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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油油的,高空时而闪烁着起飞航班的警示灯。

嗡鸣遍地。

严在溪没有让司机把旅行袋放到后座,非要抱着上车。

严怀山没有催促,安静地坐在后座上等待他们把严在溪的行李放好。车门被拉开,头顶微弱的射灯随之亮起片刻。

他稍偏转着脸,睁着沉色的眼珠瞥向严在溪打开车门的方向。

严怀山的瞳孔在黑暗中蓝到发黑,黑得很彻底,没有多余过度的颜色,睫毛浓密,在挺直鼻梁上印下斜影。

他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异常短暂,像仅是随意瞥了一下,神情冷漠。

即使刚刚喝完大哥给的暖橙汁,太久不见,严在溪心里还是有点怕他。

其实之前他还是不那么怕的。

但现在不一样,耐心与闲暇都谈不上充盈的严怀山有了自己的未婚妻,把为数不多的温柔与爱留给了其他人。

严在溪渐渐被剔除在严怀山大方施舍的范围外。

除了身上浅薄的亲缘与常人再没有了区别,不敢再仗着兄长旧日的宠溺继续任性妄为。

他十三岁被严怀山接回家中,到二十三岁,几乎取代了父亲与母亲,以兄长身份陪伴在严在溪身边,沉默地为他撑起一片天的严怀山,在交了女朋友后,从一周一通电话,逐渐变为一个月一通。

时至今日,严在溪绞尽脑汁回忆上一次大哥和他通话的时间好像是五个月前,告知他订婚宴的时间与地点。

严在溪已经搞砸过一次严怀山的订婚,不敢再出岔子因自己而让他哥成为被二度退婚的“大龄”单身汉。

他在电话中满口答应,一定会盛装出席大哥与嫂子的订婚仪式。

但订婚宴前晚,严在溪在酒吧和人打架,鼻青脸肿地被顶着父亲身份的严左行禁足在家,不让他出去丢人现眼。

再之后,严在溪好像就没有见过严怀山了。

光影打在严怀山侧脸,瘦削苍白,眼窝深陷,阴影之下映着欧洲人独有的阴郁。恍惚间,严在溪觉得大哥好像瘦了点。

“还要磨蹭多久?”严怀山看了眼他手上提着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平静地问。

严在溪猛然回过神,死皮赖脸地蹭到他哥旁边的座位上,把手上的旅行袋安放在腿边,笑嘻嘻地没个正型:“来啦来啦。”

他的语气和动作都跟之前一样熟稔亲昵,但从习惯性扯他袖子,变成轻轻戳一戳他手臂曲起时西装上的褶皱。

“哥,”严在溪傻呵呵地笑,“好久不见呀!”

严怀山表情平淡地“嗯”了一声,手臂抬起来,修长的手指微微曲起,在车中间放下的挡板上轻轻叩击两下。

车子启动了。

严怀山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很突然,但语气漫不经心地问:“回来做什么?”

严在溪老老实实地并紧膝头,像是面对大拿评审的痛苦答辩,道:“准备毕业作品,摄影选题是故乡与海,我记得嘉青周边有海。”

“是有。”严怀山说完,就沉默了。

严在溪搓着发热的手臂,连尬笑也笑不出来,话题就此打住。他开始怀疑孙俏究竟看上了他哥什么?难不成是脸吗?

目光静悄悄在严怀山阖上眼睛休息的脸上打量,过了良久,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真有可能。”

严怀山为了新项目的宣讲会连轴转了一个月,今天下午宣讲会完满结束,这会儿送完孙俏,终于有空好好休息。

但严在溪明明没说话,存在感却仍旧过强,像午睡时刺眼的太阳,无论转到哪个方向都光芒万丈,扰乱心神。

一会儿拉开拉链,滋啦——

一会儿摸索下东西,发出不算大,但在安静时又异常刺耳,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一会儿,能闻到由他呼吸间若隐若现飘出速溶橙汁的香精味。

严怀山忽然有些后悔买了那杯橙汁给他,眉心深陷“川”字。他刚睁开眼睛,就听到严在溪突然慌张地怪叫了一声。

严怀山半启的唇顿了一下,到嘴边的斥责变成:“怎么了?”

严在溪一边敲着挡板让司机快点掉头,一边脸色惨白,焦急地跟他说:“哥!我把ni落机场了!”

ni是严在溪十六岁时严怀山送他的狗,到今年也有7岁高龄。

去年医生为它体检时还特意提过ni已经不适宜多次、长时间的越洋航行,严在溪对ni的健康讳莫如深,从它油光水滑的背毛就能看得出来主人给予的宠爱。

但严在溪这次回国带上了ni。

闻言,严怀山放在他身上的目光稍重了一点。

十五分钟后,他们重新回到灯火通明的机场大厅。

严在溪不好意思地又是鞠躬又是道歉,风风火火地赶去宠物认领处办好手续,又满脸歉疚地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走这只险被遗弃的狗箱。

结果他低头去看的时候,狗箱里的ni正敞着肚皮睡得四仰八叉,丝毫不知道自己差点被主人遗忘在大洋彼岸的某个机场。

严在溪无语又好笑,蹲在笼门前揪住ni的耳朵,轻轻扯了一下,心有余悸地骂它:“好你个吃了睡睡了吃的狗东西。”

严怀山在一旁抱臂等着,面色看上去冷冷淡淡,问:“还忘了什么吗?”

严在溪如芒在背,缩了缩肩膀从地上站起来,朝他嘿嘿一笑:“没了,哥。”

“嗯。”

严怀山平淡地收回视线,迈开长腿朝外走去。

严在溪拖着狗箱紧赶慢追地跟在他身后。

主要是,怕严怀山跑了,他又还没换到现金,万一落得留宿街头,明早横尸荒郊,隔日新闻大字报就会出现——震惊!辰昇集团cfo虐待亲弟,竟落得如此下场!

这是为了公司股价着想。

严在溪给了个充足的理由,走变成了小跑,毛茸茸的脑袋上翘起的两撮毛忽而跳跃。

ni在被连箱带狗装车前醒了。

隔着狗笼,嗅到熟悉的气味,“汪汪”叫了两声,此后就没有停下过了。

严在溪的狗和他本人一样,吵得像个陀螺,咔哧咔哧挠着笼子,根本停不下来。

车还没开出停车场的时候,严怀山微微抬高下颌,看着严在溪,说:“把它放出来吧。”

他没有敲隔着司机的挡板,而是按了个按钮,直接把整个挡板都升了起来。

经过严在溪和他的狗这么一闹,严怀山彻底睡不着了。

严在溪哂笑一声,连忙同他哥道歉:“哥,不好意思啊……”

他之前没有跟严怀山这么客气过,但他们都长大了。

有了嫂子,他哥就有了自己的小家,不再完全属于那个和严在溪关系并不亲密的大家了,他理应注意分寸。

严在溪是个精神至上的乐天派,但是现在,他发现人长大了之后,就是这么现实。

他逃避去想象严怀山真正将嫂子娶进门的那天,以及那天之后生活可能的变化,和哥哥弟弟会面对的分离。

严在溪总在逃避。

严怀山漫不经心看他一眼,语调和他本人一样冷淡:“不必道歉。”

不知道他说的是严在溪不必为ni的吵闹道歉,还是严在溪作为他的弟弟不必道歉,听着见外。

司机要找地方停车,严在溪连忙摆手说着不用,转身攀上后座,屈膝顶着椅背伸长手臂把狗笼的门打开。

冲锋卫衣不透风,严在溪里面就没有穿别的衣服。

他向前抻手的时候,被蹭起的衣摆露出小半截细韧的腰肢,他遗传了母亲的基因,天生腰就很薄,白得一晃而过。

“不冷吗?”

严在溪抱着ni翻过来的时候,隐约听到他哥好像问了这么一句,但他不太确定,茫然“啊”了一声,疑惑地追问:“哥,你说什么?”

严怀山没回答,支起手臂,指腹在太阳穴一侧不轻不重揉捏,应答地随意,略带懒散,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面露疲惫。

时隔大半年,ni的黑鼻头耸动,一下就认出他的气味,蒲扇一样铺开的尾巴摇得像直升机的螺旋桨,肉实的前爪搭上严怀山大腿,吐着粉舌头哈气撒娇。

“ni,过来。”严在溪让它不要去打扰严怀山。

“没事。”严怀山轻声说。

他把手掌搭在ni毛绒绒的脑袋上,蓬松柔软的金毛陷下一片略深的痕迹,包裹上骨节分明的手指。

严在溪不再说话,眼睛看着ni的方向,但用余光偷偷看着严怀山细致俊美的眉眼。

他突然想到严怀山送给他这条狗的时候,那是严在溪过完十六岁生日的!”

