌。
马克斯再一次发牌,他叫完后便到卡罗尔那里去了。
“雅谢克,开开窗户,外面小鸟儿唱得真好听。”
小厮打开对着花园的窗户,那夜莺的歌声和窗下盛开的丁香花的浓郁芬芳立即洋溢在房间里。
马克斯来到的这间房没有点灯,可是一轮新月正好在广阔的碧天上冉冉升起,把房里照得很亮。
窗子大开,唱着歌的六月之夜的天籁流进了房里。
他们静悄悄地坐着。
“好一群长毛象。”卡罗尔对马克斯低声说,因为他听见打牌的那间房里又吵闹起来了,查荣奇科夫斯基冲窗外叫人立即给他备马,阿达姆先生也放开嗓门大声唱着:
“‘虽然他又冷又饥饿,日子过得挺快活!’”
“他们常打牌吗?”
“每星期都打,而且每星期至少吵两次架,弄得不欢而散,不过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的友好关系。”
“小姐有时候得给他们劝劝架吧?”
“噢,用不着。有一次我想劝,神父竟大动肝火,冲我嚷道:‘小姐,您还是去管挤奶吧!’他们缺了谁都不行,可是到了一块儿又不能不吵嘴。”
“你父亲在罗兹要是少了他们可怎么办呢?”马克斯问卡罗尔。
“我怎么知道,就是父亲干吗要去罗兹,我也一点不知道。”
“你不知道?”安卡以惊奇的口气问道;要不是门铃响了,她还要问下去。
她走了出去,回来时给卡罗尔带来一封电报。
卡罗尔冷冰冰地接过来,没等看完就怒气冲冲地把它揉成一团,塞进衣兜里。
“坏消息?”安卡站在他面前,惊惶地问道。
“不是,是蠢消息。”
他因为对安卡同情的目光和好奇心感到厌烦,把手挥了一下,便走进了牌室,又看了一遍电报。
电报是露茜打来的。
“您在我们这儿挺寂寞吧?”安卡问马克斯。
“对于这种探问,我无可奉告。您知道,对于你们的生活,我感到奇怪。我从来没有设想在什么地方能有这种出奇的平静,简朴和高尚的生活。在你们这儿,我才感觉到了。我不理解波兰人,只有现在,我才理解了卡罗尔的许多特点。你们要搬到罗兹去,太可惜了。”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机会再到这儿来了。”
“我们到了罗兹,您就不愿去看我们了?”她压低了嗓门问道,不知为什么心跳得剧烈起来,好象担心他表示不愿意似的。
“多谢您。我把您的话当成是对我的邀请,可以吗?”
“当然罗,可是您得把我介绍给您母亲。”
“您既然吩咐,当然可以。”
“对不起,我得把你撇在这儿,因为我要去准备晚饭了。”
她跑进了另外一间房里,雅古霞已经在这里上菜了。
马克斯在房里走来走去,为的是在挨近敞开的门时,可以看见安卡。
他爱欣赏她俯在桌上时那秀美匀称的身材。她的脸庞虽然长得不很端正,却富有奇特的魅力和热情,在宽阔的前额上,那梳得平整的栗色头发是从中间分开的。
一双灰中带蓝的眼睛,配着黑色的眉毛,看起来既明亮又平和,可是也显出几分严峻。
马克斯看得发呆了,他很喜欢她,所以当卡罗尔进来时,他甚至有点不乐意。
“明天晚上我得回罗兹。”卡罗尔干巴巴地说。
“干吗这么急呢?女工们还放三天假呢,咱们就不该过一过绿叶节1吗?”——
1复活节后第四十和第四十一天,复活节为三月二十一日。
“你觉得这儿好,你就留下,反正我得走。”
“那咱们一起走吧!”马克斯在窗台上坐下,咕哝着说。
他在这儿本来挺好,卡罗尔要把他带走,因此感到诧异。
他既恼怒又痛苦地瞅着卡罗尔。
“我有急事,而且乡下的生活我也腻了,太腻了。”卡罗尔一面说,一面十分烦恼地走来走去;他望了望那间牌屋,跟安卡搭了几句闲话,可是无法压住心头的焦躁不安以及百无聊赖的感觉。
现在又来了露茜这封火上加油的电报。一想到这封电报,他就担惊受怕,因为露茜斩钉截铁地说,他如果星期二不露面,她本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他未婚妻家里来找他。
他知道露茜的脾气,说闹就闹,所以他必须走。
这种情况使他坐卧不安,他甚至痛恨她的美貌和这爱情的羁绊,觉得自己也活腻了。
还有安卡。
他觉得她对他十分冷淡,因此即便有时遇上她那明亮和表示信任的目光,他也恨她。
