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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在溪是被高空对流的颠簸震醒的。

他迷迷糊糊抖了下脑袋,靠上一个算不上宽厚的肩膀,瘦白的脸颊被猛一搡搭,吊垂在细长脖颈上摇摆两下。

“操……”

严在溪迷瞪着眼睛,脸埋进一只手里,不算完全清醒。

又过了大概两分钟的时间,严在溪勉强睁开眼睛,右手揉着酸痛的脖颈。

他斜睨了下隔了一个位置的谢呈,鼓着脸颊咕哝:“不小心靠一下吃你家肉了?”

但说完,他还是朝一旁被他意外靠了下肩的女孩道了歉。

徐念茹披了头顺直的黑发,气质优雅、五官姣好,唇上涂了浅色的唇膏,看上去柔软又水嫩,她急忙摇头:“没事的师兄。”

谢呈长得儒雅,但说话喋喋不休,一副老学究做派,瞪了严在溪一眼。

但严在溪没理他,张开嘴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凤眼挤成两道弯月,从眼角挤出几滴不大的泪珠。

还没打完,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哎,我包呢?”

严在溪脸一下就白了,他左右低头,没看到睡着前放在脚旁的旅行袋,表情一瞬间凝固。

“在这儿呢,师兄,没丢没丢,”徐念茹铆足了劲儿接过谢呈递过来的包裹,在严在溪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解释道:“刚才飞机颠簸好严重,我怕里面的相机磕碰,就自作主张抱进来了,谢呈学长担心太重就一直帮我抱着。”

这次回国,严在溪把大大小小加起来十台设备全装进这个包里带着了,担心超重才没放到头顶的行李舱。

包的重量少说有二十几斤,徐念茹个子小,力气也不大,勉强把这一包相机举起来有些吃力,因用力,纤细的手臂轻微颤抖着。

“行,谢谢啦。”严在溪急忙从他师妹手里把有如“千斤重”的包袱接过来。

跟徐念茹道完谢,他又扭头快速朝里面的谢呈礼貌笑了下:“谢了啊。”

“醒了就自己拿着,”谢呈向来看不惯严在溪颇为“混乱”的个人作风,这次要不是徐念茹也不会和他坐一起,抓住时机便一板一眼道:“别一天到晚净贴人家小姑娘。”

徐念茹这个“被贴”的小姑娘还没说话,严在溪一边拉开旅行包检查相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靠者无心,说着有意啊。”

谢呈自诩谦谦君子,完全没有严在溪这种屁话随手拈来的功力,被他一句话点破,余光瞥到面颊烂红的徐念茹,也跟着支支吾吾起来:“你、你自己乱搞男女关系……别造谣清白的人……念茹才不是那些不三不四的……”

严在溪对这句话没多大反应,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他翻看相机包的手一顿,发现其中一个装了卡片机的相机包有半边拉链没有拉上。

严在溪皱了下眉,把相机拿出来,开了机发现镜头上留有半枚模糊的指纹。

徐念茹跟严在溪是同门师兄妹,非常了解他对相机的宝贝程度,也绝对不会未经允许去碰他人物品,更何况是在镜头上留下指纹这么傻逼的事情。

而严在溪几乎每天都会把相机镜头擦一遍,更不会蠢到在镜头上留下指纹。

他轻松的表情顿时沉下,径直转头,越过徐念茹,质问谢呈:“你动我相机了?”

谢呈脸腾地红了,目光游移,视线不敢与他接触。

严在溪不是一个安静的人,但真正生气的时候异常平静,他静静地看了谢呈一会儿。

“师兄,别再打架了。”徐念茹感受到来自严在溪身上剑拔弩张的气氛,紧张地咬了下嘴唇,扯了下严在溪的袖子。

她“有幸”见识过严在溪路见不平,一人对两个人高马大欧洲人的激烈战况,生怕飞机上打起来,文文弱弱的谢呈被他揍出个好歹,急忙劝架。

徐念茹抓着严在溪的袖子不肯松手,小声叫了两句“师兄”,又看向谢呈的方向,不太赞同的语气叫了下:“谢学长。”