后来,严在溪额头上的伤口早已不见踪迹,严怀山却再也没有弹过琴了。

严在溪鬼使神差地转动脚步走了过去,想去确认外侧的琴脚是否有一道被磕凹的痕迹。

他想知道,这是否还是当年严怀山弹过的那架钢琴。

手还没有摸上去,有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叫了一声:“在溪。”

严在溪猛然回过神,他转身定睛一看,笑起来:“二姐。”

严虹头发齐肩,一丝不苟地顺滑在脑后,眼尾稍上挑,凌厉的灰蓝色眼睛因微笑而略微柔和下来。

她虽与严在溪同母,却是全家遗传严左行身上西方血统最多,也是与儿时对严左行养育有佳的欧裔祖母长得最像的那个。

因此何琼当年生下严虹时就被严左行直接带回了家,养在文铃膝下。他同文铃的家族签过协议,对外就称严虹是文铃生下的二女。

按血缘来说,理应是严虹与严在溪要更加亲昵。但她从小便被文铃一同带大,实际要更偏心大哥和母亲。

在严在溪被严怀山带回家时,严虹还不满过大哥明明可以把严在溪遗弃在孤儿院,为什么要把他带回家让文铃伤心。

但严怀山做事很少会受外界情感干预,他一贯坚持自己的选择并承担无论好或坏的任何结果。

如果严虹不是他的妹妹,恐怕对大哥的评价中会加上“冷血”这个形容。

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当年严怀山究竟为什么要不顾全家人反对,把严在溪带回家。

出生在他们这样的家庭,婚姻完全受限,每一个人都像泾渭分明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婚姻是他们带领家族checkate的决定性因素。

严左行对子女的配偶严格把控,在订下长子的婚事后不久,严虹就同美国参议院一华裔委员会主席的独子订婚。

她毕业那年是在ohio毕业典礼上致辞的荣誉校友,回到国内这一年同大哥公平竞争,是辰昇集团现任ochiefoperationofficer。

前段时间两人涉足地产,为了谈下一块地皮购买权,忙得停不下脚。如今终于顺利完成发布会,才打算休假半个月去美国和未婚夫相聚。

经年累月的相处,让严虹面对这个天真顽皮的弟弟不再如当年他被接回家时一样厌恶,她好像渐渐可以揣测大哥接回严在溪的用意。

严在溪像一株潮湿红墙上攀着的地锦,身上拥有的是严家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会有的、鲜活的生命力。

她问:“怎么回来没跟二姐说?”

严在溪先和她对视,露出得意的神情,左侧的那颗虎牙泄出来,他笑着说:“给你和大哥一个surprise呀。”

严虹也笑了,打开手包,掏出一张副卡:“钱还够花吗?”

她知道严在溪先前和爸爸刚大吵过一架,但并不清楚两人是因为严左行又提起小时候没强硬要求严在溪切除发育不算完全的男性生殖器而大吵一架。自那之后爸爸大为光火,停掉了严在溪名下所有的卡。

严虹想,现在严在溪身上或许没有多少能用的现钱。

但出乎她意料,严在溪竟然拒绝了,他顺势从佣人手里接过严虹的行李箱,大摇大摆朝外走,走着走着,回身冲她一眨眼:“二姐你也太小瞧人你弟了吧,虽然比不上你跟大哥,但找我拍个照也要给点钱的。”

严虹把卡收回去,露出很淡的微笑,说他长大了。

她说着,又想到近几年严在溪不知为何和妈妈逐渐疏远的关系,叮嘱道:“你有空给妈妈打个电话,这三年你不在家里住,也不常回家,她还跟我念叨过你。”

严在溪没有拒绝,笑着应了声“好”,他想起听严左行说过的一件事,问严虹:“a——她怀孕,身体还好吗?”

“好,”严虹想到母亲肚子里存在三个月的新生命,冷艳的面孔不免柔软:“一周前刚去产检,说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严在溪扯了下嘴唇,淡声说:“挺好的,她一直想再要个女儿,大哥也会是个好哥哥。”

闻言,严虹看了他一眼。

严在溪亲自把二姐的行礼放上车后,跟她摆手的时候依依不舍地说:“二姐你也要成家了,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了。”

严虹说:“我半个月后就回来了。”

严在溪却轻微摇了下头,含糊地说:“唔,我是说再往后。”

严虹看了眼腕表,拿手机拨了个电话,等待的间隙想起方才严在溪的话,道:“总有机会的,不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分不开的。”

严在溪笑得很突然。

电话那头被人接通,严虹催促司机快走,一边忙着讲话,一边和严在溪摆手,她余光扫到严在溪的嘴巴动了几下,像是说了声什么。

但车走远了,严虹没听到。

严在溪目送姐姐离开,他站在冷暖交加的风里,垂在身旁的手突然抖了抖,发神经似的像要把全身的寒冷都抖掉。

ni爬在餐厅的毛绒地毯上呼呼大睡,去骚扰它的严在溪无功而返。

他上楼整理了一小部分带回来的行李,又把更多的东西重新在箱子里放好,他不会在这里久住,等正式去影楼上班就搬去老板提供的员工宿舍。

严在溪无所事事地捧着相机在庄园里溜达,看到什么都要咔嚓咔嚓拍上两张。

经过书房的时候,他看到桌上摆着一台电脑,想了一下还是走过去。

电脑没有密码,应当不是严怀山常用的,不涉及公司机密。

严在溪稍微放心,把相机摆在桌上,输入一个网址。

页面红黄蓝绿闪烁,不太正经地跃出大写加粗的四个字——心灵家园,一旁的小字写着:您精神的乌托邦,携手千万小翅膀与您同在。

页面又上角跳动出最新未读99+消息提示。

严在溪没有管它,径直点开之前发布的帖子,上次楼主更新时间还是一个月前。

细又白净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宽大的袖口偶尔蹭在桌沿,腕心的伤疤不痛不痒地蹭着粗糙的桌面。

严在溪打下几行字。

【好久没来更新,都想死我了吧??】

【最近忙得要死,终于偷空出来给小崽子们更新,还不快来谢恩??】

【我看看上次讲到哪儿了,我发现人脑也算机器,好久不想之前的事情,都锈了。想起来了,上次讲到楼主一个钢铁直男,因为偷亲哥哥被赶出家门,你们一群人还说我德国骨科看多了,无语,都说了我那时候在英国!在英国!】

刷新下一页发帖时,网页跳出一条实时评论,严在溪定睛一看——

【扯淡吧,世界上要真有楼主形容的这么完美的好大哥,我就直播倒立洗头】

他当即回复【????开直播!!!不开不是真男人!】

【我哥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不接受反驳!谁都别来污蔑我哥,不然我跟谁急!

给我气得说都不会话了,接着讲故事吧。

我后来好好反省,总觉得对不起我妈,虽然她现在不让我这么叫她,但我在心里偷偷叫她又听不着,我就叫,妈妈妈妈妈妈!

也不知道为啥,反省着就反省进了酒吧,我觉得一个人在房子里待不住,总会胡思乱想。

那之后有又过了几天吧,可能是哥气质忧郁,长相帅气,有不少女孩儿来给我塞邮箱,我本来是一个都不要的,但有个女孩儿倍儿像我哥,就是那种高贵冷艳的感觉懂吗?说不上来,我就寻思要不跟她试试,其实那时候我也弄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要亲我哥,我真是脑子犯抽了!】

【那天我做了人生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就是留了那姑娘电话,说来说去,这还得怪我哥!好好一大男人,长那么漂亮干什么!我和她聊得久了,就多喝了几杯,出酒吧的时候都糊涂了,丢脸死了,还要人家一个小姑娘扶我出门,我估计是当时逞强拒绝了她吧,我醉了,但不算断片,只是记不大清了,模糊记得是我一个人出去的,然后楼主我,一个男人,被男人强奸了,哈哈,想不到吧】

【后面发生的事情,说实话以我当时那个状态也记不清了,反正我准备自杀的时候我哥救了我,也因为救我耽误了我哥去给他前未婚妻过生日,两人吵架,让我哥这么优秀一钻石王老五被退婚了】

【不过也没事儿,我哥现在的老婆倍儿优秀,具体多优秀就不说了,太详细怕你们扒马给我哥惹事儿】

【行了,今天就更到这儿吧,往事容不得回忆】

【别在我楼里质疑我哥!我见一个拉黑一个!没有我哥,我就活不到今天,没有我哥,我早他妈不知道死几百年,埋土里早叫虫子吃了,烂成骷髅头了!】

严在溪手抖得不像话,他烦躁地“啧”了一声,不得不用稍正常的一只手,去按住另一只不停颤抖的手才能把电脑浏览记录清空,按了关机。

还没走出书房,敞开的窗户外就传来ni中气十足的吠叫。

严在溪欣喜地跑到窗边去,探出大半身体,他看着翠绿草坪上生龙活虎的金毛。严怀山不知何时回来了,慢条斯理地跟在ni身后。

严在溪心口猛然一动,伴随着胸腔鼓涩的酸痛,他摇摆着手臂,筋骨喀啦作响,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朝楼下大叫:“哥!哥哥!——”

天不算晴朗,很薄又淡的阳光从严怀山头顶洒下来,没能落到他脸上。

严怀山微一抬起那张既漂亮又英俊的脸,面颊的肌肉失序,挂上短暂的微笑。

不达时宜,严在溪想起了他二十岁那年,二十六岁的兄长嘴唇的触感。

稍干燥而显得有些粗糙的、冰冷又柔软的、饱含剧毒却对他有致命吸引的,犹如最不可戒断的诱人禁果,让他往后如饥似渴地去拥抱能将他粉身碎骨的爱与欲望。

严在溪总觉得跑下楼太慢。

如果可以,他会幻想自己成了一只鸟,穿破一切阻隔在他与严怀山之间的窗柩,俯冲过去,缓缓落在他哥肩头。

或一条鱼。

等到严在溪跑下去的时候,严怀山和ni都不在草坪上了。

他垂了下脑袋,心空落落的,谈不上伤心,只是有些失落。

门外修建草坪的园丁被他叫了一声,关掉嗡嗡的机器:“您请讲。”

严在溪眼含期待,笑着问他:“我哥朝哪个方向去了?”