但他还得装出情意绵绵的样子;心里虽想大骂一通,还得轻声细气地说话,象未婚夫那样显得和蔼可亲,笑容可掬,揣测对方的心理。
扮演这个角色他实在厌烦透顶,可是为了父亲,他还得把戏演下去,演下去,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因为有一天,他总得要用安卡那一份当陪嫁用的钱。
“赶快结婚,一切就有了结。”他想“好些人不都是没有爱情就结了婚吗?”他冷冰冰地说道;可是同时,他的高傲和自负却在责备他不该这样。
他的心情又激动了,因为他想,如果这样结婚,他就变成了一个傀儡;但要发迹的话,就得成年累月地苦干,就得去压榨机器、人、一切,为自己竭力搜刮,而且还得刻不容缓。
老米勒已经对他很明确地说过,他愿意把玛达和工厂管理权交给他,一份百万家私,一个大企业,一个能赚更多的钱的机会。
一段时期以来,他很讨厌小家子气的企业,讨厌自己春天开始建设的那个工厂,讨厌为几分钱而节约;节约来节约去也不过几百卢布。
多年来,他象拉车的马一样干活,不断地挣扎,拚死拚活地夺取每一个卢布;多年来,他一直在压制着自己满足不了的各种爱好、欲望;多年来,他一直渴望着大大方方、不必仰人鼻息地生活而现在,当他只要和玛达结婚,一切便垂手可得的时候,他偏偏又得娶安卡,给自己戴上节衣缩食的生活枷锁。
他要拿出全部力量来反抗这种处境。
安卡来请他吃晚饭,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她的询问,便把父亲连同他的坐椅推到了餐厅里。
晚餐桌上很热闹,神父跟查荣奇科夫斯基在争论政治,阿达姆不断从中调解;可是卡罗尔却毫不留情地嘲笑查荣奇科夫斯基和他的政治见解,讽刺神父的乐天派精神,还气势汹汹地教训父亲,说当今的政治问题靠武器是解决不了的,要靠理智。
“得,得,得了吧!”老头子气得叫将起来“你不该跟我说这话,我一直在告诉你:谁的武器多,军队多,谁就有理。国家的理智——就是随时待命出击的军队,军队是国家的灵魂,掌管一切。”
“不对不对,阿达姆先生,掌管一切的是正义,正义才是国家的灵魂。”
“指导国家的是肚皮和饭菜。”卡罗尔故意嚷着,企图挑动神父的火气。神父果然抓住这句话大作文章,说一切来自神意,神的意志就是正义,一切都以它为基础。
卡罗尔不再回敬了,因为他对这种毫无益处的交锋已经厌烦。可是当神父、他父亲和查荣奇科夫斯基对他论证,一切事物的发生发展都是依据天意时,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便怒气冲天地叫了起来:
“诸位先生用教义解释世界,这我不反对,因为这样解释容易,甚至富于幽默。”
“你胡说,我亲爱的好人,胡说,你在侮辱我们。雅谢克,混小子,烟袋灭了!”神父嚷了起来,气得嗓门都颤抖了,激动得挥舞着手里的烟袋。
他吸了好几次,都吸不出烟来,因为小厮点不着火,于是他用烟袋打他的后背,又开始教训起来,这会儿可真是气急败坏了。
“小姐,您要离开您为自己创造的这个库鲁夫天堂,不觉得可惜吗?”马克斯轻声地问安卡,他们俩没有参预众人的争吵。
马克斯问这话出于无心,可是安卡听后却陷入忧伤了。
卡罗尔这几天十分异常,几乎老是回避她,所以这位姑娘隐隐约约地开始感到不安,预感某种不幸临头,因而她没有直接回答马克斯的问话,只是俯在桌子上,轻声地反问道:
“您没有听说卡罗尔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不知道。您看出了什么问题?”
“我不过有点感觉是啊,我忘了,工厂里的事,他一定遇到不少麻烦,当然罗”她补充了一句,好象在自言自语,好象要压住心上的怀疑和不安。
她抬起头来,用一双充满亲切关怀的眼瞅着马克斯那阴沉的脸和他那投向神父的刺人的目光。
“那你们怎么处理地产呢?”
“老人想卖,可是卡罗尔先生反对。我十分感谢他,因为我在这个家里生活惯了,一想到转让给别人,心理就难受。花园里差不多每一棵树,每一道活篱笆,都是卡罗尔先生的母亲,要不就是我栽的。所以您想,跟它永远分别,心里该多难受!”
“哎,可以在别的地方再买一座漂亮点的庄子嘛!”