谢呈随意翻看严在溪相机的时候徐念茹睡着了,否则她看到一定会阻止谢呈这么做。

严在溪懒得和谢呈争执,抿了下薄唇回正身躯。

谢呈不甘不愿地小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出于好奇才翻了下严在溪的旅行包。

谢呈是拿奖学金荣誉留学的,他的两台相机一个是省吃俭用打工攒钱买的,另一个是导师送他的临行礼。

一个摄影师想拍出好作品,能拿奖的作品确实不完全依靠设备加成,但若拥有这么多台顶尖设备,难免可以少走许多弯路。

因此,严在溪这次回国带了十台相机不免让人感到眼热。

谢呈先前在学校见严在溪拿过ny新出的p1卡片相机,他正好攒了钱也想买一台,但商场柜台又还没有上新,这才没忍住翻了严在溪的相机包看了一眼。

闻言,严在溪板着脸,扭头盯他一眼:“对不起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说完就垂下了眼睛不再出声。

他从包里拿出相机布,仔仔细细地把包里的每一台相机都擦了一遍。

好像谢呈手上带着十万倍细菌,不擦干净这十台相机,不出明天就会生毛腐烂。

他嫌弃意味过于明显,让谢呈也挂不住脸。

谢呈本来就是拿了奖学金来的,天赋与勤奋自然出挑,九十年代末能同他一样留洋学摄影的华国学生少之又少。

他不屑于跟五大三粗的白人混,周围认识的本土华裔学生大半都是只会烧钱砸设备的纨绔子弟,平日作业都有不少人是花钱让谢呈代拍的,他对着同属纨绔子弟行列的严在溪,就难免有些自持清高。

徐念茹人好,怕即将被同一个博导招揽的两人闹得太僵,微微笑了一下。

她唇角两侧凹有浅浅的梨涡,笑容从梨涡漫出来:“师兄,别生气啦,刚才空乘说还有两个小时就落地嘉青了,我都好久没吃过正宗的红烧排骨了,咱们明天睡醒就去大搓一顿怎么样?”

严在溪小心翼翼地把相机重新放回包里,拉上拉链,手下意识在包上轻拍两下,像是做了个安抚的动作。

他笑着扭过脸,随意点头:“好啊,明天师兄请客。”

徐念茹莞尔笑着应了声好,转过身去问身为嘉青人的谢呈,哪里有好吃的本帮菜。

她的意思是想两人关系和缓,但严在溪趁着徐念茹转身对着谢呈的时候,前探了身子,笑眯眯地扬了扬眉,对着谢呈竖了个中指。

谢呈碍于徐念茹和飞机上的其余人,再加上他有错在先,不好发火,被憋得脸上赤橙黄绿青蓝紫。

徐念茹看他脸色时而白时而红,关心地问他:“谢学长,哪里不舒服吗?”

下一秒,严在溪就若无其事地扭过脸,看向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在学妹温柔关切的目光中,谢呈忿忿忍下这口气,儒俊的脸颊红了,结巴着跟徐念茹说:“我、我去一下卫生间。”

他扶着前排的靠背站起身,从两人面前挤过去进了飞机盥洗室。

飞机进入了一片强气流波中,震荡明显,能听到前后间或着传来几声慌乱的低喊。

空乘拿了个小喇叭扒着前排椅背站起身,请乘客们都系好安全带,稍安勿躁,在盥洗室的乘客也先坐在马桶上坐下,不要起身。

气流层持续很久,但震感稍小。

严在溪余光瞥见小窗外渐落的太阳,从包里翻出一台小相机,解开安全扣带,矮身从徐念茹身前蹭过去,坐在窗边。

徐念茹见他拆胶卷的动作,好奇地发问:“师兄不用数码机吗?”

迈入两千年后,数码机风头大盛。成本更高、容易坏片的胶卷相机一点点退出大流,就连教授们手里的设备都开始更新换代。

拥有一麻袋数码机的严在溪也很少会用胶卷机,徐念茹这才猜测是不是其中有独特的什么技巧,及时学艺。

谁成想,严在溪撩起薄白的上眼睑,眼睫浓长扇动,笑容灿烂:“我前女友说我不懂罗曼蒂克,我这不是找点情调嘛。”

