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宫子有些发抖。这不是因为那贴近耳垂的唇部的温暖、柔软,而是因为在唇部的压力下细发触在面颊上那轻轻的移动。
“从旁边来了。”
宫子觉得男人的低语十分可笑,不禁哧哧地笑了起来。
当她被男人搂抱住后,宫子才想到房间里还睡着长女惠子,还有二女儿直子。
“她们都朝那边呢。”男人说。
“真的。”宫子答道。
兴奋、喜悦使宫子忘却了一切,使她感觉不到任何羞耻——
闹钟的铃声冷冰冰地响了起来。
在昏睡中,宫子的手摸索着枕旁。她的手指怎么也摸不到夜光表的小铃。表在她的手掌里就像一个活物似的叫个不停。
宫子仿佛看到自己的心脏蹦出了胸腔,正在剧烈地跳动,心里感到一种难言的令人不悦的苦涩(多么怪的梦啊)。
从睡梦中惊醒的慌乱平静之后,宫子系上那条用惯了的“名古屋腰带”扣上日式布袜的纽绊,然后来到了厨房。
拉开了窗帘,外面仍是一片昏暗。
昨天傍晚时分,刮起了今年第一次初冬的寒风。今天早晨似乎还降了霜。宫子感到脚底下冷飕飕的。
不过,早晨这忙碌的时间使宫子没有过分意识到梦见真山而产生的不安。对她来说,这也很值得庆幸。
真山是宫子女儿们的朋友,也是老大惠子的恋人。去年夏天,他们在轻井泽相识以后,便一直保持来往。真山每星期都要到她们家里来一次。
他现在已经十分熟悉这家人的生活,甚至可以根据这家人的每个人的性格来选择每个人所喜欢的话题。
宫子的女儿们正当青春妙龄。家里的客厅在她们看来就是咖啡馆的延续。所以,除了真山以外,还有一些青年来玩。不过,惠子、二女儿直子,甚至小女儿千加于这个高中生都喜欢真山。
宫子也承认这是因为真山人品好。她也默默地盼望真山能够和惠子结婚。当然,这都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她从来没有想过真山和自己如何如何。对这点,她完全可以发誓。不过,记忆清晰的这个梦却使她感到恐惧。
宫子有三个孩子,全是女孩。因为她结婚、生孩子都早,所以经常被人误认为是惠子的姐姐。在梦里梦到真山后,她想起来,总觉得有些自己的错。
千加子睡在宫子的旁边。刚才闹钟响时,千加子只是翻了个身。“该去喊她起来。”宫子正想着,千加子穿着海军服式的校服来到了厨房里。千加子眼睑、面颊透着寒气,看来是刚刚洗过脸。
家里的人中,唯有千加子一个人早晨吃面包、喝咖啡。宫子在为孩子们装饭盒。千加子在旁边一会儿打开烤箱的开关,一会儿又看看食品柜,从里面取出果酱瓶子。
“千加子,妈妈今天做了个奇怪的梦。”
据说这种不好的梦如果讲给别人听了就会销声匿迹。所以,宫子就对千加子这样讲。
“什么梦?”
“什么梦?做梦嘛,总是乱七八糟的,也讲不清楚。不过这梦和真山先生有关。”
“是嘛。妈妈在梦里,是不是看到真山先生已经和惠子姐结婚了?”
“没有。”
“妈,你不觉得真山先生和惠子姐挺像的吗”
“脸像?”
“对啊。”
“两个人相像?”
“你看他们那眼皮、下颚的样子,多像啊。我有时都觉得他们在前世就是兄妹的。”
宫子嘭嘭地用刀切着东西,心里想:他们不是相像,而是天生的一对。所以才让千加子产生了这种感觉。这个当妹妹的是不是在羡慕自己的姐姐呢。
夫妻在长期生活中,连脸都会变得相像起来的。可惠子和真山还没有结婚。
“前世的兄妹。千加子,你还蛮懂的嘛。你去惠子姐,还有真山先生那儿说说去。”
“前世的兄妹,在今世结婚,多幸福啊。”
“嗯——前世未成姻缘的人在今世有缘相逢,那倒是蛮好的。可这前世的兄妹,怎么说也让人不舒服。”
“不是挺好的嘛。”
千加子这么认为也许是因为她只有姐姐、没有哥哥的原故。千加子也不曾得到过充分的父爱。而且,她这个小女儿至今仍然缠着母亲,睡在宫子的身边。
宫子和丈夫已经分开睡三年了,但表面上却相安无事。
“妈妈,你怎么了?”