“是啊,可是可以,不过那就不是库鲁夫了。”她颇有感触地回答说,觉得他不理解她,体会不到她对这块土地的眷恋之情——她是在这儿长大的。
由于查荣奇科夫斯基和神父的争吵忽又喧腾起来,他们沉默了。神父气得用烟袋敲着地板,大声叫道:
“我亲爱的好人,我干脆告诉你,你是挂着羊皮徽章的查荣奇科夫斯基。雅谢克,点火。”
“唉,基督保佑,这神父真会胡扯呀。汤美克,癞小子,备马!”他冲厨房大声喊道——他的车夫正在那儿吃饭。随后他没有告辞,就跑到门厅里,穿好衣服,飞跑了出去;可是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因为忘了戴帽子。他找遍了所有的房间,把帽子找到后,便来到餐厅,用拳头砸着桌子,怒不可遏地大声叫道:
“你快感谢上帝吧,你这身僧衣保护了你,要不然我非得叫你明白明白‘挂着羊皮徽章的查荣奇科夫斯基’是什么意思,非叫你明白明白不可。”他一面叫喊,一面不断地捶着桌子。
“别把茶洒了,我亲爱的好人!”西蒙神父平心静气地说。
“请坐请坐,有什么可动火的呢?喂,坐下呀,好邻居。”
阿达姆先生劝他说。
“偏不坐!这儿有人侮辱我,我再不登这个门了。”
“别把茶洒了,请吧!上帝保佑你。”神父轻声慢语地说,一面扶住因为桌子被拳头击动而晃个不停的茶杯。
“哼,耶稣会分子,他妈的!”查荣奇科夫斯基怒喝一声后,拍了一下桌子,便急步走了。
从院子里,然后从马路上,不断可以听到他的咒骂声和他乘坐的马车的辚辚响声。
“一根烫手的棍子,嘿!没见过因为一句话就这么大发脾气的。”
“神父,你伤了他。”
“那他干吗说蠢话。”
“各人有各人的见解。”
“条件是,必须支持我们的神父。”卡罗尔挖苦说。
“我亲爱的好人,这癞小子到底走了。雅谢克,不要脸的家伙,点火!”他气鼓鼓地喊道,然后走到了门厅里,看了看查荣奇科夫斯基的背影“哼,你们瞧,这个亡命徒,他嚷够了,骂够了人,这畜生到底滚了。”
“还会回来的。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安卡说。
“哼,回来!当然会回来。可是不知巴乌姆先生对我们有什么看法。”
“他认为这是因为各位先生吃得饱,睡得着,有闲工夫撩逗他,象小孩一样和他吵。”卡罗尔小声挖苦说。
神父威风凛凛地瞪了他一眼,可是马上又眉开眼笑了。他磕出了烟袋锅里的灰,装上烟叶后,便伸给雅谢克点火,一面嘟囔着:
“我亲爱的好人,这么说话也治不了你的牙疼”
他马上告辞走了。
屋里沉寂了半晌。
老阿达姆先生在沙发上打瞌睡。
安卡和女仆收拾着桌子,卡罗尔蜷缩在大椅子里抽烟,表示轻蔑地瞧着马克斯。马克斯那双闪着亮光的眼睛则随着安卡的一举一动滴溜溜地转着。
过了一会儿,他们四散安睡了。
马克斯住在靠花园的一间小房子里。
夜色十分迷人。夜莺的歌声越来越凄婉,河岸密密树丛中的山乌鸟开始鸣叫,对它们作出回答,于是响起了一片无比美妙的鸣啭啁啾,荡漾在这静静的迷人的六月之夜里。空际充满了白天晒烫的大地吐出来的热气,繁星满天,窗下花坛中盛开的丁香花也散发着浓烈的芳香。
马克斯睡不着觉。
他打开窗户,望着雾纱笼罩的夜色。
他在想安卡,片刻之后,他听见了她的低沉的嗓音。
于是,他从窗口探出身去,看见她坐在自己房间窗子外面的一间和正房成直角的耳房里。
“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不能跟我说说吗?”耳房里响出了表示请求的说话声。
“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我不过有点烦躁。”另一个声音回答说。
“再呆几天吧,散散心。”
回答是一阵含糊不清的絮语。接着第一个声音又说了,可是低得马克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他只听见了草地深处青蛙的合唱声,公路上吱扭吱扭的大车声,和鸟儿越唱越响的歌声。
月光如昼,给洒满露珠的树叶镀上了一层白银,使夜间的雾霭也变成了一条条银色的薄纱带。
“你太多愁善感。”男人带着恼怒的口气又说了。
“就因为我爱你?就因为我把你的每件事都放在心上,比对自己的事还在意?就因为我希望你幸福?”