好学生徐念茹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脸上错愕了一秒,噗嗤一声笑了。

严在溪也跟着一同笑了两下,不再扯闲,捧起相机侧过脸对上窗外。

徐念茹的目光仍旧留在他脸上。但严在溪过于投入,未曾察觉。

严在溪这个人的怪是系里出了名的。

摄影这种烧钱的艺术学系,除非是谢呈这种努力又有天赋的人拿到学费豁免,否则能学摄影的学生大都有些家底。

华人留学圈大致分两派,普通留学生挤不进去和不屑于挤的二代玩票圈,和认认真真搞知识和作品的学术圈。

而他们班上的华裔学生有一大半都是玩票性质的二代,严在溪平时的圈子也大多和这些纨绔子弟重合,言谈举止颇不务正业,让人面上奉承,心下鄙夷。

但他怪就怪在拍照上,一旦和摄影有关,就跟变了个人,精气神儿都耳目一新,格外专注,也异常认真。几乎可以说,认真到了一种苛求完美的地步。

不过这种苛求对作品来说,却并不是好事。

老师曾多次跟他们说过一副好的作品拥有缺憾才能更真挚地流露摄影者的情感。

但严在溪始终偏执地追求完美的圆。

正因此,徐念茹才会越接触,对师兄这个人感到愈发好奇。

严在溪一直专注地侧身举着相机。

橘红色的落日随着机身的移动,渐渐朝他靠近。但俄而,又转到了机翼后侧,严在溪没有挪动定点的镜头,他耐心地依靠在窗边。

在昏暗的机舱中,严在溪留给徐念茹的,是一个沉静瘦削的背影。

等太阳再次游转回来的时候,照亮了严在溪的侧脸,斑驳间或的橙色光圈笼罩住他素白的脸,连细小的绒毛都在发光。

平心而论,严在溪的长相确实算得上赏心悦目。

混血的完美特质在他优越的眉骨与挺直的鼻梁尽显,凤眼上挑,下睫毛弯翘地生长出来,轻微倒睫显得眼睛总汪着水,个子也算得上挺拔高挑。

严在溪的择偶标准并不局限专业,但只交往过亚裔女友,分手后也能做朋友的风评让他在女生圈子里备受关注。

于是常换女友的事迹放在这样的人身上,就从作风糜烂,变成了风流。

跳脱张扬的人难得安静下来,有了种莫名的反差感。

徐念茹忍不住拿出手包里的小相机,悄无声息拍下此刻严在溪的侧颜。

窗外是游动的夕阳,严在溪在拍太阳,徐念茹在拍严在溪。

被从洗手间放出来的谢呈刚走回座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金童玉女,世界大和谐的画面。

他垂着的手猛然攥紧,磨了磨后槽牙,恶狠狠地瞪了眼严在溪的方向。

徐念茹对目光敏感,察觉到谢呈过来,不好意思地起身想让他们交换位置。

严在溪拍完照合上相机,干脆地让谢呈坐回自己的位置,没有丝毫留恋,把机子放回包里,闭了眼睛继续睡觉。

不多时,徐念茹也起身去了洗手间。

谢呈稍冷的目光在严在溪的包上扫量,扭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走廊,这才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的相机,拍起了窗外的余晖。

等徐念茹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位学长毫无交流地隔了个空位坐在两侧。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支起笑容进了座位。

想了片刻,谢呈鼓起勇气与她搭话:“学妹,你不是嘉青人,这次回国要回老家吗?”

徐念茹答:“我老家就在嘉青周边小镇,家里人现在都住在嘉青了。”

“那正好!”谢呈语气激动起来,但他及时压低声音,凑得近了些,对她说:“我有个姑妈是el的副编,介绍我去拍商业,你有想法的话我帮你介绍一下?”

徐念茹不好意思拒绝他的热情,柔声说:“好呀,正好我们毕设的前期准备还有一段时间。”

三人对毕业作品集的想法不谋而和,都与hotown有关。

徐念茹一开始只以为严在溪要回国,想着和师兄一起有个照应,没想到闲聊时发现谢呈也要回国准备,三人这才结伴同行。

空姐过来放饭“喂猪”,严在溪被饭香馋醒,大咧咧地拆开餐包吃饭。

一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没有参与,风卷残云地吃着饭。

聊着聊着,徐念茹突然转头问:“师兄,你找好实习了吗?”

严在溪的右侧脸颊塞了半个餐包鼓起来,仓鼠一样点头。

不屑与同他一丘之貉的谢呈却在这时突然发问:“严大摄准备去哪里高就啊?”