园丁只以为他是应严怀山邀请来家中留宿的客人,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这位同样是严家的少爷,他面上的表情错愕两秒,很快掩饰下去:“大少爷刚刚乘车离开了。”

“哦……”

严在溪扯出的笑容稍微小了一点,但还留在脸上,他又问:“那您看见我的狗了吗?”

园丁指了下大门,答道:“先前被大少爷送进去了。”

“好嘞,辛苦啦。”严在溪拍了拍他肩膀,风一样跑进去找他的狗。

ni又躺在地毯上犯困了,长又粗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摆着,在听到严在溪的脚步时,幅度更大一些。

他放轻脚步,在他的狗身边俯卧下去,微蜷缩起膝盖,手臂轻搭在ni背毛缓慢抚摸。

似乎是嗅到主人的难过,ni张了下水润的眼睛,软又红的薄舌头在严在溪光洁地额头上轻舔,做了安慰的动作。

严在溪夸它好乖,嘴角翘着淡淡的弧度,同ni一起睡了过去。

来客厅打扫的佣人换了两波,但没人敢出声打扰。

严在溪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很薄的软毯,他揉了下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起来把手里的毯子叠好,问旁边偷偷看他的年轻女佣:“是你帮我盖的吗?”

女孩看着有点害羞,耷着眼睛脸颊微红,不敢与他对视,轻轻点了点头。

严在溪笑着跟她道谢,他把毯子放在女佣不远处的沙发上,说:“我给你放这里啦,记得收走。”

“不客气的,”女孩忙不迭摆头,又讷讷地低下脸说:“谢谢您。”

严在溪能看到她高扎的马尾辫下露出薄红的耳垂,他不禁笑了一声,声音清朗,弯起好看的眼睛。

女孩耳垂上的红漫到面颊上去,不过严在溪已经收回了目光,他抬手招来ni携他坐下“哮天犬”上了楼。

房里一旁的墙壁前靠着被十分勉强拉上的行李箱。

严在溪实在不是个乐于把物品归置整齐的人,他的方法简单粗暴,把所有衣服都揉成一团再暴力合上箱子。

唯一算得上整齐的,只有他旅行包里完好安放的十台相机。

严在溪看了眼时间,惊觉到了给ni吃药的时候,左右环顾四周才想起来药还被他压在行礼箱最里面。

“啧,你呀你,”严在溪抓了把头发,抬手轻拍ni狗头,“小烦人精。”

ni自得其乐地来舔他手心,严在溪蹲下身去拉箱子,供着手背避开它,又被缠上来,他不厌其烦地跟ni玩起拉锯战。

行李箱刚被放倒拉开一个口子,里面的衣服就争先恐后地“爆”出来,哗啦啦流到地上。

严在溪随手翻着,从里面捡出一根磨牙骨头,甩给ni。

ni改不了狗性,咚咚两声巨响,去追玩具了。

严在溪乐呵呵地瞥它一眼,找到它的小药丸,正要合上箱子,手碰到一角塑料,发出簌簌的响声。

他手顿了一下,微皱着眉把盖在上面的衣服拨开,里面裹着的是一盒他从英国带回来的零食,两包曲奇饼干,几块巧克力。

曲奇一包是原味,一包是开心果的,酥香的面团里裹着不大不小的开心果的绿色颗粒。

严在溪还很小的时候,文铃常买零食给他。

桌上会摆满各种巧克力与饼干。出乎意料地,严在溪并不喜欢饼干,他更喜欢吃巧克力,饼干总会完好无缺地剩下。

但如果严怀山在家,很偶尔地,剩下的开心果曲奇会少半块或一块。

所以,严在溪斗胆推测,他哥可能是喜欢吃这个味道的曲奇。

曲奇和三粒巧克力被随手放在箱子上,像一道符,定着拉链岌岌可危,或许下一刻就泄洪而出的行礼。

但一直到吃过晚饭,严在溪都没有等到严怀山回家。

他想到曲奇包装上的保质期,觉得放过今晚也没有关系,估计他直接拿给严怀山,也会被大哥冷脸拒绝,还要问他:“你几岁了?”

这么想着,严在溪撇了撇嘴,顿时不想给他了。

ni晚上睡觉喜欢上床,暖烘烘的肚皮贴着严在溪的手臂,源源不断供给他热度。

把严在溪热出一身汗,他无可奈何地抽出手臂,把ni这条重达一百斤的胖狗费力推了推。

第二天早晨,起了大早的严在溪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下楼吃饭。

严怀山穿着休闲的衣服,端坐在餐桌前,晃着银光的餐刀与叉子在他手里像镶了宝石。

严在溪顿了一下,随即抬起手臂,挡在眼前,浮夸地表演:“救命!哪里来的光,这么刺眼。”

当啷一声。

严怀山把手里的餐具放在桌旁,从容不迫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又拿过手边的餐巾沾了沾唇缝,面无表情地问他:“一大早发什么神经?”

严在溪“嘿嘿”笑了两下,凑过去挨着他坐下,说:“我不是逗你开心嘛,哥。”

严怀山平淡看他一眼,说:“eva说你找到工作了。”

eva是严虹的英文名,严在溪想起昨天他跟二姐聊天的内容,迟疑着点头:“嗯……也不完全算找到,还有一段时间的试用期。”

这次他挨着严怀山的时间更长,严怀山修剪整齐的鬓角和淡色唇周留着刚刮完胡子的极浅青茬儿都看清楚了。

严在溪想了想,还是说:“哥,我要是过了试用期就搬出去住。”

严怀山用刀叉分割面包的手没有停顿,语调冰冷平常:“去哪里住?”

严在溪说:“影楼提供员工宿舍。”

“为什么要搬出去?”严怀山把切成小块的烤面包放进嘴里,教养极佳地抿住嘴唇,不徐不疾地在口腔内咀嚼。

严在溪没有用刀或叉子,单手捏起一片面包塞进嘴里,含含混混地回答:“员工宿舍免费的。”

餐厅没有人再说话,安静下去,偶尔有吞咽的细微声响。

严怀山拿起玻璃杯抿了口水下去,再次出声:“你想出去住吗?”

严在溪正吃着熏肠,又塞了半块面包,噎住了,狼狈地垂着胸口。

严怀山皱眉看他,把手里的水杯递过去。

吨吨吨!

严在溪捧着水杯猛地灌下去,透明的水珠从嘴角淌出来,他长嘘一口气。

心有余悸地顺着气管。

差点儿小命交代在饭桌上,还好他哥护驾及时,不然死给一口面包被严左行知道,定要狠狠骂他饭桶。

一旁的佣人递给严在溪一张餐巾,他抹了下被水打湿的嘴唇和胸口,大难不死地笑了一下,回答严怀山方才的问题:“我长大了,哥,我不能总赖着你。”

他说着顿了一下,继续道:“二姐,或者任何人,你们都要成家了,我以后也要娶老婆,我得学会一个人生活。”

严怀山没出声,面色也没有变化,优雅地用餐巾擦着嘴巴。

“再说了,”严在溪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都出去住了三年了,别小瞧我。”

严怀山“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不过他离开餐厅前说:“希望下次和我的弟弟吃早餐,他可以独立到不会差点被面包噎死。”

好伟大的一张脸,好冰冷的话。

严在溪被他刻薄一下,不满地叫嚣:“喂!哥!你什么意思嘛!”

他哥的背影早就消失不见了。

严在溪嘟嘟囔囔地嘀咕严怀山,不长记性地又随手拿了一块干得差点把他噎死的餐包,硌着牙齿,嘎巴嘎巴嚼起来,像在嚼他哥的骨头。

对严在溪来说,依赖任何人都是在自杀,他必须学着远离他哥。

面包屑在桌上掉了一些,积成不厚的雪层,严在溪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餐包,奋力咬了下香肠。

他有些苦恼的想到。

但是严怀山已经存在于他一半的血液,所以只要严在溪还活着,就是在进行一场慢性自杀。

等严在溪“劫后余生”,吃饱喝足回到房里,目光瞥到行李箱上放着的饼干时才想起来还没有给严怀山。

他有些懊恼地鼓了下脸颊,继续拖延下去。

ni下楼去吃它的专属早餐。

严在溪在卧室里叮铃哐啷了好一阵,响到期间有佣人来敲了两次门,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在佣人第三次尝试把手放在门板上,准备敲门询问这位一天到晚天马行空的小少爷时,门被人陡然从内拉开。

抱着画架的严在溪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佣人忙低下脸让开步子。

严在溪看了他一眼才朝前走去,但没走了两步,他又倒着走回来,在佣人面前一弯腰,把人吓了一跳。应该是想到面前人的身份,他才硬生生忍住了一声国骂。

“是我哥让你看着我吗?”严在溪狡黠一笑,故意放轻了声音,像是这个问题仅仅局限于两人之间,他给出的真实回答会被当成秘密。

佣人垂着脸,不与他对视,一板一眼道:“我听到房里的声音,想问您会不会需要帮手。”

他给的答案严在溪并不买账,努了下嘴巴抱着画架走了。

天异常晴朗。

凌晨时候下了一场雨,草坪上滚落晶莹水珠,阳光洒在泥软的地面,和陈水相撞,一层雾淡淡从脚下升起,在光照下纤毫毕现。

严在溪单臂夹着画架,另一只手拎起一把椅子,踩着草坪穿过去,脚下溅出细小的水花。

他寻了个能晒到太阳的好位置,放下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唇上横撅着一支铅笔开始找感觉。

其实比起摄影,严在溪要更喜欢画画。

他对着面前空旷的林场发呆。

福利院的院长妈妈说,一次生日只能许一个愿望,所以严在溪把愿望从十二岁攒到了十四岁。

十四岁生日那年,他一次性许了三个愿。

严怀山久等不到他吹蜡烛,问他许的愿望是什么?