“不,不,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你不怕得感冒,打开窗户跟我说话,是啊!借月亮光,一面听夜莺歌唱,一面和我说话。”
“再见。”
“小姐,再见。”
窗户砰地一声关上了,白窗帘也在灯火通明的室内拉上了。
卡罗尔没有走开,火柴吱地亮了一下,随之一线微细的青烟从房间里飘出,冉冉升到了麦草屋檐上;他在抽烟。
马克斯也在抽烟,可他是悄悄地抽着,以防人家发现他在偷听。
他很想知道安卡会不会又出来,他们还要说什么。
马克斯对卡罗尔的怨气越来越大了。
可是安卡的窗户一直关着,他看见她的身影有时出现在窗帘后面,当他靠近窗户时,甚至听得见她的脚步声了;但这声音由于被夜莺的歌声和风声干扰,只是隐约可闻。风是从远处的牧场和沼泽地刮来的,它从一道墙似的黑油油的庄稼上面飘过之后,穿过树林,开始发出沙沙的响声,摇晃着丁香树,然后擦过茅草屋顶,给他脸上送来一股潮湿的、充满庄稼香味的热气。
“明天卡奇马列克要来,就是那个想买咱们东西的人。”一个嗓门又说。
马克斯屏气凝神地盯着花园,竟没有注意窗户已经打开。
“爸爸你别卖给他。”
“可是你等这笔钱用呀。”
“是啊,我需要一百万。”一个颤抖着的嗓门喃喃地说道。
“卡奇马列克当然想买,他要给他女婿置分产业。”
“拉车的马你是带到罗兹去,还是卖掉?”
“我带那些老古董有什么用。”
“可是老人用惯了。”一个女高音忧郁地说。
“习惯可以改嘛!你老是这么孩子气十足,那就把半个果园子都搬到罗兹去。你不是还想把牛啦、鸡啦、鹅啦、猪崽子啦,一大堆东西都带走吗?”
“你要是以为你这么一挖苦,我就不带我非带不可的东西的话,你就错了。”
“别忘了带走我们祖宗们的肖像,这些共和国议员躺在阁楼上也一定会想着到罗兹去的。”一个冷嘲热讽的话声又响了。
女高音没有回答。
传来了十分轻微的呜咽声,它使马克斯感到好象花园后面小溪里的潺潺流水一样。
“安卡,原谅我吧,我不是要给你添烦恼,我是心里烦躁。
原谅我吧,安卡,别哭了。”
马克斯不仅看见了卡罗尔跳进了果园里,还看见窗户里有人冲他伸出了两只白皙的手臂,两个人的头靠得紧紧的。
他不再偷看和偷听了。
他关上窗户,躺下睡觉,可是睡不着;因而辗转反侧,一忽儿咒骂,一忽儿抽烟,但他仍然睡不着觉。夜莺在丁香树上高声歌唱,使他老是觉得听见了安卡和卡罗尔的声音。
“他们有什么要这么半天说个没完的?”他越想越气,为了弄清楚他们是不是还在那儿,他又起来了。
卡罗尔站在安卡的窗下,可是他俩谈话的声音很轻,什么也听不见。
“这两个情侣真叫人睡不着觉呀!”他气怒地咕哝了一句,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可是他依然睡不着,活跃着春天强大的生命力的六月之夜使他不得入睡。
月亮高悬在窗前,照亮了屋里淡蓝色的尘土,同时把柔和的清辉洒在沉睡的小镇、空寂的小巷和广阔的田野上。田野里盖满了微波起伏的麦浪,它的上方静静地弥漫着透明的薄雾。草地和沼泽上冉冉升起灰白色的水气,象香炉里冒出的青烟,一团团飞向碧空里。在淡雾中,在洒满露珠象梦幻一样沙沙作响的庄稼中,蟋蟀越来越清晰地唧唧叫着;成千上万的鸣叫声时断时续,以颤抖的节奏一刻不停地在空中传播;应和它们的是青蛙的大合唱,它们的尖厉的鸣叫发自沼泽地上:呱,呱,呱,呱!
