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半信半疑,霍去病索性把花梗花蕾之事倒出来,只不提跟母亲相关的细节。原来卫少儿出宫后,径直去找儿子,一翻长谈,母子互相妥协。其实霍去病找寻了一个多月,花蕾始终音讯渺茫,他自己也很泄气。静心思量,不对的是自己。母亲之所以这样做,倒底也是迫不得已,自己何必与她老人家赌气呢?再说了,母亲说过已将花蕾安置妥当,自然就不会骗人。可笑的是自己,竟会为一个女孩着迷到如此地步!是贪她的美貌么?要说美,卫长不美吗?还有舅舅家的表妹,姨母家的表姐,哪一个不是数一数二的美人?那么,在意她什么呢?只见过两次面,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格?还有什么特别之处?霍去病茫然了:这些,他一概不知。冥想中,花蕾的脸再一次模糊——最后,霍去病确信自己在乎花蕾,仅仅是因为她是花梗的妹妹。于是他释然了,他跟母亲讲清楚:他可以永远不见花蕾,但是母亲要在近期内送花蕾去见她的家人;母亲还必须负责保护她,不让她再受到伤害。这样廉价的要求,卫少儿怎不答应呢?当她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时,霍去病也决定让自己的生活从新回到正规,继续他抗击匈奴的梦想。
现下,霍去病对刘彻的讲叙,早已偏离了最初的内容,都谈到他对河西之战的总结,以及对未来战争的瞻望。刘彻算是服了这小子:既然他自己无心留情,自己怎能做那种“牛不喝水强按头”的蠢事呢?于是,半带着欣赏,半带着爱怜,刘彻直陪着霍去病聊到了一更天。最后,两人都撑不住了,相约散去,暂且安歇。
且说霍去病高高兴兴的爬上软榻,预备美美的睡上一觉。谁知天不从人愿,当月光如流水,透过窗扇的细格子,斑驳的洒在他的脸上时,一种异样的情丝也乘机钻进了他的脑子。因之,那个袅袅娉娉的影子便从他心底深处浮游上来。霍去病恼恨之极——他恨自己意志薄弱,明明已经决定不再见花蕾,干什么还要想她?男儿大丈夫,话难道是随便说的么?于是,霍去病努力的用军规军纪来要求自己,竭力想把那个擅闯心屝的影子赶出去。可怜他白忙活了,直到二更天,他还是束手无策。
他悻悻的爬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页,银色的月光便自顶而下,温柔的泻在他身上。包裹在这份洁净之中,霍去病心头顿觉清凉舒爽,他由不得闭目养神。一阵风过,柔柔的抚摸着他的面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风里,有百合花的芬芳!霍去病惊诧的睁开眼,他不相信这个季节还有百合在盛开!但是,那像百合花般纯净的笑脸就在眼前!
霍去病颓然的垂下头,那些酸酸甜甜的滋味窜到咽喉处时,他内心所有最细微的感觉也一起涌上来——这一次,他明白了:他不止是在意花蕾,他就是爱着她!说不出理由的,爱就爱了!
远远的地方传来敲三更的声音,月亮渐渐西斜,柔肠绕指尖的霍去病坐立不安,他长吁短叹,无可排忧。最后,他到屋内抱琴出来,席地而坐。就着月光,缓缓弹了一柱香的时间,然心内的情丝还是堵得难受。望这明月,吹这柔风,品这情感,霍去病索性赋曲自唱,也顾不得惊没惊着别人:
“皓皓明月,照我东床。”
“徐徐清风,暗室生香。”
“纤纤佳人,渺不知往。”
“碌碌奔忙,求无所以。”
“我心忧之,忧之难忘。”
“我心难忘,忧之常想。”
一曲终了,霍去病总算觉得心里好受了些。他放下琴,待要活动活动身子,便听到身后一声幽幽的叹息:“好一个‘我心忧之,忧之难忘。我心难忘,忧之常想’。”
霍去病回头看去,是卫长!她穿着睡袍,正缓缓的朝他走来。霍去病忙迎上去,道:“卫长,你不好生安歇,跑这里来干什么?”
因夜深露重,霍去病见卫长衣裙单薄,便脱下自己的外衣,待要将它披于卫长的身上,却发现卫长双眉紧锁,神情凄苦,眼角处更是泪河长淌,烁烁盈盈。霍去病心一沉,愣住。卫长则抬起头来,痴痴的问道:“去病表哥,为什么不是我?”
如果不是才刚饱尝过相思之苦,霍去病绝对体会不了此刻卫长的心情。他握住卫长的小手,还未及说话,卫长便哽咽着扑到他怀里。霍去病愧疚的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从前没跟你说清楚。卫长,我不是个好哥哥!”