严在溪嘴里有面包,好一会儿没说话,让谢呈微不可查地哼笑一声。

摄影具有侵略性,无论是拿相机的人,亦或是站在镜头彼端的人,都是在攻击别人与被攻击的过程中不断中伤。

在学校时,谢呈专精人物摄影,而严在溪只拍风光人文,两人谁也不服谁,一直没有机会一较高下。

谢呈敢这么问严在溪也不是毫无缘由,他要介绍徐念茹去的时尚杂志社在圈内数一数二,拍的模特大多是国内名流巨星和国际超模,即便走关系塞钱也不见得作品集能过面试。

严在溪不紧不慢地把嘴里的面包嚼下去,懒声道:“喜洋洋婚庆。”

“啊?”徐念茹先前并未打听过严在溪是否有找到实习,但她总想以严在溪的家世哪个实习应当都不在话下,现下猛然听到他的回答,惊得淑女形象下线一秒,瞪圆了眼睛。

谢呈可能也没料到严在溪这么……特立独行,他到嘴边地讥讽都不忍心说了,硬生生吞了回去。

消化了片刻,徐念茹觉得师兄未免也太大材小用,有点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一旁的谢呈想了想,又觉得严在溪可能没说实话,怪里怪气地说:“怎么就找了这个么地方实习?”

正在吃饭的严在溪冷不防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挤眉弄眼的谢呈动作一顿。

还不等谢呈有所反应的时候,严在溪突然朝他的方向伸手。

谢呈躲闪不急,任由严在溪拍了拍他肩头。

严在溪咧嘴一笑,用故意放低的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们店包婚礼一条龙服务,全套八千八百八十八,你来给你打九五折,一般人我不给打啊。”

谢呈总觉得他话里有话,气不打一处来,把肩上的手甩开。

严在溪眉眼舒展,收回手拿了餐盘里的橘子剥起来。

他手臂纤细且修长,伸展时身上的薄杉露出半截苍白细瘦的手腕,橘子汁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滑下。

空气中迸发橘皮酸苦的气息。

徐念茹小口喝着苹果汁,想询问师兄对于毕设接下来的打算。

她偏侧过脸,目光垂着还未移上来,便被严在溪苍白指尖沾着的两滴橙汁引去,视线略下了些,冷不丁瞥见严在溪腕心深处横亘的长疤,心头冷不丁一震。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严在溪一边往袖子里缩了下手腕,一边挂起灿烂的笑容,把手里剥出来的橘子递给她一半,打趣道:“想吃橘子呀。”

“谢……谢谢师兄。”

徐念茹想到刚才那一瞥,心神不定地从他手上接过橘子,勉强支起笑容。

饱满的橘肉在利齿间绽破,迸出酸甜的汁水,气息顺着喉舌,蔓延至鼻腔,溅上酸苦。

天色渐渐暗了,故土近在咫尺。

降落触地时,座椅上的人急剧颠簸起伏,像飞机落在海上,他们是被浪推着的船。

晚间十点四十三分。

飞机在漫长的轨道滑行后,伴随着噗呲——一声气响打开舱门。

飞机上是阶级划分最鲜明的地方,一帘之隔,所有人都必须等待头等和商务舱的旅客先行一步。

而后经济舱的人才能陆续起身。

严在溪拎着重达十公斤的旅行包迈入排队下机的队列。

徐念茹误以为严在溪是出于礼貌才跟她和谢呈一起买了经济舱。

但她不知道的是,回国前严在溪身上的钱甚至不足以支付起一张头等舱的机票。

春末的嘉青气温算不上高,但也谈不上冷。

严在溪从英国穿回来的冲锋衣不透风地包裹着他,离开机舱的瞬间,温湿的空气一下将他完全吞咽。后脊浸上一层很薄的汗珠。

三人快步走着去拿托运的行李,拿完箱子,还要排着境外回国的长队去过海关。

好在深夜的机场人不算多,他们排了半个小时就顺利通关。

严在溪把手上的旅行袋挂在一个半人高的28寸行李箱上,余光瞥见谢呈已经和出口等候着的家人摇臂打起招呼。

谢呈在英独自求学两年,期间为了节省机票钱没有回过家,这次回来前特意同家里发了消息,全家老少都激动不已地等候在这里。

徐念茹正在给哥哥打电话说着自己的具体位置,她收起手机就看到一旁独自站着的严在溪,愣了一下,问:“师兄,你怎么回去?我哥哥开车来接我,要不要顺路送你一程?”