近处的蛙声沉寂了片刻,伏在远处的沼泽、水塘、溪流岸边和沟渠上的青蛙便接着唱了起来。水塘里密布着水草,中间的一泓清水象千百面镜子一样闪闪发亮,月光在上面游荡,活象一把黄金的刀子。溪边长满了由于挂着露珠而沉甸甸地弯下腰的鹅鹳草;一些坑坑洼洼里,也长满了黄色的驴蹄草和蓝色的勿忘我花。在它们的头上,兀立着空心的柳树,柳树上长着一个个大脑袋,那许多嫩树枝儿就象它们浓密的头发。
四面八方不断响起了欢歌,唱者已经陶醉在这个充满了无法形容的魅力、深沉的呼唤、歌声、爱情和几乎感觉不到的颤抖的春夜之中。
夜莺在一束丁香花丛中欢唱,成千种鸟雀和它们呼应,其中有兀立在庭院里的大落叶松上的鹳鸟不时发出的咯咯声,窗里乳燕甜美的喃喃声,沼泽地上田凫的咕咕声,树上互相追逐的五月金龟子的嗡嗡声,牛栏里母牛的哞哞声,远方牧场上的马嘶声,等等。
过了一会儿,整个世界沉寂了,甚至从一片叶子落到另一片叶子上的那嘀哒的露珠,门外潺潺的小河,大地深沉的呼吸也都可以听到。
然而,在顷刻的寂静之后,千万个声音重又响了起来,汇成一个更加雄壮的大合唱。所有的树木、草丛都唱着引人入胜的爱情欢歌,好象要把枝叶、花朵、臂膀都吸引过来,互相拥抱,尽情欢乐。
整个大地都沉醉在歌声、鸣响和沙沙声中,沉醉在草木和动物的喧闹声中,沉醉在闪烁不停的光亮之中,沉醉在充满了空气的芳香之中。整个大地都被卷进一股强大的爱情的旋风里;这股风是在春夜的激情和那永远不能满足的渴望的激发下产生的,随后它便盲目地投入了那从四面八方张开巨口的宇宙深渊之中;这是一个充满冰冷的露珠般的繁星和亿万个太阳、行星的深渊,深不可测,神秘可怕。
不行,马克斯睡不着觉。
他讨厌在窗下唱歌的那只夜莺,想把它吓跑——可是那鸟儿却不知道,依然站在摇曳的树枝上悦耳地唱着,不时吐着声声颤抖的音响,象珍珠一样漂游在果园、鲜花之上,象喷泉一样表现出难以形容的魅力。它的雌性伴侣也在枝叶深处和它答话,可是回答声却象没有睡够似的,毫无生气。
“让你和你的唧唧喳喳见鬼去吧!”他气恼地骂了一声,把一副裹腿带冲树丛扔去。那只鸟霍地跳到了另一棵丁香树上,可是等马克斯关上窗户,上床之后,那鸟儿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唱了起来。马克斯气得火烧火燎的,只好把脸转向墙壁,用被子把头一蒙,快到天亮才睡着。
这一夜,在库罗夫斯基庄园里,除了阿达姆先生,谁也没有睡好。
特别是安卡,她和卡罗尔长时间谈话之后,不仅没有放心,在她心上反而产生更大的怀疑;她怀疑他有什么事瞒着她。可是,她却没有想到他在掩饰他的冷淡态度,他在使劲地表演虚情假意。
她并不怀疑他,因为她的一颗二十岁的火热的心正在全力以赴地爱他。
后来她睡不着觉,因为她浮想联翩——她在想着罗兹的生活、不远的未来,想着一个月后她必须离开长年居住的库鲁夫。
“我以后在罗兹能干什么呢?”她在脑子里反复地考虑着这个问题,但是,到了清晨,庄园的杂沓声、往牧场赶牛的呼喊声和鹅的嘎嘎叫声打断了她这迷迷糊糊的遐想。
她马上起来了。
阿达姆先生乘着一辆由一个小厮推着的座椅车出来了,在院里转悠,照看牛栏,呼唤牧工,冲鸽子吹口哨;鸽子也应声成群地从笼里飞了下来,站在他身上,胳膊上,座椅扶手上;还在他的头上象一大片乌云似的忽拉忽拉地拍动翅膀,咕咕叫着,啄食他每天撒给它们的豌豆。
“瓦卢希,入列!一起进攻!‘一圈一圈又一圈’,特拉、拉、拉、拉。”他哼哼呀呀地唱着,正在指挥一群咕咕鸣叫的雪白的鸽子,鸽子也从各个方向团团向他飞来。“‘老太婆有一头牴羊,噢,狄——比,狄——比,一头牴羊’。瓦卢希,到花园去!”他厉声下着命令,用帽子轰走了那些老跟着他,落在他椅子车上的鸽子。“走呀,混小子!”
“走。”小厮半醒半睡地回答后,把车推到了花园里,在苹果树间走着。这些树盛开着鲜花,亭亭玉立,在草地的衬托下,象一束束巨大的锥形花一样,上面包着粉红色的花粉,周围飘飞着大群大群嗡嗡叫的蜜蜂,象一个个小红球从一束花飞到另一束花上。
夜莺在樱桃树上歌唱,站在窝里的鹳鸟把头掉了过来,靠在自己的背上,十分焦躁地喳喳叫着。
“瓦卢希,今年结不结苹果?”
“是的,结。”
“快点推!”
“走!”
“结不结果儿呀?”
“结呀,怎么不结呢。”
“你还要乱摘,混小子,是不是?”
“我没有摘过。”小伙子听了他的警告,挺不高兴地嘟哝着说。
“去年是谁把‘仙姑’苹果吃光了呀?”
“弗朗齐什库夫、米哈乌,不是我!”