说罢,霍去病轻轻替卫长揩去眼泪。能得到表哥的温情,是卫长多年来的梦想;但是经过这一年多来无望的等待,她已经很深刻的知道,她永远都不是表哥倾注温情的所在。她现在不想别的,她只想懂得,为什么去病表哥的心里就是没她的位置。于是,她忍住悲伤,固执的问着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霍去病哀怜的注视着卫长,一些话,终于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因为,我一直在心里嫉妒着你。”
卫长肩头一震,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哥,你嫉妒我?”
霍去病转过身,缓缓的道:“是。每一次你叫陛下‘父皇’的时候,我总希望,我也可以那么叫。”
卫长仰起头来,她几乎是喜悦的叫到:“你也可以的!你娶了我,你便可以那样叫!那时,我的‘父皇’就是你的‘父皇’。我们可以一起大声的叫‘父皇’!”
霍去病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他转回身来,摇摇头,仿佛自然自语:“不一样的。卫长,那是不一样的。要是真那么做的话,到死我都不会原谅自己。我怎么能娶自己的妹妹为妻?在我心里,你和舅舅家的表妹们不一样,你是妹妹。永远都是。”
卫长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身子摇摇欲坠。霍去病赶紧扶住她,她倒在表哥的怀里,放声痛哭。多年来的女儿心,就这样碎了,碎成千万段,再也不可复原。霍去病无甚言语可安慰,能做的,就是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宽阔的胸怀里痛快的哭。这些残忍的话,他一直不想说的:他固然冷酷,但非无情,看着卫长这样,他又何尝好受?
在宫殿的拐角,一双闪烁的眼睛正在复杂的注视着他们。这眼睛的主人,便是刘彻,他原是吃得太饱,睡不安稳,被霍去病的琴音惊醒,寻声觅来,却意外撞见这一幕。那些一向紧紧跟在他身后的宫女宦者,奉他命令,停在他身后远远的地方,大气儿都不敢出,自然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这样一来,霍去病和卫长对自己被人偷窥便一无所知,其实就算是听到了一星半点的声响,在那种心情下的他们,也根本注意不到。且说刘彻,早先他见卫长敢大胆表白,暗叫一声:“好,不愧为朕的女儿。”待到霍去病阐述心迹时,他不由得呆了——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心里还藏有这样的心思。一时间,刘彻又悲又喜,润湿了眼。一声叹息,一段成年旧事,便慢慢爬上心间。
那是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的冬天,卫子夫因怀孕而被册封为妃嫔,刘彻却偶感风寒,痛苦不堪的躺在榻上。迷糊间,忽然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他惊出一身虚汗。没想到如此一来,倒神清气爽,病全好了。当他预备穿上衣服,要出门去吹吹风时,却发现有一对母子跪在他的榻边。那母亲满脸恐惧,身子瑟瑟作抖,想是怕极了。那小的,是个约三岁的男孩,正好奇的仰头看他。这孩子粉粉嫩嫩的小脸上留有泪痕,在他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还盈满一汪泪水——显见,刚才哭的正是他。刘彻正要宽慰并赦免这对母子,那孩子却自己爬了起来,他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跌跌撞撞的(小腿跪麻了)走向他,嘴里还嚷着:“抱抱。”
刘彻又惊又奇,心里莫名其妙的有股骚动,他仿佛看到,卫子夫生下的孩子就是这个模样。于是,他蹲下来,抱住这孩子。这孩子“咯咯”的笑起来,用软乎乎的手摸摸刘彻的眉毛,还把自己粉嫩嫩的小脸贴在他的脸颊上。就那一刻,刘彻深深的感觉到了为人父的喜悦。他不管这孩子有名没名,立刻为他起了个名字:去病!取其去灾祛病之意。
如今,那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已经成长为玉树临风的翩翩青年:他像自己一样胸怀大志,像自己一样刚烈强势。看到他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信心满怀,永不驻足往前奔;凡是极限的坎儿,都一阵风的跨过去——刘彻内心的骄傲,便无可遏制!
刘彻也曾经感到很悲哀,他是那么的疼爱去病;然而自己的为父之心却被君王的身份所拘束,使得去病在自己面前,始终跨不过那条君臣界线。总以为,这个傻小子少年富贵,永远也不会懂得自己的苦心,所以,他想用婚姻的形式将他永远的栓在自己的身边——没想到,自己是乱点鸳鸯谱,一次举棋不慎,便害了两个人!
他的去病,竟然在很早以前,就那么深沉的爱着自己。
于是,抱着忏悔之心,刘彻决意不再插手卫长和去病的事。悄悄的,缓缓的,他领着一干人原路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