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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八(1 / 2)

第五章十九岁的春天(上)

不经意间,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的春天踏着小碎步来了。人们一回头,陡然发现周遭的世界已被一片新嫩柔绿所包围。于是,城市的,农村的,大汉的,匈奴的人们全都喜洋洋的沉醉于这春的温柔中。然在长安城未央宫的承明殿内,气氛却异常紧张。大汉天子刘彻虽高居御座,却掩饰不住一脸的恼意,而站在下边的汲黯却仿若没看见天子的怒气,他在侃侃而谈。还有好几个臣子虽没汲黯刚硬,却也作好了随时支援他的准备。

原来,刘彻集合众臣,就是想讨论在春天发动一场对匈奴的战争,以期夺取黄河以西的大片土地,想开拓一条通往西方世界的道路,不想以汲黯为首的一些臣子却持反对意见。现下,汲黯这老头子还在慷慨激昂的陈述不可开战的理由:“自陛下登基以来,便积极对匈奴用兵,从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的马邑之围到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一战,今已过十余年矣。在军事上,我大汉与匈奴互有胜负,可以说双方谁也没能最终胜出;但从经济方面来看,我大汉付出的代价远远大于匈奴。每打一次仗,军前要购买粮草马匹辎重,战后又要大批钱财赏赐有功将士;这样做的目的本来是要鼓舞将士奋勇杀敌,驱除外辱,可是如今国库渐空,我大汉却始终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倒是不断的加重百姓的负担。而且朝里某些臣子不守为臣之道,不但不匡扶国政,还巧立名目,从百姓手里强取豪夺——桑弘羊就是这样的佞臣!他的所作所为,完全违背了我大汉‘不与民争利’的立国宗旨,是他陷陛下于水火,使得朝廷与民争利!其罪之大,天地难容!”

初听到汲黯最后的那几句话时,桑弘羊惊出一身冷汗,但即刻便知自己不过是替罪羊,于是,他温顺的出列,伏地跪拜,口称有罪。桑弘羊洛阳商家子弟出身,乃商业奇才,幼时就以能“心计”而闻名。所谓“心计”便是指他不用筹码(当时一般商人用竹制成的筹码进行运算),全以口心进行运算结帐,其结果毫厘不差。刘彻即位的那年,十三岁的他被召入宫廷任侍中之职。因侍中地位亲近天子,兼之天生的商业头脑,刘彻对他格外赏识,所以桑弘羊得与参预议论朝政。随着时间的推移,桑弘羊虽官衔不大,但出色的敛财能力和英明远大的财政策略使他成了刘彻心中理想的理财者,可以说是刘彻最倚重的文臣之一。此时汲黯口风转向他,其目的可以说是昭然若揭,群臣岂有不明白之理,因而大伙儿谁也不敢妄言,只是静观事态的发展。

刘彻被汲黯这番指桑骂槐的话气得两眼冒花,然他毕竟按捺住了,没有发作。此时的他才三十五岁,正是励精图治而又理智睿敏的时期,他虽爱惜帝王的尊严,但还懂得广开言路的重要性——尤其是,他清楚朝中一直都存在着一种厌战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多多少少又代表着民意。确实,打了十几年的仗,祖父文帝和父亲景帝历经“文景之治”而留给自己的庞大财富已基本打光了。朝廷不得不借助其他名目向百姓敛财,自是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因被怨之,在情在理。于是,他只是阴沉着脸发话道:“既然打仗是损害百姓的利益,那么汲黯先生及众卿家又有何高见,可一劳永逸的解除匈奴对我大汉朝的威胁呢?”

那些持不同见解的大臣本来是担心刘彻会重罚直谏的人,现见他话里似有软绵之意,想开口又有点怕,总觉得皇帝的口气中孕育着圈套,便还是不敢妄议。于是,他们的眼光先是瞟向当朝丞相公孙弘,盼他也能站出来说几句话。原来这些反对战争的老臣子,事先曾商议过:既然皇帝想打仗的意图已经很明显,那么在例行朝会上一定会提出来;那时,非得要多找几个有份量的臣子来驳斥这种政策不可。当时大伙一致推举的人是丞相公孙弘,他刚好休病假回来,也不大赞成再打仗。原先,在同僚们的肯请下,公孙弘答应了大伙的要求。可现下,公孙弘摸清了皇帝的态度,便闭着眼,对同僚们的暗示装着一概不知。没法,那些个反战派只好寄望于汲黯,汲黯果然不负众望,马上道:“臣以为,我大汉和匈奴已处在一种胶着的状态中: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也不要去招惹他们,只要维持现状,与民休养生息便可。”

刘彻两眼闪闪发光:“依汲黯先生说来,我大汉朝的子民只要苟且在巴掌大的地盘,就可以高枕无忧啰?”