“我知道,知道,你要是乱摘,瞧上帝惩罚你吧!‘老太婆养了头牴羊,噢!’山乌,山乌!”他一面叫嚷,一面冲那挂在窗外笼子里的山乌打起口哨来。
山乌从翅膀底下伸出了它的脑袋,抖着翅膀,用两只耳朵交替地听着这抖翅的响声。然后它跳到上面的一根横木,对主人高兴地鸣叫几声,便马上停止了,因为空中传来了修道院叮玲叮玲响亮的钟声。这座修道院的钟楼和窗户高踞于这个小镇的许多低矮的屋顶之上,从花园里可以望见。“瓦卢希,到修道院去!去看看利贝拉特神父,快走,嘿,混小子。”
“走,等我换一换脚。”
他们沿着一条从果园通向河岸的小路走去,穿过了草地。草地上空飘浮着残余的薄雾,好象被撕碎的丝绫条子一样。迅速飞翔的燕子在薄雪中咕咕地叫着,上下翻转不停,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白线。
一只鹳鸟在草地上威风凛凛地踱步,一次又一次地把头伸进绿草,当它捉住了一只青蛙后,便向上伸伸脖子,痛痛快快地把它吞了下去。
那急速流动着的小河映出了一带蓝天,不时溅起银白色的鳞鳞细浪,冲洗着岸边长长一行的泽泻草和勿忘我花。草丛里的黄眼睛和蓝眼睛都在凝望那浅水中互相追逐的浅灰色的鮈鱼群;凝望那藏在睡莲下的小鳟鱼的狭窄的绿背和尖细的头,这睡莲的叶子就象许多绿色的手一样浮在水面;凝望那些专吃小东西的凶猛的大鱼,这些大鱼象子弹似的在鱼群中间穿梭,随时可以迅速吞下一条条小鮈鱼或者小鲤鱼。鱼群往往还没来得及散开,它们就已经消遁在岸边的草丛下面,消遁在金车草发红的叶簇之间,消遁在虽然鲜花盛开但被蛇麻草的长臂压住了的稠季草的荫影之下,这些蛇麻草在湍急的水面上不停地颤抖,就象散开了的绿色发辫一样。
后来,他们又来到了城郊,穿过一片又一片的菜园和果园,那里到处都是繁茂的树木,充满了洋葱的气味,田垄上牧放着长胡子的山羊,在绿色的醋栗树上、在残断的木栏上,还晾着被单。
小车穿过环绕修道院大墙的花园后,瓦卢希把它推进了修道院,来到了走廊里。
修道院里十分空荡和静谧。
风儿摇动着窗户,还有一些灌木的绿枝在向院里窥视,因为在大墙内还有一个不大的果园。
几棵果树弯腰曲背地冲着太阳,向第一层和第二层楼的窗子里探头探脑,果园内其他地方都长满了杂草,在杂草上闪现着几朵显得凄凉的白色的水仙花。
“赞美基督!”阿达姆先生贴近一个窗口呼叫道。
“永世赞美!”利贝拉特回答。他穿一身多明我教派的黑白掺杂的法衣,瘦小的个子有点驼背,蜷缩在墙下。
他睁着一双暗淡无光、神色迷离的眼睛看了很久,才认出了来访者是谁。
“身体怎样?昨天西蒙神父对我说,您好点了。”
“没有,没有一点也没好。”神父抖动着没有血色的嘴,轻声地说。
在他干瘦的、就象那围墙一般的土色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神父今天到我家去吃午饭好吗?”
“不行,不行啊!我什么也吃不下去,现在活着就是等死,今天,明天我就要死了”
“神父你说什么呀!”阿达姆先生竭力反驳说。可是利贝拉特神父笑了一下,用盛开的丁香花枝拂一下自己的脸,吸了一口香气,然后含糊不清地轻声说:
“死神已经站在我身旁了!我的心已经死了!”他使劲地重复着这句话,连阿达姆先生都稍后退了几步,瓦卢希也吓得直划十字。
“昨天夜里院长到我这儿来了。”他又低声说。
“耶稣,玛丽亚!那是幽灵,神父呀,不是别的,他不是已经死了十五年吗?”
“是来了。我看见他了!我在合唱班作完祈祷后,回自己的房间时,在走廊里亲眼看见他的。他在我面前走过后,敲了每一个房间的门,每间房里也都有一个声音答应。后来,他继续往前走,好象是呼唤着所有的人。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他不见了,可是等我躺下以后,我听见了他叫门的声音;等我起来开门时,他站在走廊中间,举起一只手,看着我说:‘走!’我跟他走了。他带我穿过了所有的走廊,其他神父也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了,我们一起来到了修道院的饭厅里。那里已经挤满了人,还不断有人来,都是我们修道院创办以来的神父。有一位很老的神父正在照着一大本书宣读名字,按次序叫。大家也按次序走到他面前,这时他便撕下一张写上了名字的纸片,把它扔到空中,纸片突然着起了火,火球冲出窗口,飞到外面,于是每一个点过名的人就不见了。这时只剩下我了,他又点我的名:‘利贝拉特神父。’——‘走!’——院长对我轻声说。‘最后一个!’点名的人叫道,同时慢慢把写着我的名字的纸片也撕了下来,我觉得这是要夺走我的生命了。‘最后一个!’院长说。他瞧了瞧修道院,瞧了瞧我,吻了我的额头,轻轻地说:‘走吧!’——我就走了,啊,上帝!你在呼唤我。我这就来啦!”神父低声地说道,同时痴呆呆地望着小花园上空的一片蓝天。他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站着;他的面色发青,宛如一尊雕像。
虽然燕子在他头上疯狂地跳跃,麻雀在树上啁啾,但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身心已经沉溺在祈祷和这种预感到的死亡的幻境之中了。
所有的神父都已死去,他、这不可胜数的各代神父中的最后一个,也感觉到死期迫近。
阿达姆先生催瓦卢希就走,他想快点回家。因为利贝拉特神父经常使他害怕,今天说的这个梦境故事更是使他心惊胆颤。
他呼吸着田野的空气和花草的芳香,眺望着到处都有的绿荫和行人,想试着打个口哨,哼唱一支曲儿,可是他的声音却哽塞在嗓子里。他不时回首返顾,好象担心死去的各代神父会跟踪而来,因此他喊道:
“瓦卢希,快点推,混小子!”