严在溪得意地同他讲,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严怀山冰冷地打破他童话世界的纯真幻想,毫不留情:“不说也不见得会实现。”

严在溪很怕愿望不能实现。

他踮起脚尖,骨头薄又窄的手隔着布料柔软的衬衣,放在严怀山宽厚挺拔的肩膀上,距离很近,他能闻到严怀山颈边飘着淡淡的薄荷香。

严在溪附在耳边,细声细气地悄悄告诉哥哥。

第一个愿望,我想要一套颜料画画。

第二个愿望,我想要海盗船长活得长一点,陪我一起长大。

第三个愿望,学校里很多人拿了新上市的卡西欧数码相机去拍照,我也想要一台相机。

严怀山说好。

但其实,严在溪撒谎了,他并不想要每个人都有的相机。

严在溪只想严怀山永远是他一个人的哥哥。

但他怕严怀山实现不了他第三个愿望,还是选择了不告诉哥哥。

毕竟他哥不是神仙,最后一个愿望还是让天上的神仙替他实现。

十五岁那年,严在溪拥有了严怀山送给他的一套画具、颜料,以及人生中第一台相机。

那时候严在溪好不容易借由生日缠来了严怀山这个长相卓越的优秀缪斯,本来是要画人像的。

结果画到一半,他哥的大哥大就响了。

严怀山接通电话,说了几句。严在溪调皮地在他旁边用很小的声音抱怨:“哔哔哔哔!烦死了!”

严怀山看他一眼,他讪笑着把嘴巴拉上。

挂了电话,大哥说他有急事要走,可严在溪的画还没画完,他慌慌忙忙地瞥到一旁放着的相机,眼疾手快地拽住严怀山,说:“哥!让我给你拍张照吧。”

严怀山又对着他摆出死人脸。

严在溪腆着脸,根本没弄明白相机要怎么玩的时候,就对着严怀山的脸瞎按了一下。

闪光灯巨他妈亮。

严在溪先是吓了一跳,当即诚惶诚恐地去看他哥,他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大事不妙!

严在溪拔腿就跑!

严在溪一边跑,一边卖惨:“这还是我第一次拍照呢!哥你应该感到荣幸!”

相机死沉,他抱着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转头去看严怀山,早就不见人影了。

切!

严在溪不满意他哥又悄无声息地跑了,低下头去看相机里刚拍的照片。

相机里严怀山的脸糊虚影根本就没法看!

在很久的未来,当严在溪试图寻找启蒙自己爱上摄影的原因,却只能想到十五岁生日那年,严怀山被留存在相机中的一团模糊虚影。

画没有画出来,倒是勾起了不少年少往事。

严在溪放下画笔,毫不在意地躺在草地上,两条笔直又细长的腿交叠翘着,蹬掉脚上的鞋子,脚尖毫无规律地在半空画着圈。

他哥说对了,有些愿望即使不说出来,也不见得可以实现。

严在溪黑又亮的凤眼眯成一条缝儿,抬头直视太阳。

睫毛浓长地缓慢动了一下,任由鹅黄色的太阳晒得皮肤愈发滚烫,仿佛可以治愈他身上早已腐烂的病灶。

其实严在溪哪里也不想走,他想做一条ni一样,能卧在严怀山脚边的小狗。

但他是附骨之疽,不能扯着他哥一同朽败。

等看得两眼泛黑时,严在溪开始想象他是一只诞生于惠特比的吸血鬼。

白天变成蝙蝠,晚上出来捕猎。

某日抓到了圣洁又美丽的神父,躲在阴冷潮湿的小巷里正欲痛饮鲜血时被神父以美貌俘获,次日被脱光了衣服陈列在白炽而刺目的太阳光下暴晒。

太阳分分秒秒灼烧他的疼痛让严在溪渐渐缩成一团很小的蝙蝠,羽翼奄奄一息,垂搭在地。

黑暗的太阳在他眼中逐渐扭曲,在温度达到沸点时,倏然冷却为一汪无边际的沉蓝海面。

严在溪好像看到严怀山有如深蓝宝石的美丽眼眸,他的心脏开始狂跳不止。

难不成,他真的是爱着他哥的吗?

严在溪把手背在眼前,铺天盖地的黑压缩在眼前。

滋滋——

手机震动及时叫停他萌动的春心。

严在溪喘了口气,驴打滚儿着起身,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发现是先前就存好的联络人【涮了那只小肥羊】。

他看到这个名字,心虚地转了下眼睛,在接通前清了清嗓子:“您好。”

“是严在溪同学吗?”喜洋洋影楼老板娘的声音响起来,女中音,很有磁性。

“是的,请讲。”

这还是严在溪第一次同她通话,先前他们仅是通过邮件与qq沟通。

老板娘没有多余客套,声音听着有些着急,说的话有一点突兀:“我们原定你这周四来试用,我想问一下你今天有空来影楼一趟吗?”

“出什么事了吗?”严在溪奇怪地皱了下眉,问道。

老板娘听上去颇为头疼,说:“我们的摄影师急性肠炎住院了,但她明天还排了一场订婚仪式的跟拍。”

“原来是这样,”严在溪一把拎起他的画架和拿来的椅子,一手举着电话朝不远处的建筑小跑过去,“我大概半小时后到您那边。”

“好的,好的,”老板娘松了口气,急促的语气稍缓和:“不好意思啊,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严在溪轻松笑了一声,和她开了个玩笑:“我还要好好表现等您给我转正呢。”

老板娘满口应下。

但严在溪也没想到他的转正来的如此迅速。

几乎是在迈入这家挂了【喜洋洋婚庆】牌子的二层小店的瞬间,他便被坐在一旁角落阴影里玩电脑的短发女人认出来:“是严在溪同学吧?!”

虽然已经要完全相信,这就是他邮件联系上的那个【喜洋洋婚庆】,但严在溪还是举着手机上的地址,犹豫着正要查看门旁挂着的门牌,被她的声音叫住。

“是,是我。”

严在溪半尴不尬地收了手机,想到邮件附图中那个三层小洋楼,又不动声色打量了眼面前这个开在居民楼外,灰扑扑的门面。

他又往里走了几步,目光看到亮着的电脑上还未来得及关闭的扫雷页面,刚踩到地雷,正弹出loss的弹窗。

“赵qianqian,你叫我qian姐就行。”女人说。

严在溪有点恍惚,没太听清她的话,下意识道:“倩倩?个青倩吗?”

“钱,挣钱的那个钱,oney,”赵钱钱想起他是海外归国的留学生,从贫瘠词库里蹦出一个单词。

“哦……哦好,”严在溪抓了下头发,明澈的眼睛无措地眨巴两下,本能地重复:“钱姐好。”

赵钱钱也明白她这里实在是图文不符,有点尴尬地笑一声:“那啥,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发你那图是我自己设计的装修图,我攒够了钱就重装一下这里,保证跟发你的照片一样。”

严在溪跟着陪笑两声,不知道说点什么。

房间陷入了沉默,窘迫的氛围穿插进空气中。

“你实在不想来没事儿,本来就是我不好,”赵钱钱一开始也是没想到他真的会是海龟研究生,只以为是个滥竽充数的,但等严在溪真的发来资料,表示真的想要拿到这份工作时,她又不知道要怎么拒绝了。

她合了下双手,说:“但是能不能麻烦你明天帮我顶一下?之后我再想办法。”

赵钱钱慌忙补充:“我会按正式工工资的两倍结给你的,拜托拜托。”

严在溪连忙摇手:“不用不用,我还是按实习生走就成。”

他想到方才进来时背身看到的高楼,虽然比他预期那样远了一点,但还是差强人意。

说到这个,赵钱钱的动作一顿,让严在溪敏锐地察觉到还有别的事情。

赵钱钱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之前的那个摄影师刚刚突然跟我说不干了。”

严在溪愣了愣,紧接着听她说:“所以你就成正式工了。”

“那——”他的视线在赵钱钱身后逼仄的空间缓慢环过,严在溪犹疑不定地尝试开口:“员工宿舍是……”

赵钱钱讪笑一声,指了下一旁,说:“水电随你用,楼上有卫生间和一个简易淋浴房。”

严在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墙边靠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简易铁床。

严在溪现在后悔是来得及,但重新找新的工作又要拖几天。

今年的哈苏摄影大赛将在月底截止投稿,满打满算他只剩下23天的时间拍下一张满意的参赛作品。但严在溪必须远离严怀山才能停止那些毫无意义只会磨折生命的思考,他不想再浪费时间。

严在溪朝赵钱钱露出一个弧度适中的微笑:“我什么时候能搬进来呢?”