“没事儿。”严在溪把目光从和家人相拥而泣的谢呈收回来,说完这三个字,又静了几秒,才笑着说:“司机等等就来接我。”

闻言,徐念茹放心地应了声好,不出五分钟,她就看到打远赶来的大哥和小妹,兴奋地眨动眼睛:“师兄,我哥哥和妹妹过来啦,我先走啦,我们明天联系呀。”

“嗯,明天见。”严在溪跟她挥手作别。

徐念茹想了一下,还是去和谢呈打了招呼,而后蝴蝶一样忽闪着翅膀,飞到大哥与小妹欣喜的怀抱中去了。

严在溪目送着谢呈和家人欢欢喜喜地离开,又和回头与他挥手的徐念茹道别。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地流动,很快就剩下他一个人扶着一个偌大的行李箱傻愣愣地同柱子一起站在原地。

其实这次严在溪没有和严家任何一个人说过要回来,以至于直到现在,他连今晚要住在哪里都不知道,也更不会有司机深夜来机场接他回家。

女声广播有条不紊播报着临近航班的飞行信息,由嘉青飞往英国的nx979次航班将于45分钟后起飞。

严在溪下意识地看了眼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外,几架准备就绪的大型客机闪着信号指示灯的光点。

更远一些的,是隐藏在夜幕深处的水泥森林。

严在溪十三岁离开嘉青,今年他二十三岁,已经有整整十年没有回来过了。

他走时机场还没有如今的规模,现在全都已经变了样。

看了眼时间和钱包余额。

深夜十一点五十七分,余额三百英镑,抛去手续费,大概能换得三千人民币。

严在溪叹了口气,苦哈哈地推了箱子准备去找全天候营业的外汇兑换处。

机场的出入口共用同一个门,他还没能完全离开“入口”字样的大门时,门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凌晨的机场人不多,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冰冷、刺耳。

为首走进来的是一个拎着皮包,推了两个行李箱的男人,身边是一个穿了职业装的女人,后面还不远不近地跟着三、四个穿着黑西装的壮汉,一看就是保镖。

让走在前面的严在溪本能地回头瞥了一眼,他愣在原地。

男女两人速度不算缓慢地打了头阵,中央间隙露出一个漂亮精致的女人侧脸,严在溪有一瞬觉得眼熟,但他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女人正俏皮歪头,用掺杂了吴侬口音的普通话同身边的男人撒娇:“你什么时候回英国呀?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还要分开这么长时间,我想你了怎么办?”

“不确定。”

她身旁的男人只回答了三个字,听起来不近人情。

即将收回目光的严在溪却被这三个字钉在原地,他几乎是僵硬着视线,穿过人流的缝隙望过去。

挡在两人前面的人影交错时,他看见行走在女人身边的那个男人。

男人个子很高,在一群185均高的保镖中都很显眼,穿着一身笔挺熨平的西装,别在胸前的身份牌还没来得及摘下来,上面写有“辰昇cfo严怀山”的字样,似乎是刚出了会议室就赶来机场,面孔的轮廓深,眉眼锐丽,和一旁的女人郎才女貌。

但他脸上神情冷漠,目光冰冷。

严在溪恰好挡在他们直线行走的路径中央,他的目光颤抖了两下,还是没有挪开。

以两人的距离,他可以确信只要再走三步,严怀山就能和他对上视线。

一步。

两步。

三步。

时间变得很沉重,等待也格外漫长。

严怀山的脚步停下了,行进中的人群登时顿在他面前。

严在溪半垂下眼睛,目光无措地放在反光的地面上,他手臂里的筋隐约抽搐,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太过期待。

“严在溪?”