“在推哪!”
在走廊里,他遇到了安卡;她坐在一个低矮的小凳上,正在给围着她的一群小鸡喂食。
马克斯站在门口,欣赏着他眼前的一片田园景色。
“老人家上哪儿去了?”
“去利贝拉特神父那儿了。”
“他好点了吗?”
“唉,他完全鬼迷心窍了,完全。他告诉了我好些稀奇古怪的事,硬说他今天,顶多明天就会死。”
“是不是昨天到你家来过的那个神父?”马克斯问。
“不是。西蒙神父才是我们的神父。这个利贝拉特是多明我派的最后一位神父,是我们这座修道院里的。他是一个学识渊博、十分虔诚的人,可是病了,几乎不省人事了。这几个星期,有时不睡、不吃、不见人,只是祈祷,趴在过去唱诗班祈祷的地板上,半夜就去敲那些没人住的单身房间的门,跟早已死去的人说话。而且还”
他躬着身子,向马克斯轻声说了几句,可是安卡打断了他的话。
“嘎嘎嘎,嘎、嘎、嘎。”他呼叫着在小水池里拚命抖动翅膀的一群小鸭子,却没注意孵出这些小鸭的母鸡正在惊恐万状地咯咯叫着,来回奔跑。
抱蛋鸡咯咯咯地叫着,好象要去救护它们,可是当它扇着翅膀飞到水边之后,又吓得退回来了。
“您每天亲自喂鸡鸭吗?”
“每天。”
“这活儿可麻烦呢!”
“虽说没有什么可干的,总得干点吧!”他高兴地回答后,把一群群其他的家禽从院子的各个角落招呼到了台阶前,它们在这里贪婪地吃食,欢乐的叫声充满了整个院子。
安卡坐在台阶上,一次又一次地从她身旁的几个箩筐里抓出一把小米,一把大麦,或者小麦,往那些挤成一堆、互相争斗的雏鸡雏鹅身上撒去,小家伙们便高兴得摇着身子,唧唧喳喳叫起来。
雏鸡全身披着黄毛,那粉红色的小尖嘴啄起米来异常灵巧。它们还时时跑到孵化它们的母鸡身边,因为母鸡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它们来吃它用翅膀盖住的新食。还有一些漂亮的小火鸡,十分白净,长着象青铜铸成似的绿腿,又神气,又淘气,跑起来要抬起小翅膀,叫起来象哭泣一样。那些已经长出羽毛的小鸭子,因为在水池子里泡过,全身挺脏,颜色灰不溜秋的,它们时而挤在一起昂首阔步,时而一声不响地扑向食料,狼吞虎咽,或者抬起头来抖动着大嘴叉,简直象把东西往喉咙里灌一样。最后来了一大帮小鹅和一只大鹅,显得笨头笨脑。大鹅踉踉跄跄地摆动着低垂的大肚子,烦躁不安地嗄嘎叫着,首先扑在大麦上,也不管是否踩倒了自己的孩子。这一伙叫声最大,因为它们时时都要抬起嘴巴,伸出蛇一般的脖子,互相吵嚷。公鹅喜欢啄那蹦跳不灵的母鸡,追赶鸭子,咬小火鸡,然后才跑到母鹅身边,为胜利而得意洋洋地叫起来。
随后,台阶前面出现了吱吱嘎嘎一片混乱,鸡鸭鹅混在一起,打起架来。
老母鹅啄小火鸡,小火鸡也展开了羽毛很硬的翅膀,气势汹汹地闪动着两只眼睛,放开嗓门咕嘟咕嘟地吼叫。一只长着扇面尾巴、因愤怒而冠子发红的大火鸡跳了起来,要用尖利的爪子抓那些长着绿颜色孔雀脑袋的公鸭,它们只吓得急急忙忙地逃跑,半路上还啄了一口食。
喜欢胡乱起哄的鸽子看到鸣叫的鸡鸭鹅和阿达姆先生后,也在屋顶上兜起圈子来了,一忽儿象雪球一样落在一大群家禽中间,咕咕咕地叫着,从它们嘴下大胆地争夺谷粒,因而遭到孵蛋鸡和嘎嘎叫的鸭子的驱赶,只好兴致索然地飞回屋顶,然后象发了狂似地乱蹦乱跳。
安卡观赏着这些家禽在自己脚下你争我夺,感到惬意,便继续将麦粒一把一把往它们头上、翅膀上撒去。
“现在您真象密茨凯维奇的佐霞1。”——
1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1798——1865)的长诗塔杜施先生中的女主人公。
“不一样。佐霞干活是为了玩,喂鸡是为了解闷。”
“那您是为了什么呢?”