汲黯严肃的说道:“能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这就是无上的光荣。”

这话博得好些打心眼里就信仰黄老之说的老臣子的赞同,他们再也按捺不住,纷纷附和道:“汲黯大人所言极是!守住祖宗的基业,安抚天下的百姓,此乃圣君也!”

“是啊,能安抚百姓就好。何必劳民伤财呢?何况每次开战,咱们都是以多胜少,或是靠奇袭得手,就其单兵作战能力和打正面遭遇战的实力而言,我们大汉仍是大不如匈奴。咱们当见好就收,别让匈奴人看出咱们的弱点来。”

“对,要是他们反攻回来,咱们汉军还不知能不能抵挡。那些好不容易才夺取的土地就会丢失殆尽”

听着类似的话语嗡嗡不绝,刘彻忍无可忍,手重重的拍在案几上,其声之大,吓得桑弘羊手中的玉板都掉到地板。其他大臣惊疑的仰望皇帝,独汲黯坦然自若。

刘彻已站起来,他素来是个任意而为的帝王,这会就更不掩饰自己心头的愤怒,他的怒吼声轰轰的震荡着宫殿:“依你们说来,我汉家儿郎就是懦弱之辈,活该挨打受欺?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输了怕,打赢了也怕——这前怕狼后怕虎的孬样,倒真是懦弱之极,白玷污了我汉家儿郎的名声!还敢说守祖宗基业!不彻底驱逐外辱,等将来匈奴人再骑在头上拉屎拉尿,你们还守哪门子的祖宗基业!想当年越王勾践,身受亡国之辱,可他君臣一心,在天弃地负的景况下,卧薪尝胆十余年,最终一举击溃不可一世的吴王夫差。再看看今天的情形,明明是我强敌弱,却君臣异心,你等只晓得在那里大放厥词,不辨是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朝廷的钱,白花花的米饭,白养活你们了!只可怜我博望侯十三年风尘交苦,本是给大汉子民广博瞻望,扩大眼界,你等却固步自封,甘愿老死自家屋檐之下,真是让朕失望致极!”

说罢,刘彻双目圆睁,扫视全场,唯有丞相公孙弘叩拜于地,道:“陛下圣明。”

那些曾对公孙弘寄予厚望的老臣子具是又惊又怒,但不敢再言。本来刘彻一见公孙弘出列附和,心头略略好受了些,却看见众臣诺诺无语,似无声反对,不由得怒火重起,而且是更加恼怒。他干脆是长袖一甩,怒气冲冲的走了。宦者眼见皇帝的身影没于帷幕之后,忙尖声尖气的道:“退朝——”

众臣一听这话,大半如释重负,纷纷散开。少数对这次庭议结果不满的大臣无可奈何,只得几个一伙的边走边议论。其中几个实在气不过的老臣拦住丞相公孙弘,诘问道:“丞相大人,君子一诺重千金,我们先前有过约定,为什么到了陛下面前,你便背信弃义,只顾顺从陛下的意旨!”公孙弘还来不及辩解,汲黯便在一旁鄙视的道:“老夫从前就在朝堂上说过,齐地的人大多奸诈虚伪,明明位及三公了还要盖布被来搏取名誉,断不可委以重任。你等不听老夫劝告,非把宝押在这种人身上,现在悔了吧?”

公孙弘面色不大好看,但他只是微露笑颜。公孙弘是齐地人,是个猪倌出身。四十多岁才习春秋,通儒学。他于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六十岁时才被征召为博士(汉代学官称号,一般是教授太学弟子)。因出使匈奴回来,汇报不合初登皇位的刘彻的心意,便被借病免官。直到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才再度进入官场。其善于辩论,熟悉法律条文和官场事务,还能用儒学观点来加以文饰,所以甚得刘彻赏识,最后位列三公。所谓三公,乃汉代政府里的最高官,即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者。其中丞相管行政,是文官首长;太尉管军事,是武官首长;御史大夫管监察,辅助丞相来监察一切政治设施,是副丞相。公孙弘是第一位儒学丞相,其就高位,标志着儒学在汉代统治地位的确立。他力主中央专为博士设置定员,以儒学授徒;并年考月课,择优授官,使儒学迅速普及开来,也使儒生获得实惠。如果说董仲舒对策在理论上为儒学的推行扫平了道路,那么具体实施,却是公孙弘为相期间完成的。不过,因他老年为官,深谙官场之道,兼之为人又有猜疑嫉妒,打击报复别人的毛病,所以在享有“贤相”名声的同时,又被视为善谀者。现下,他为摆脱同僚的诘难,忙称病离去。不久之后,公孙弘便病死于丞相任上。

