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紫湄惊道:“还有人进来?”
“紫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黑袍人忽然道。
贺紫湄道,“溯回之地。”
“也是埋骨之地。”
***
在冷寂的行宫里打坐了小半个时辰后,武帝才觉得心绪再次平复下来。
他走出行宫,天色微明,山风吹来,刚才那如被无穷业火炙烧的燥郁顿时散去,背后的虚汗一收,方才感觉到一缕早春料峭的寒意。
曾贤赶紧把裘皮披风盖到他肩上。
他知道年轻的皇帝不容易,几乎是游刃于夹缝之中。一边是萧暥手握兵权,咄咄逼人。一边是朝堂上一群倚老卖老的朝臣,这些人背后都是各大门阀世家。
萧暥把这些大家族得罪光了没关系,但是作为君王,武帝必须稳住他们。
所以皇帝在两者之间如履薄冰,何其之难。
天空阴沉沉的,站在山巅举目远眺,隐约可以看到大梁城中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那是撷芳阁起火后殃及的附近街市和里坊,被烧毁的民居乌泱泱的一片。
武帝叹道:“是朕之过。”
“陛下。”曾贤刚要说话,
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婉的女子的声音,“陛下既知,就该弥补。”
曾贤嗔道:“放肆,敢妄议陛下!”
武帝回头,只见一个小宦官吓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这位姑娘醒来,说要感谢陛下。”
旁边一名衣裳素朴,姿容秀丽的女子款款下拜道:“民女紫湄感激陛下搭救之恩。”
武帝道,“你胆子很大,也很聪明。”
贺紫湄道,“民女识字不多,但是也听说,只有明君才知自省,陛下是明君,民女斗胆求陛下皇恩浩荡,泽被万民。”
武帝道,“你想让朕下诏赦免大梁的胡人。”
“民女的父亲,姊妹,兄长都是老实地生意人,如今音讯全无……”她蹙眉幽声道,“明华宗余党该杀,这大梁城里数千胡人,大多数都是良民百姓。中原不该迁怒无辜的胡人。”
皇帝冷道,“除恶务尽,将军处置无错。”
贺紫湄眉心一簇,目光快速一闪,赶紧识趣下跪道,“是民女胡言了,请陛下责罚。”
武帝道,“朕既救你,便能保你平安,你不用忧心。”
说完信步下山。
曾贤赶紧跟上前,一边谨慎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陛下,紫湄姑娘只是急于寻找家人,也是可怜。如果刚才冲撞了陛下,陛下以后可以好好教导。”
武帝脚步一顿,“曾贤,你话里有话。”
曾贤向来善于察言观色,这两年来,虽然皇帝每日不是忙于政务,就是一心修炼,搞得坊间传闻皇帝清心寡欲。皇后不得帝心,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曾贤朝夕伺候,就琢磨着皇帝的心思。
皇帝血气方刚,并非入定的老僧,只是这险恶的环境让他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沉稳和隐忍,他在狠狠克制着自己,如同压抑着一团火焰。
他能感到皇帝心中的抑郁和痛苦。来自朝政的压力,来自宫廷的清冷孤寂。长期压抑着,得不到纾解,会憋坏的。所以武帝神情抑郁,总是夜里惊醒。
前日皇帝将这女子带回宫时,曾贤就妄自揣测,皇帝是不是对这姑娘有心。
皇帝有一半的西域血统,如雕琢般深刻的五官,长眉如黛,眼睛如深郁的湖水,带着一种蕴藏着异域神秘的俊美。而那个西域女子高鼻深目,比中原女子更为浓丽,和陛下在一起倒是般配。
他暗自想,是不是中原女子容色太温婉恬淡,不合皇帝的意。
再加上皇帝一向待人甚宽和,老太监也胆子大了。
“陛下,紫湄姑娘模样端秀,可以留在御书房当个端茶倒水的宫女,总比对着我这老奴更为养眼。”
武帝一言不发,信步往山下走。
曾贤见皇帝没有驳斥,胆子就更大了几分,跟着道,“若陛下觉得当侍婢委屈她了,有填充后宫的意思,皇后向来通情达理……”
“曾贤,带她上山的小宦官叫什么?”武帝忽然问。
曾贤心中一喜,奉迎道,“叫如意。”
他以为暗合了皇帝心意,皇帝要赏,赶紧又道,“这孩子一直机灵……”
“杖三十。若再犯,逐出宫去。”
曾贤猛得倒抽了一口寒气。
这是敲山震虎,打的是如意的板子,却是扇了曾贤的耳光。但又给曾贤留了面子。
他伺候三代君王,一辈子都在琢磨皇帝的心思,他想把贺紫湄敬献给皇帝,但又有些没把握,所以这事儿他做了一局。让他的小徒弟如意来献美。皇帝收了,若赏赐如意,如意当然都拿来孝敬他。
看来武帝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不过是引而不发罢了。
他恼火的不是献美,而是揣度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