“喂肥了拿到罗兹去卖。这话您不爱听,是吗?”
“岂止不爱听,您这么讲实际,我真没想到。”
“被迫如此呀。”
“讲实际的差不多都有实际原因。可是您善于巧妙地把实际跟别的东西联系起来,到底是什么,我说不上,因为”
阿达姆先生开始拖着长声吹口哨了,因而打断了他的话。可是火鸡听了十分害怕,咕嘟咕嘟地叫着;鹅也大声嚷了起来;孵蛋鸡象遇见了老鹰似的,吓得咯咯地鸣叫,赶忙叉开双腿,伸开翅膀保护着小鸡。鸽子也立即向上飞去,晕了头似的逃回笼里,或是落在谷仓上,有几只甚至落在台阶上。整个这一大群家禽都吓得高吼低鸣,各自逃弃,你踩着我,我碰着你,使阿达姆先生乐得放开嗓门哈哈大笑起来。
“嗐,瞧我把它们搅成这样子!”他高声说。
“这儿成了鹅的乐园了,吵得我睡不着觉。”卡罗尔来到了台阶上说。
“到了罗兹让你睡个够。”
“到了罗兹我还有别的事要干。”他不耐烦地嘟囔着,冷冷地和安卡打了个招呼,然后用疲倦的目光眺望那在小镇上空袅袅升起的淡蓝色的烟柱。
“你们非得今天走不行?”安卡畏畏葸葸地问道。
“非走不可,最好马上走。”
“那就走吧,我准备好了。”马克斯单刀直入地说,因为卡罗尔那句“非走不可”把他惹火了。
“不行,不行。你们下午走吧,现在我不让你们走。咱们一起到教堂去作祈祷,还得去看看西蒙神父。然后回来吃饭,我特意请了查荣奇科夫斯基和神父,还有卡罗尔先生,您得跟卡奇马尔克先生谈谈,三点钟开饭。等天黑时,我们送你们走。”
“好吧,好吧!”卡罗尔连着说了两声,就到餐厅去了;早餐已摆好。饭后,他抱怨天气太热,因而出门到了花园里,坐在鲜花盛开的苹果树下;这花稍一有风就纷纷落下,不一会,它们便象雪片般撒满了他的全身。
站在苹果树上的蜜蜂象在蜂窝里似地嗡嗡鸣叫。整个花园里散发着丁香花、苹果花的浓烈的香气,飘弥着黄鸟的歌声。
阿达姆先生睡觉去了,早饭后他总是这样,因为天一亮,他起得很早。安卡正梳妆打扮,准备到教堂去。马克斯在长满草丛的小路上漫步,可是他在哪儿也会遇见卡罗尔。有时候,他也去住宅另一方,离河边远一点的地方,回来时虽从卡罗尔身旁走过,不仅不说话,甚至回避他的目光,然后到花园里去了,因为这时他恍惚看到那里闪现着安卡的裙子。等他弄明白那不过是那些鲜花盛开的苹果树所呈现出的一片玫瑰红时,他便伫立在栅栏旁边,眺望着广阔田垄里的绿油油的庄稼,这些庄稼沙沙响地起伏不断。在蜿蜒曲折地穿过田地通向远方村庄的小路上,蠕动着一长串穿红衣的妇女和穿白上衫的农民,他们是去教堂的。他望着,同时十分注意地听着是不是有安卡的声音。
他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没有睡醒,还是怎么啦?”他一边儿想,一边儿用手按着那感到疼痛的头“乡下生活真见鬼。”
他骤然觉得烦躁不安,便去见卡罗尔。
“不能早一点走吗?”
“你在这儿也呆腻了?”
“是啊,我在这儿什么都乱了套了,觉得象一只被踩烂的套鞋一样,夜里睡不着觉,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你在草地上躺一躺,闻闻花儿的香味,听听草叶儿的沙沙声响,欣赏欣赏鸟儿的歌唱,晒晒太阳,有空多想想啤酒,要不然就想想黑脸儿的安特卡。”卡罗尔嘲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