赵钱钱如释重负,喜上眉梢,不带距离感地在他腰后一拍,觉得这小子够上道,说着“随时都可以”,一边走到柜台前抽了张纸,顺手按开顶灯。

她背过身时,严在溪才看明白她烫了时髦翻翘的卷发,看着像个倒扣在脑袋上的窄口花瓶。

房间内霎时被光线照亮。

严在溪更清晰地把整间房看了一遍。

说是婚庆影楼都算抬举,这里勉强称得上是一间承办婚礼外包服务的摄影作坊。

90年起,西方白色婚礼逐渐流入,店里的装修有如照猫画虎。墙面刷着惨白的漆,用已经发黄的胶带粘了几根永远不会腐烂的绿色塑料藤蔓,还钉着一扇很假的木制窗户,窗下摆着一张漆料斑驳的卷边长椅。

不过挑高很足,估计有三米多,角落挂着垂下的红色幕布,前面有两把看着就能想象坐上去会吱呀乱叫的木椅子,连结婚照服务也一同包了。

两排活动衣架上挂有男士西服与女士婚纱,料子一般,款式也很旧了,但摆放地却异常整齐,被人用最大的努力精心归整过。

严在溪在赵钱钱找东西的时候,往里走了两步。

穿过柜台后的挨门,是一道狭又仄的楼梯,一路延伸上去,通往无边的昏暗。

他止步在小门前。

“小严,”赵钱钱把写了字的纸递到严在溪面前,“这上面有你明早要去的地址和对方的联系方式,还有一些客户之前提的要求。”

她说着顿了一秒,叹了口气才继续道:“明早拍订婚倒没多少事,就是一周后有一家婚礼跟拍有点麻烦。”

严在溪先前在英国的时候帮朋友拍过结婚证,对大致流程算得上熟悉。

从她手上接过那张纸,仔仔细细把客户的要求看了一遍,才抬头问:“钱姐,那明早我还需要过来吗?”

“不用,”赵钱钱让他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凌晨起来直接带着设备去纸上的地点就好。

严在溪点了下头,又问她:“我收拾一下自己的行李,大概后天或大后天搬进来,可以吗?”

赵钱钱满口答应,不过她还是有点奇怪地看了眼严在溪,笑着调侃:“怎么?严少爷和家里闹矛盾啊。”

这个年代能出国深造的家庭绝不会缺钱,虽然严在溪身上的衣服她认不出牌子,但料子看着也并不差,怎么也不像是找不到房子住的人,更不像会来她这个“小作坊”求职的。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赵钱钱纯当他嘴上跑马车的原因。

严在溪笑了一下,没有接话的意思。

一整个下午,严在溪都在听赵钱钱教他婚礼拍摄的抓拍技巧,又把先前工作室拍出的样片给他过目。

先前那些婚礼影集无论是技巧或质量在严在溪这里都是不过关的。但喜洋洋婚庆的价格摆在这里,与其余高质影楼拍摄的相片来说已经算性价比之选。

“这几张,”严在溪翻看相册的手停了一下,他眼眶微圆睁着,眼睛里闪烁起光:“这是哪位老师拍的?”

赵钱钱往嘴里塞着面包,听到他问走过来,撕了一半分给严在溪,被接过去才看了眼他指着的照片,咀嚼的动作慢了一下。

敞开的那页是三张尺寸不同的黑白照片。

头顶薄纱的新娘眼角挂有一滴透明的泪珠、新郎粗糙宽厚的手掌抚上新娘肩胛的特写、一位满面褶皱的老人与一个开口大笑的稚童,隔了一张喜字相望。

国内红白喜事分得很开,忌讳黑白色彩构成的婚礼照片,这么拍的摄影师便少之又少,严在溪正是看到这三张照片下贴有【客户不要,重拍】的标签才明白这是摄影师出于自己的选择拍下的婚礼瞬间。

他又往后看了一页,后面的照片是彩色的,但镜头语言极其鲜明,与前三张黑白照明显出自一人之手。

面包不知道放了多久,已经韧到有些难以下咽。

但严在溪毫不在意地塞进嘴里锻炼腮帮子,他半边身子撑在桌面,期待地扭脸,看到赵钱钱凝重一瞬的脸色,话音稍低。

“我前夫。”赵钱钱没有隐瞒,自然地又塞进嘴里半块面包。

严在溪见她脸色不太妙,小心翼翼地问:“劈腿了?”

“怎么可能?”赵钱钱河东狮吼,一掌拍他脑袋上:“敢劈腿老娘,一刀把他阉了。”

随后,她漫不经心地说:“死了。”

赵钱钱扭脸一笑,凑到严在溪身边看着那两页照片,问他:“拍的好吧?”

严在溪表情复杂,缓慢点头。

“那就好好干,”赵钱钱咧开嘴,像传授他什么武林秘籍,放轻了声音,说:“钱姐我虽然不会拍照,但把他那点技巧还是摸了个底儿朝天,你想知道的话我一点点教你。”

严在溪笑着点头,他问赵钱钱她前夫还有没有其他影集。

赵钱钱点着脑袋想了想,说:“应该是还有,不过都在我家,你要看吗?”

严在溪说好。

赵钱钱道:“那空下来你去我家看。”

又在工作室待了一段时间。

等严在溪抬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赵钱钱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出声赶他也走。

严在溪离开前,在窗边望见隔了楼房,伫立而起的金融城大楼。不知何时,每一扇窗户都亮了灯,如果挨得再近一些,或许能看见白领在里面不知疲倦的身影。

赵钱钱低头理着小皮包从他身后走来,瞥到严在溪停下地身影,跟着慢下脚步,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眼他仰望的方向。

大楼上挂着的四个大字点着金黄的光芒——

辰昇集团

“你喜欢的人在那里工作吗?”赵钱钱走过来,瘦小的肩膀牵强撞了下严在溪稍高的右肩,她扬了下柳眉。

“嗯……”

严在溪在走神,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含混在嘴里应着。

少顷,像是那句话慢了八百拍,突然被蜿蜒曲折的脑内沟壑接收。

他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没那回事儿。”

赵钱钱和他并肩站在玻璃窗后,望着门外的车水马龙,笑着再次瞥向那栋怪物一样顶着苍穹的大楼,说:“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能看到辰昇的地方工作?”

她想起收到严在溪第一封邮件的时候,对方着重在开头询问,是否可以看到辰昇集团在嘉青金融城独一无二的那栋大厦。

严在溪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还是说:“没有为什么。”

他又转过头去,呆呆地仰了下巴望出去。

路灯亮了,道路上的车流交错着闪过,红白交织的光忽而在面颊上闪动,有时将他稍灰的眼瞳短暂照亮。

赵钱钱没有耐心等他了,用手肘拱了下严在溪侧腰,严在溪痒得笑了一下,避开她的手。

“喏,”赵钱钱锁了门转过身,打开手包拿出一包红盒子的烟,抽了一支递过去。

严在溪借着灯光看到烟盒上的名字【恭贺新禧】,他感到好笑地笑了一下,摆手拒绝了赵钱钱的烟,说:“我不抽烟。”

赵钱钱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手把烟叼在红唇上,擦亮火柴点燃。她吸了一口,听到严在溪问:“钱姐,你干婚庆,抽的烟也这么喜庆啊。”

赵钱钱纤细的手指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笑着说:“你懂什么,我这叫敬业。”

严在溪嬉笑着躲开她的手,在马路上看着有点吊儿郎当,惹来几个路人的匆匆瞥视。

“好了,不跟你扯了,老娘饿死了要回家做饭,”赵钱钱抽了口烟,踩着小高跟下了台阶:“你怎么回家?”

“我开车来的,”严在溪小跑两步,追上她,问:“钱姐你住的远吗?要不要顺路捎你一程?”

赵钱钱目光看向他指着的那辆竖了三角叉的黑色轿车,“嚯”了一声,竖了个拇指:“真是少爷啊,下凡来奴婢这儿渡劫啊。”

她刚说完,就想起一件事,拍了下严在溪肩膀:“正好,到时候有客户结婚送亲要租车的话,干脆你把这钱挣了怎么样?肥水不流外人田。”

严在溪跟着笑了一下,没说好还是不好:“不是我的,跟我哥借的。”

“亲哥啊?”

严在溪缓慢点头。

赵钱钱好笑地看他:“你跟你哥这么客气?我跟我表姐都是有去无回的。”

严在溪什么也没说,只是扯了扯嘴角,嘿嘿笑了一下。

不过赵钱钱拒绝了坐稀罕豪车回家,她指了指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牌,说:“我等平民还是坐那个硬板凳坐得舒坦,一路直通家门口。”

严在溪没有坚持,在马路对面目送她离开,等赵钱钱走到公交站同他挥手时,也微笑着高举起手臂摇了两下。

赵钱钱在不宽的马路对面喊道:“小严,明儿机灵点儿!”

“知——道——啦——!”

严在溪两只手掩在嘴边喊。

一辆黑色大众缓速停在严在溪面前,深色玻璃降了下来。

他脸上的弧度还来不及收回去,像做了错事被抓到的孩子,手当即垂下去。

严在溪带着错愕地靠近了点,确认里面真的是他哥,愣愣地看他几秒,才诧异地问:“哥?你怎么在这里?”