“没事儿,没什么。”
“帮我梳梳头。”
千加子笨手笨脚的,至今还不会自己梳头。可学校里又不允许剪成短发或者烫发。于是,她便将留到肩头的头发分成两部分编成辫子。
宫子顺手把千加子蓬松的头发握在手掌中。
电话
上午10点,宫子正在收拾起居室时,惠子走了进来。她头上缠卷着一条花头巾,就像印度人似的。
宫子看到惠子,不由得又想起了刚刚做过的梦。
“直子呢?”
“早走了。”
惠子明明知道与她同居一室的大妹妹已经出门了,但是还是习惯问问。
竹岛一家的早餐每天都分三次。有时高秋一个人吃得特别晚,那就要四次。自然,作为一家主妇的宫子就要相应忙碌许多。
惠子9点以前是不会起床的。据说这早晨的懒觉是美容之必需。
惠子在上高中时,曾参加过摄影小组的活动。由于她天生丽质,所以常常被人当做模特。一次,有一位有名的摄影家以摄影指导的身份出席了一个摄影讲演会。惠子和她的摄影小组的朋友也参加了。在那次会上,惠子得到摄影家的青睐,被请去做了模特。从那以后,她的照片时时见诸于杂志的摄影插页中,同时也逐渐被设计师们采用。
这样,一直到今天,做模特几乎成了她的另一半职业。但是,惠子没有加入模特俱乐部,总是以业余的形象出现。
上高中以来,惠子攒下了一些做模特的报酬,夏天的零用钱、冬天滑雪的用具从未让宫子操过心。
高秋作为父亲,认为女孩子的美瞬间即逝,所以在众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美也并非坏事。他似乎并不觉得惠子在男人们、女人们的注视下变得美得耀眼是一种危险。
在三个女儿中,惠子在父亲面前最不拘束。而高秋呢,也多是让惠子为自己办事,却很少让宫子帮忙。
高秋好像已经起床了。宫子让惠子给他端去茶盘。
“给,您的茶。”说完,惠子坐在父亲的面前。
“嗯。”“今天早晨够冷的。爸,您用‘汤婆子’了吗?”
“没用。”
“爸,您昨天晚上回来得很晚吧?”
“对。”
“打麻将?”
“不是。”
高秋打开早晨版的报纸。
“您快喝茶吧。要不就凉了。”
“嗯。”惠子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她知道如果自己再说下去,父亲肯定要不悦的。所以,她也不再做声了。宫子端上来一个长长的漆盘。惠子从盘中取下餐具,摆放在桌子上。她又在父亲前面的小盘里倒了些酱油。
三个人凑齐刚刚拿起筷子,电话铃响了。
“我接。”惠子向母亲示意,不让她接。然后,自己走了过去。
听到惠子柔和的声调,宫子马上判断出对方是真山。
“我做了个怪梦。”宫子开口道。
趁着惠子去接电话,宫子想把做梦的事告诉丈夫,如果丈夫一笑了之,那自己也就安心了。
“嗯。”“梦见真山了。”
“嗯。”丈夫没有理会。宫子只好把这难以表述的梦埋在自己的心底。
“这惠子在说什么呢。对方是女的,还是男的?电话真够长的。”
高秋也像是有些担心。
夫妇俩吃完了饭,可惠子的电话还没有完。
惠子在电话中的应答很短,渐渐显露出不满、焦躁的样子。
高秋起身去准备上班后,惠子才终于返回到饭桌旁。
“谁来的?”