且说之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卫青,感觉到皇帝会招见他,便留在后边。博望侯张骞,桑弘羊和他俩一般心思,也施施然的拖在后边。

果然,一名宦者奉昭命把他们三人带到后宫,刘彻斜依在软垫上,霍去病随侍在旁。

三人欲行君臣之礼,刘彻则挥手赐坐。在这个过程中,霍去病向舅舅示意过后,敬重和倾佩的目光便集中在博望侯张骞的身上。张骞原是刘彻幼时的伴读(陪伴公子王孙读书的小孩),后任郎官。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也就是霍去病出生的第三年,刘彻无意中由一名匈奴俘虏口里得知西域的大月氏国和匈奴有世仇,不仅其国王被匈奴人杀死,就是他们的国土也尽被匈奴人占领,便想联络该国共同对付匈奴。于是刘彻昭告天下,要寻觅一个有胆有识之人率众穿过匈奴腹地,奔往大月氏国。当时众臣及天下百姓皆畏惧匈奴强悍凶狠,独张骞敢来揭榜,以弱冠之龄率百号人马浩浩荡荡的出使西域。然西去不远,便撞在匈奴人手中,足足被扣留十年。张骞在匈奴娶妻生子,受尽屈辱而不改初衷。后趁黑夜风高,携妻儿和副手甘父逃了出来。历经磨难艰险才到达大月氏国。不想大月氏国上下贪图安逸,没志气再找匈奴复仇。不得已,张骞只好回国。不料回来的路上又被匈奴人俘虏。然不管在哪种危险屈辱的情况下,张骞始终不渝的忠于自己的使命。他整整历经十三载风霜,饱尝苦辛,万里跋涉,才于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回到汉朝。当时朝野震动,民间叹服,刘彻以最高规格的礼仪为英雄洗尘,随即便官拜太中大夫。张骞是中华民族走出国门看世界的第一人,他带回来的知识让整个大汉朝大开眼界,然他最感动时人的却是他百折不挠的民族气节;而对刘彻来说,张骞为他打开了一道全新的大门,给他的雄才大略找到新的方向,有了最好的发挥空间。然刘彻的大多数臣子跟不上他前进的步伐,因此才有今天朝堂上的争论。现在,待三人坐定,刘彻便开口道:“你们说,不必有顾及:这一仗,打,还是不打?”

张骞率先道:“臣以为,此仗该打。汲黯大人有一点是没说错,就是我大汉和匈奴现今正处于胶着状态,如此一来,此仗就更应该打。谁率先打破僵局,谁就是将来西域那片土地的主宰。”

此话正合刘彻心意,他微笑赞许道:“博望侯,说得好啊。这几日宫里闹鼠患,朕的好东西都被咬坏了,朕此刻就特别惦念你说的那个会抓老鼠的西域动物——那小东西叫什么名来着了?”

霍去病“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陛下,博望侯都跟你说了好几次了,那小东西叫‘猫’。”

张骞笑道:“冠军侯好记性。那小东西确实叫‘猫’。”

刘彻也笑道:“朕不只是惦念那会抓老鼠的猫,朕还惦念着你跟朕说的汗血宝马,还有朕没吃过的水果葡萄,以及那些所有大汉子民听都没听过的稀奇古怪的各样蔬菜——朕还要见识见识那些深目高鼻的西域人!”

张骞微笑依然:“陛下想见识也不难,只要打通河西走廊便可以了。”

刘彻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朕是要打通河西走廊的。不管朝中有些个大臣如何说,也不管天下有些个百姓如何怨,朕深信不疑的是:朕即将要做的事必定是有利于千秋万代的大事!朕要走出这个祖宗的小圈子,朕要放眼看更广阔的天地,朕要把华夏文明传播出去,朕还要给华夏子民争得更广大的生存空间!”

霍去病热切的注视着刘彻,这个男人的这番豪情壮志深深的震动着他,他感觉到自己脉搏里的血液正沸腾滚烫,一时间豪情满胸怀:对,好男儿就该志当存高远!

他才这么想着,就听到刘彻询问舅舅:“大将军,这仗若让你来统兵,你大概得用多少人?”

卫青沉思片刻,才谨慎的道:“陛下,河西那一带水草肥美,是匈奴人的基根所在。虽说匈奴的右贤王在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就被臣歼灭大半,但他辖下的休屠王部和浑邪王部毫毛未损,现就盘桓在那边。若要攻打,出战的士兵连同后方运输辎重粮草的人,最少也要三万人。”

刘彻转头对桑弘羊:“你能给朕多少钱?”

桑弘羊定定神,决定实话实说:“陛下,目前连一万人的军饷都负担不了,就算在别的款项上精打细算,也只能勉强凑够万余人的花消。”

刘彻皱眉道:“你就剩这点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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