严怀山正借着侧灯在看文件,轻扫了他一眼,淡声道:“司机看到你在路边。”

言罢,他把摊开的文件放在大腿上,没有询问的意思:“上车。”

严怀山又把视线移到文件上去了。

严在溪舔了下发干的嘴唇,嗓子有些哑,他笑着说:“哥,我开车来的,你们先走吧。”

严怀山面色冷漠,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说:“知道了。”

车窗又关上了。

严在溪讷讷地偏过脸颊,目光追逐着车尾远去,融入车流之中。

红色尾灯渐渐分散,在他看得眼睛有些酸了,快要分不清那辆大众时,车却一个急刹在马路上停了下来。

后面跟着的几辆车连连大按喇叭,登时一阵刺耳的响声。

严在溪冷不丁皱眉,放眼想去看看怎么回事,他看到司机突然开门从车上走下来,放了个红色三角警示牌在车身一米远的地方。

严在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抓起钥匙拉开车门踩了油门开过去。

因为停在马路中央的车,本就繁华的市中心街道交通陷入瘫痪,堵得水泄不通。

严在溪用力拍了几下喇叭,前面的车流仍旧纹丝不动。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回了把方向,把车靠边熄了火,下车跑过去。

黑色大众离他停车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严在溪跑过去的时候还在微微喘息。

司机站在路边打电话,他焦急地敲了敲车窗。

过了片刻,车窗才落下来,露出严怀山英俊冷漠的脸。文件仍摊放在他膝头,车灯投下来,斑驳在他深蓝色如海一样的眼睛里。

“哥!出什么事了?!”严在溪问的语气很急。

“没什么事。”

严怀山语气淡然:“车爆胎了而已。”

这时,司机挂断电话,适时地走过来,微微低下头,道:“严总,我叫别的车来接您。”

严怀山微一颔首,正要说“好”。

“坐我车吧,”严在溪率先开口,他的目光毫不犹豫地看向严怀山,笑着说:“反正我也要回家的嘛,哥,省得等了。”

身后仍有不明原因的车辆暴躁地按着喇叭,不间断,尖锐又震耳。

严怀山转动沉稳的目光,一言不发地看着严在溪。从他的角度能看到严在溪额头上因小跑而渗出的薄汗,和呼吸急促微微分开的干燥嘴唇。

“好。”

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

严在溪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盯视的目光,蜷了下细长的手指:“但是我车停在后面街边,要走五分钟左右。”

严怀山未置可否,合上黑色文件夹,推开车门走下来。

严在溪站在比道路高了一阶的人行道上,他站在马路上,这时兄弟二人才得以平视。

严怀山的视线平淡又没有多少温度,严在溪却觉得他快被钉死在这双深蓝的眼眸中。

他急忙垂下眼睛,朝前走去。

严怀山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

严在溪快步走到车边回头去看缀了半步西装笔挺,一副社会精英做派的大哥,又低头扫了眼脚上的球鞋和牛仔裤,撇了撇嘴,突然庆幸还好没跟严怀山一起过来。

“哥,”严在溪叫住拉开副驾车门的严怀山。

严怀山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问:“什么事?”

严在溪有些担心地说:“你坐后面吧。”

严怀山没说话,径直坐进了副驾。

严在溪抓了把头发,叹着气拉开门进了驾驶位。

晚高峰的车流愈发得多,堵得哀怨连连。

他们还没上主路就不动如山,严在溪小心翼翼地瞥了严怀山一眼,严怀山目不转睛地看着文件,却忽地开口:“掉头,走另一条路。”

“啊?”

严在溪脸蹭一下红了,但很快呼了口气平复心情,他也没问为什么,直接掉了头。

通畅地开了几分钟后,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无规律地敲了两下,才问:“哥,咱们接下来怎么走?”

“第二个红绿灯右转,直走。”

“哦哦,好。”

玻璃封闭,车内分外安静,很偶尔地能听到文件翻动,纸页的声响。

严在溪没由来地紧张,生怕打扰到他哥,连呼吸都只剩下一点点。

氧气好像越来越稀薄了,头脑也跟着发烫,迷糊。

严在溪抬手开了点窗户,高速行驶中有凉爽的夜风随着嘈杂的声音灌进来,他觉得有点吵,又抬手把窗户滑上去。

“开着吧,”严怀山头也没抬,对他说。

“好,哥。”

严在溪这次只把窗户开了很小的一道缝。

车开过严怀山说的第二个红绿灯,严在溪瞟了眼掠过去的路标奇怪地叫了他一声,说:“这是去海边的路。”

“嗯。”

严怀山终于把注意从文件上分来一点,短暂地扫了他一眼:“尽头的岔路可以绕回家。”

严在溪很久没回国,对嘉青现在的路并不熟悉,听到严怀山这么说,他便没再继续问,专心地开车。

风更凉了些,鳞次栉比的高楼渐矮,城市的灯火也黯淡了。

视野中逐渐留下一条弯曲的公路与天际开阔的蓝。

现在天算不上热,傍晚去海边的人很少,路上的车流也小,只有前方远远亮着的几盏车灯。

车窗被按动的声音响起,严在溪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严怀山已经合上了文件夹,缓缓落下右边的玻璃。

夜发深了,天几乎与地下的海面融为一色,仅能听见浪花拍打在礁石上发出喧骚的水声。

“哥,”严在溪突然笑了一下,问:“这是不是小时候你带我来过的那片海滩?”

他想起何琼坠楼的三天后,哥哥说他们要离开嘉青了,问严在溪还有没有哪里想去。

那时候严在溪只以为“大海”仅存在于嘉青,他生怕再也看不到海了,便央求严怀山带他最后看一眼大海吧。

他们在海边待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因为严在溪不肯回去,严怀山只好陪他一同等他。

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

严在溪忽然激动地指着变蓝的天空,对哥哥喊叫:“哥哥快看呀!天的颜色也变成海一样啦!”

他追着即将消失在地平线的太阳,又跑又跳,怎么也追不上,可怎么都想追上。

一直到太阳完全被海面吞没,严在溪趴在沙滩上累得走不动了。

他耍赖着躺在地上,一定要严怀山背他回家。

严怀山说:“自己走。”

严在溪就撅着屁股不肯走,把小脸埋进沙堆里,耸着肩膀开始嚎啕大哭。

沙滩上的其他路人看过来,以为他是被拐卖的,有人准备靠过来问怎么回事。

严怀山这才大发慈悲,居高临下看着他,没多少温度地说:“起来,我背你。”

严在溪大笑着从地上一跃而起,露出得逞的坏笑,跳上哥哥对他而言已经成熟的结实后脊。

海边的灯将兄弟二人的影子拉长。

严怀山是那么长,像巨人一样,严在溪在他背上来回晃荡着细又短的小腿,惊喜地说:“哥哥!我是你的翅膀,你变成天使啦!”

或许是也想到了往事。

严怀山回答他的声音变得柔软了一些:“是。”

他侧过脸颊看向大海的方向,唇角挂着算不上明显,很淡的笑容。海风从严怀山的方向吹进来,拂过贴着肌肤,质地优良的衬衣立领,把他颈侧的松香带到严在溪鼻尖。

严在溪动了下喉结,很突然地叫他:“哥。”

“怎么了?”严怀山把脸转过来,面上有一层特别的色彩,间或了冷漠与瞬间的松弛。

“没事儿。”

严在溪冲他一笑,“叫叫你。”

“哥。”

“嗯。”

“哥,”严在溪又叫了一声。

严怀山不厌其烦地回应他:“嗯。”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他们快要驶离沿海公路时,严在溪问:“哥,你知道深海下面也会有火山吗?”

严怀山幅度轻微地转动脖颈,保持着安静,看向严在溪弧度俊朗的侧脸。

“不知道。”

严在溪嘴角先弯起来,眼角随后一并翘起,光洁的面部线条跳跃起来,视线仍旧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瘦又修长的手臂放在方向盘上。

他嘿嘿一笑,说:“那你现在知道啦。”

有一阵海风从窗缝里倒灌进来。

夜幕在前方变得深沉,车前的两盏明灯分外渺小,他们坐在车里飞驰前行,像是加速撞入那片不祥的阴影。

“小溪。”

“嗯?”严在溪分出一秒的专注,用余光瞥向他哥,“怎么啦,哥?”

严怀山把目光淡淡挪正了,用听起来相当平静的语气,淡声说:“我犯了一桩世人眼里的滔天大罪。”

“嗬!”严在溪笑着调侃他:“哥你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都不是。”严怀山下颌慢慢摇动。

严在溪问他:“那你觉得你做的是错事吗?”

“不是。”

严怀山语气平直,嗓音低沉,说得笃定。

严在溪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他的方向,乍然对上那双深蓝色的眼睛。

严在溪顿了一下,方向盘差点飞了。

他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勉强支起笑容:“那不就好啦,我们不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嘛,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肯定要活的开心才不算白来一趟。”

严在溪说着,笑容稍淡了点,他转动方向盘驶离沿海公路,才道:“哥,你太绷着了,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但刚说完,严在溪又觉得他实在没有资格告诉严怀山不要承担那么大的压力。

严在溪能成为不受严左行干预地成为现在的自己,严虹能自由地去美国追求梦校逃离父亲的掌控,文铃能快乐又骄傲地活在虚构在腐朽之上的乌托邦……

严家的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株草,能够看似无比自由地活在灰暗囚笼下,只是因为他们上面有更高的人顶着。

撕裂虚伪的自由后,是严怀山用一生被剥夺选择的权利,压抑天性,活在父亲的严厉掌控与家族的重担下换来的。

年纪稍小的时候,有一次严在溪玩到太阳落下去才回家,隔着花园,远远望到他哥的孤寂伏案的背影就很想哭。

严怀山被众目瞩望,必须优秀,容不得半点失败。

父亲赋予他的重压,母亲眼中隐含的期待,他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严肃,让严怀山好像被一所看不见又密不透风的监狱封锁,成了一个他们碰得着,也听得见的、最完美的囚徒。

严在溪的嘴唇又抿了一下,换成了一个他从来都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他忍不住叫道:“哥。”

“嗯。”

“你累吗?”