“真山先生。”
“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
那语气似乎在说跟您说也没用,我不说。
惠子所干的是时装模特这种非同一般的职业妇女的工作。对此,真山的母亲颇为不满。今天下午就有个冬季流行服装展示会。惠子将穿着婚纱出场。而且电视还要转播。真山以前就跟惠子说过:
“我妈在家肯定要看电视的。她要是看到你穿着结婚礼眼和别的男人一起登场,肯定感情上更接受不了。而且,我也不愿意。”
但是,惠子仍坚持出场。她觉得已经接受下来的事,就不能毁约。
在刚才的电话里,真山还是希望惠子终止出场表演。
“我没法跟我母亲解释。”最后,真山说了这么一句。
“行啊。”
“我可不去看。”
“用不着抽上班的时间来嘛。”
“公司里也有电视。可我不看。”
“行啊。”
真山的母亲不仅不喜欢惠子,而且还不喜欢惠子的父母。惠子早就知道这点。
真山的母亲从来没有见过惠子的父母。她只不过是根据自己的臆测猜想来决定自己的好恶的。惠子的家庭相当富有,但是没有雇女佣,而且还让女儿去工作。这些,也成为真山母亲责难的目标。另外,惠子和她的妹妹经常去真山家玩,有时还吃饭。于是,真山的母亲就说:
“你母亲怎么一次也不来,是不是不擅交际啊?”
这位母亲对英夫这个独生子非同寻常的爱,在惠子看来,简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真山的母亲也在为儿子寻找媳妇。然而,当惠子这个真正的候选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虽然没有表示强烈反对,但是却迟迟不表示赞成。
面对母亲
真山英夫知道惠子穿婚纱出场的时间,所以在这之前便离开了公司来到附近的咖啡馆,准备在那儿看看电视转播。
但是,当时装表演的转播开始后,真山却怎么也坐不住了。在惠子未登场之前,他离开了咖啡馆。
想到女事务员们有可能也在看电视,真山没有径直返回公司,在街上转了一阵。他准备等转播结束后再回去。惠子曾经来过真山的公司。有些人看到电视,可能会马上认出惠子的。
其实真山并不在乎人家认得出来与否,他也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找个地方看看。可是,结果却是,真山有意识地避开了观看这个时间段的电视。想起来真不是滋味,自己为什么就不看呢?
母亲认为时装模特绝非良家女子之所为。为了不刺激母亲,真山以前就跟惠子讲过,希望她不要参加大型的表演。今天早晨,他打电话又求惠子,但是没有说通。这才使真山说出“不看”的话。
不过,真山没有看并不是因为这点。他不是到咖啡馆去看了嘛。
没有看到转播,真山的脑海之中反而不断地浮现出惠子穿着华艳的婚纱的形象。
傍晚,走出公司,一阵寒风吹来,真山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竖起大衣的领子,准备去惠子家看看。惠子还没回家就去拜访,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真山觉得这样心里倒轻松些。
“跟她的母亲谈谈结婚的事儿,请她母亲到自己家里来见见自己的母亲。”真山想。
来到涩谷的松涛住宅区,真山看到惠子家的门厅处关着灯,屋里安静得使人不敢贸然去按门铃。屋里的灯亮了,映照在门厅大门的玻璃上。
“哟,是真山先生啊。妈,真山先生来了。”千加子热情地将真山让进门去。
千加子点燃客厅的燃气炉,在真山的对面坐了下来。她弯曲着长腿,并拢斜放在一边。看到千加子一副陪客的样子,真山微笑一下,问道:
“你直子姐姐呢?”
“今天是星期三,她去学插花了,还没回来呢。”
“你在做什么?”
“学习啊。快期中考试了。”说完,千加子望望真山,问:
“真山先生没去看惠子姐姐的表演吗?为什么呢?”
“男人看那个有些不好意思。”
“那倒是,男人不过,真山先生还是应该看看姐姐的表演的。”
宫子端来了红茶。
千加子喝完红茶,起身走了。她似乎舍不得浪费学习的时间。
看到宫子似乎在回避自己的视线,真山想:她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来意。
今天晚上的宫子显出从未有过的羞涩。难道等待对方向自己的女儿求婚,母亲本人也会像自己的女儿那样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