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来。

严在溪缓慢抬起头,他已经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没有见过严怀山,在电话里短暂沟通的声音变得失真。

现在严怀山的嗓音更加真实地在耳边响起,近在咫尺的距离却让严在溪突然有点难过。

但他紧紧抿了下嘴唇,在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挂上笑容,喊了一声:“哥。”

第一声有点颤抖,像是要哭,让严在溪不自觉地把笑容放大。

他努力抬着脸和严怀山对视,目光又很快地看了下他身旁的女人,移回来,没皮脸地嬉笑:“这么巧啊,在机场都能碰到。”

严怀山右下眼睑有一颗极淡的泪痣。这句话过后,严在溪把焦点移到了那颗铅灰色的小痣上。

严怀山并不知道这个远在英国的弟弟回国的消息,但在此时意外和他偶遇,也并不多吃惊的样子,只看了他一眼,就将视线拿走了,全程表情没有变化。

一旁的孙俏只知道严怀山有一个同父异母的私生子弟弟,但严家的小儿子并未被人带出去正式介绍过。

外人口中有关严在溪与他早逝母亲的故事风评也欠佳,虚实间都透漏出这个私生子并不被严家待见的消息。

不过这与签了三年合约,尽职要扮演严怀山新婚妻子的孙俏并无关系。

她仍旧对严在溪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白中透粉的纤细手臂攀上严怀山的臂弯:“怀山,这是小弟吧?”

严怀山看了她一眼,鼻腔中“嗯”了一声,没有否认。

严在溪很早就知道严怀山订婚的消息,但他只在网络上搜索过孙俏与她能够提供给严怀山助力的家世,并未真正地和她见过一面。

他撑起嘴角,笑着叫她:“大嫂,先前你们回家的时候我没见着,还是第一次见,我是严在溪。”

严在溪在福利院长大,很会投机讨巧看人眼色,从小嘴巴就甜,他不失距离地夸赞孙俏长得漂亮,身材也好。

“娶到这么漂亮贤惠的大嫂是我哥八辈子积的德。”

严在溪是在夸孙俏,目光却悄悄落在严怀山脸上,偷偷看了少顷。

严怀山没有注意到。

没有人能拒绝被一个帅哥用赞赏的目光注视。

孙俏掩唇笑了一声,觉得严在溪可能是发自真心,也可能是想讨好能够掌控严家的大哥。

她嗔怪地看了面无表情的严怀山一眼,适时又不含责备地抱怨他:“你要多和弟弟学一学怎么夸人。”

孙俏说着,转过头俏皮地对严在溪吐了下舌尖:“你大哥冷起来能冻死人。”

不光是严怀山,孙俏订婚登门拜访时觉得严家的人都太严肃,她还一度担心自己嫁进去后会不会一并失去笑容。

但严在溪的态度,让她对三个月后的婚礼不再那么紧张。

严在溪没心没肺地跟她吐槽大哥:“喜马拉雅冰山。”

孙俏被逗得直笑,不过严在溪眼睛咕噜噜转了一下,又说:“世界级冰山也为大嫂融化啦。”

或许是嫌他话多,耽误了时间。

严怀山抬臂垂下眼扫了腕表一眼,冷声说:“该登机了。”

孙俏这才依依不舍地结束了和严在溪有关严怀山的吐槽大会,她临走前要了严在溪的邮箱和qq,问他何时会再回英国去,还说之后要常联系。

严在溪满脸微笑和他大嫂挥手,在大哥经过时,笑容才放下来。

严怀山要亲自送孙俏去登机口,他看了笑嘻嘻的严在溪一眼,严在溪登时偃旗息鼓,夹着尾巴小声叫了下“大哥”,严怀山平直抿起的嘴唇中发出一个单音,没有多余的回复。

一行人又离开了。

严在溪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突然懊悔地抓了下头发。

他刚才忘了问严怀山,能不能先走。

现在走也不是,不走又只能傻等着。

严在溪犹豫要不要脚底抹油先开溜的功夫,严怀山已经送完人出来了。

他没有惊讶还傻傻守在原地的严在溪,但也没有多说什么,被一群保镖簇拥着,冷风经过严在溪面前时,只能看清一闪而过的侧脸。

严怀山下颌凌厉的线条微动,留下两个字:“跟上。”

严在溪还没反应过来就看着他走远,面前被保镖递来一个纸杯,他下意识接过来,手心一暖,闻到橙子的清香。

保镖不可能随意买给他热饮,也不会记得他喜欢快餐店的速溶橙汁。

“哥,哥!等我一下嘛!”

严在溪宝贝似的捧着纸杯,屁颠屁颠地拖着巨型行李箱,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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