“怎么这么问?”严怀山露出极淡的笑意,把视线从严在溪侧颜上移走,他看着车子缓缓停在面前这栋宛若巨兽的庄园前,平静地说:“没有什么累与不累,我选择了一些东西,总要舍出另一些作为交换。”

还不等严在溪说些什么,严怀山便推开门走了下去。

严在溪坐在车灯黑沉的奔驰里,目光随着严怀山的背影远去。

他哥犯的错有什么大不了呢?

他已经罪无可赦了。

ni守着敞开的大门,比任何一个佣人都要尽责,它远远地望见严怀山靠近的步伐,发出亲切的吠叫,后脚踩着前脚朝他跑来。

严怀山放慢了脚步,垂下修长结实的手臂在它脑袋上揉了两下。

“宝贝儿!”严在溪蹲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拍了拍手朝ni叫道:“过来!”

几乎是同时,严怀山和ni回首看着他的方向。

“汪!汪!”

ni摇摆着大尾巴,咧出大大的弧度朝严在溪奔过去。

严怀山在原地看了他们几秒,或几分钟,转身朝屋内走去。

严在溪撸完狗洗了手还没擦干就去了餐厅。

进去的时候他正要坐下,余光瞥到角落里侍候的女佣,目光一亮,调转了方向,笑着走过去,问她:“曲奇饼干好吃吗?”

女佣红了下脸颊,讷讷地点头:“好吃的……谢谢少爷。”

“不客气啦,”严在溪大咧咧地说:“你帮我盖毯子,那是我的谢礼。”

女佣羞涩地低下头。

严在溪已经落座了。

严怀山把刀叉握在手里,见他过来,动作顿住,看了眼女佣的方向,又重新看回来,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干什么去了?”

严在溪一下午就吃了赵钱钱塞给他的半口面包,饿得饥肠辘辘,夹了一筷子牛肉塞进嘴里,鼓鼓囊囊地嘟起脸颊:“我在这里睡着了,她怕我着凉帮我盖了毯子,我送了一盒英国带回来的okie。”

等吃完了饭,严在溪摸了下鼓起弧度的小腹,撑着后腰艰难地说:“撑死我了,哥,我明天还要早起,先上去睡了。”

严怀山比他更早吃完饭,从餐桌挪到了沙发上去喝茶。闻言,扫了他一眼,用很冷漠的声音道:“吃饱就睡,你——”

“我是猪!行吧。”严在溪打了个饱嗝,先一步截断他的话,哼唧着抚摸他圆滚滚的肚皮:“我宰相肚里能撑船。”

他说着,低头用脚尖在ni身上轻轻踢了一下,笑着问它:“对吧宝贝儿,我们不跟大伯一般计较。”

ni吐着舌头绕着他转了两圈。

严在溪傻笑着看了眼严怀山,收到他哥凌厉的眼神,立刻夹起尾巴,在挨骂前急忙溜走了。

偌大的餐厅再次陷入一派沉寂。

严怀山面色淡漠地放下茶盏,白瓷相撞发出清脆响声,两条欣长的手臂随意撑着曲起的大腿,站起身,拉下卷上半壁的衬衣,慢条斯理地把袖口整理好,才迈动脚尖朝外走去。

挺拔高大的身影却在走出餐厅前陡然止住。

他微一转过脸,目光毫无温度,冰冷地看着角落年轻女佣的方向,问:“好吃吗?”

女佣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严怀山:“大,大少爷?”

严怀山完全地侧过身来,露出没有一丝表情的脸,逐字再次问道:“他送你的饼干,好吃吗?”

女佣脸色唰地白了,垂在身旁的手不自觉抓紧衣边,身躯轻微瑟缩,声音颤抖:“对……对不起大少爷……您不让说是您盖的……小少爷问我我才……”

“吐出来,”严怀山微微抬高下颌,垂下眼皮不轻不重地扫向她,声音冰冷异常,同面色一样,命令的语气:“现在。”

女佣吓得浑身发抖,眼泪也一并流了出来,她慌忙伸手用手指扣向喉咙,指甲把口腔深处湿软的肉掐得通红,鼻涕生理性涌出:“呕——”

胃酸疾速倒流,涌动着被黏液包裹的食物残渣。

空气中登时弥漫着一股酸臭的气息。

严怀山平静地回过身,对旁边同样不敢发一言的管家道:“把地毯全换掉。”

说完,毫不留情地走了出去。

女佣爬在地上,撑着的手臂仍旧不自觉颤栗,她静静等着人将她驱逐。

但周围的佣人各自陷入忙碌,没有一人理会,像是完全不曾注意到方才的变故。

管家走过来让她去换一件衣服,并告诫女佣不要再和小少爷说话。

严怀山的卧房在四楼,整栋庄园仅次于严左行房间的高度,和严在溪住的地方隔得异常远。

这里很大,只要有心避让,他们可以住在同一屋檐下,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一面。

片晌,木门被人有节奏地叩敲两下。

管家拿着半包已经拆封的饼干走进来,放在严怀山面前的桌上,微垂下脸,恭敬道:“大少爷,这是从她房里找到的。”

严怀山颔首,目光仍旧放在摊开的书页上。管家请辞离开。

等半本书被看完,金制书签被工整合放进去。

他起身把书放回原位,走回书桌前垂视着放在桌上的饼干。

黄油的气味浓郁,很快便散在空气中。

闻起来甜得发腻,让严怀山眉头轻轻蹙起。

他重新在桌前坐下,像十九岁的严怀山被父亲关了三天禁闭时,在感恩节那天坐在窗下的木凳上。

严左行因何震怒,他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只能从隐约零星的记忆中挖掘到一声急促的、轻微的叩门声。

笃笃!笃笃!笃笃!

“哥哥!哥哥!你在不在里面呀?”严在溪在变声期,不算好听的声音像只聒噪的鸭子,嘎嘎穿门而入,打破一室宁静。

严怀山本来不想理他,但严在溪仿佛一条不懂得放弃的小狗,孜孜不倦地拍着紧锁的门。

他走过去,隔着门板出声:“你来做什么?”

严在溪站得累了,靠着门坐在地上,嘻嘻笑:“哥哥,我来找你玩呀。”

“我不能离开这里,”严怀山立在门后,脸落在灯找不到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语气平且直,“你去别的地方玩。”

严在溪好可惜地说:“我已经三天没看到你啦,哥哥,我都想你啦!”

他一边说,一边吃着手上的薯片:“你想不想小溪呀?”

严怀山听到门那边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他被禁食三天,久立导致眼前发黑。严怀山闭了眼睛,额头抵住木门,良久,用鼻腔发出敷衍的单音:“嗯。”

他只希望严在溪快点离开。

严在溪摇头晃脑地吃完手里的零食,没心没肺地坐起来,拍了拍屁股,笃笃再次敲响房门,声音欢快:“哥哥,我走了哦!”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严怀山靠着门,很久都没睁开眼睛。

“当当!”

窗玻璃猝然响起,像是被人快又不稳当地用指尖刮了两下。

严怀山皱着眉回头,严在溪好像只七手八脚的蜘蛛,嘴巴上叼着一块曲奇饼干,以一种极奇妙又看着绝不安全的姿势攀在他窗户外。

严怀山快步走过去打开窗,单手抓着他细瘦的胳膊,把人拉了进来。

还不等他开口,严在溪就把沾着口水的饼干拿到手上,嘿嘿笑着说:“哥哥,你好像被恶毒巫婆困在古堡里的莴苣公主哦。”

严怀山面无表情问他:“上来做什么?”

严在溪天真地歪了下脸,理所当然地说:“要来找你玩呀!今天是thanksgivgday!我们说好每年都要在一起的呀。”

他想起一件事,连忙把手里的湿漉漉的口水饼干递给严怀山:“哥,你要吃吗?文姨说你都三天没吃饭了!”

严在溪夸张地瞪圆了眼睛,小鹿一样眨动眼睫:“我三天不吃饭的话会饿死的吧!”

严怀山似乎是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好笑,露出一抹微笑。

他把严在溪手上的曲奇接过来,垂下眼看到严在溪盯着手上的饼干,舔了下嘴唇,又把饼干递了回去:“你吃吧。”

严在溪吞了下口水,问他:“哥,闻起来好香哦,你不吃吗?”

“上面都是你的口水,”严怀山语气很冷淡。

“好吧……”严在溪垂了下脸,有些失落地把饼干拿回去。

吃到嘴里的时候又开心了,他灵巧地跃上窗下的书桌,摇晃着细长的小腿,和坐在椅子上的严怀山对视,两只上翘的眼睛亮晶晶的,太阳一样。

曲奇饼干被严在溪啃得掉了满地绿色坚果渣。

等他吃完,对严怀山说:“哥哥我想喝热牛奶啦!”

严怀山说:“我这里没有热牛奶。”

严在溪对他露出一个“那你好可怜哦”的眼神,踩着桌子站起来,手脚灵巧地越过大敞的窗户,坐在窗沿上回头跟严怀山挥手:“我去喝热牛奶了哦,哥哥拜拜。”

阳光适时地在严在溪身后隐现,有金色的光线将他发棕的细小发丝都一并照亮。

那天晚上一直到很晚的时候,严怀山听到又有细小的响动在门外响起。

他看向门缝透进来的光下一刻被什么东西堵严。

清晨,严怀山主动拉开门,门外是露出肚皮,四仰八叉,仍在呼呼大睡的严在溪。

严怀山并不喜欢吃任何一种饼干或坚果,只是在最想吃的时候没有吃到,才总会想着吃到d当年严在溪拿在手上那块,沾满了口水、被泡得发软的开心果曲奇。

严在溪检查了明早要用的设备,又记在赵钱钱给他的那张单子就去洗漱了。

ni上床前洗了爪子,严在溪在它狗头上乱揉两下,大发慈悲容许它和自己贴在一起。

他入睡速度向来迅速,不过睡眠质量算不上好,总会梦到很久之前无论好与不好的回忆。

或许是重回嘉青,又同严怀山和严虹久别重逢,让他罕见地梦到了何琼死去的那天,

其实严在溪并未亲眼见证何琼从楼上一跃而下的场景,但或许正是因为从没看到过,才会在大脑深处不断幻想、不断演绎。

他梦到母亲穿着一身皎洁的白裙,卸去全部的妆容,与当年她以艳女形象勾引到严左行截然不同,素白纯净的面孔与勾着浅笑的嘴唇,赤足立在窗口,而后一跃而下。

何琼生前吸食了大量毒品,后来严在溪有问过很多人,她是否在坠楼的时候会有一瞬间的清醒,会想到那间小房里还有殷切期盼她打开房门,将自己纳入温暖怀抱的严在溪吗?

他们总会给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

但谁都不是何琼,所以严在溪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那个答案。后来,他也就没再问过了。

梦里总不会出现何琼倒在地上最后的余影,取而代之的,是十八岁时严怀山挡在严在溪面前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与他凝视着何琼尸体时超乎常人的冷静与冷漠,以及那双沉蓝色眼眸深处藏匿了闪烁着的、可怖的兴奋。

严怀山垂下眼皮,短暂地遮盖住蓝色的眼瞳。

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耳边传来父亲冰冷的声音:“你妈突然念叨你,要给你打电话。”

严怀山没吭声。

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文铃的声音,不算很清晰地问:“是在和怀山说话吗?”

严怀山这才知道严左行是在家里住着的,眸色稍沉。

严左行应了一声,手机递到文铃手上,电话那头传来温柔轻缓的女声:“怀山啊,最近按时吃饭了没有啊?”

严怀山没回答这个问题:“妈。”

文铃许久不见他,欣喜地应了声,听长子关切地问她:“您身体怎么样?”

文铃生严怀山的时候只有18岁,今年意外怀孕算是高龄产妇,家里人对她都很宝贵,也不敢惹她生气。

“都挺好的,”文铃是英籍华裔,小学就随家族迁至海外,说起中文来语调变得有些顿挫,显得愈发绵柔:“你爸爸这些天都陪着我呢,阿妹在肚子里也很乖,都不闹我的。”

严怀山很轻地笑了一下,说那就好。

文铃紧接着想起了什么,喜悦地同他道:“俏俏昨天还来看我了,跟我说你工作好忙,我说你爸爸给你这么大压力,公司养了那么多人,一天天光累我儿子了。”

紧接着,她又问:“婚礼准备的怎么样啦?妈妈等着抱孙子呢,等你和俏俏生个可爱的小baby,就能和阿妹一起玩了。”

严怀山面上稍冷,但语气未变:“婚礼交给下面的人弄了,孩子不着急,孙俏还要读书,没时间带孩子。”

文铃一边嘟囔他都要结婚了,叫人还这么冷冰冰,一边又说:“也是,你们都是新时代的年轻人啦,不像妈妈那时候,我们都是老古板啦。”

严怀山听出她话中的支吾,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文铃断续问:“听人说……小溪回去了?”

“是,前几天刚回来。”

文铃又问他:“和你住一起吗?”

严怀山顿了一下,却说:“他找了工作,最近会搬出去。”

“这样啊……”文铃听着像松了口气,但又有点说不出的担忧,还是忍不住说:“小溪这两年跟我都有点疏远了……”

“可能是叛逆期吧,”严怀山没多少情绪地说。

“唉,算了,”文铃有点低落,“怪我当时太冲动了。”

严怀山没问她发生了什么,好像对此并不关心。

文铃又叮嘱了他几句,把手机给了严左行。

刚接过手机,严左行便厉声问:“老三回去干什么了?”

“拍作业,”严怀山的回答很平静。

“胡闹!”严左行沉声骂了一句,提起小儿子就头疼:“给他介绍了几家女儿他都不去见,公司的事情也不懂,整天背着他那个相机就知道拍拍拍,不学无术!早知道当年就绑他去做手术,总比现在男不男女不女要好得多。”

“爸,”严怀山适时出声,语气平缓地叫了他一声。

严左行这么突然打越洋电话过来倒也并不是为了关心叛逆顽劣的小儿子,很快便谈起正事:“我听小虹说你们把城西那块地皮谈下来了?”

“嗯。”

严怀山凌晨被电话震醒,随手披了件浴袍,站在桌前,目光冷冷淡淡地望着窗外仍陷在黑暗中的矮山轮廓,脸上空无表情。

“怎么没第一时间跟我讲?”严左行说话的语气稍冷,似乎在暗示严怀山有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私心。

严怀山一字一句道:“合同部分条款细节还在核议,不能算完全确定下来,就没有跟您说。”

电话那头忽地冷笑了一下,严怀山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他还是对严怀山道:“既然这样就抓紧让人盯着敲定下来,赶在出政策前把那块地拿在手上。”

“好的。”严怀山淡声应下来。

又静了半晌,严左行没有出声,严怀山比他更加沉默。

严左行突然发问:“你和孙俏准备什么时候登记?”

严怀山握着手机的长指微紧,下颌蓦地磨动一瞬,额角轻微鼓动。

他伸手在太阳穴不轻地揉了两下,阖了下眼皮,面上有忍耐的痕迹,但声音仍旧冷淡:“看孙俏的想法,她还没有选好日子。”

严怀山迈动脚步,踩在柔软的羊毛毯上朝里屋走去。

途径敞放着宽桌的内间书房,和一条开了顶灯的短廊,通向一间木门紧闭的暗房。

严怀山抬手转动门把,在严左行下一句话响起前将小门缓缓推开。

严左行道:“我近期跟孙家平见一面,看看他们的意思。你成婚后小虹也就定下来,美国财政部那边就有切入点了。”

啪嗒——

暗房被蓦地照亮,四面白色的墙壁上贴满了密密匝匝的照片。

严怀山握着电话没有回答,下颌略微仰起,从第一张照片开始,视线缓慢、冰冷地在每一张照片上移动,一直到贴着的最后一张照片。

这四面墙上共计107张黑白照片。

23张照片上的严在溪紧闭着双眼,浑身赤裸地躺在一张黑色的床上,肤色苍白,眼角洇湿的水痕在黑色的照片中痕迹更深,敞着的长腿间怪异地垂搭着疲软的男性生殖器与不应当存在的器官。

47张照片是对着严在溪布满痛苦与欢愉而扭曲的漂亮面孔拍下。

16张照片里严在溪身下畸形的女穴正被撑得胀满,吞吃着纳入粗大可怖、青筋虬起的阴茎。

20张照片拍有严在溪被操弄时发出无声的哭喊和偶然张开的潮湿水润,充斥绝望的眼睛。

最后一张照片上,严怀山正在把一个吻落上弟弟的嘴唇。

严怀山把目光投向整个房间,用极低的声音对电话那头的父亲说:“知道了。”

清晨,天都还没完全亮。

严在溪在闹钟跳响之前睁开了眼睛,明澈的眼瞳蒙有很薄的一层水雾,有惊惧与迷茫。

他呆坐了几秒,脑子里还残留着惊醒前严怀山的目光。

不多时,几乎是他坐起身后,ni也机警地醒来了。

它撑着爪子从床上立起来,热烘烘的嘴巴贴在主人面颊,鼻尖拱了他一下。

严在溪笑着和它玩了一会儿才爬起来。

他背着设备下楼时,本以为空无一人的餐厅竟然坐着正在喝咖啡的严怀山。

进去的脚步顿了一下,严在溪有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大——大哥?”

他看了眼时间,确定现在是清晨六点,才走过去从桌上拿了片卤牛肉,把嘴巴塞得很满,含含糊糊地问:“李着抹尅着抹造你怎么起这么早?”

严怀山眼神凌厉地睨他一下,放下瓷杯,低沉开口:“吃完再说,或者说完再吃。”

他说话的语气倒是听不出来,但严在溪硬生生从他哥的眼神里品出一种“糟心玩意儿”的错觉。

严在溪嘿嘿笑了两下,把嘴里的肉用牛奶顺下去,抓起一片面包跟他挥手:“哥,我先走了啊。”

严怀山冷酷地端起杯子继续喝水,没有理他的意思。

严在溪要出门的脚步又拐回去,不知好歹地凑到他身边去,在严怀山面前苍蝇一样挥手:“拜拜,哥,你亲爱的弟弟要出远门了,不要太想wo——”

“啪。”

极轻的一声皮肉搭上手腕的声音。

他晃在严怀山眼前扰人的小臂被不轻不重地握进微凉的掌心里。

严在溪十分明显地愣了几秒,话还未说完的嘴巴圆张着顿住,显出几分滑稽。不过很短暂,随着严怀山松开了手,严在溪细又白的胳膊就垂落在身旁。

严怀山挑起宽薄的眼皮,深蓝的眼底压抑着什么、有些阴郁地自下而上却仿佛俯视着他,严在溪呆呆地和他对视。

严怀山的声音很低,开口问:“闹够了吗?”

严在溪重新支起僵硬的脸部肌肉,笑着说:“够了够了,逗逗你嘛,哥,我真走了。”

严怀山低低“嗯”了一声,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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