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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的通牒_25(1 / 2)

25

午夜刚过,伯恩在阿让特伊出了地铁。白天的时候他对时间做了划分;他得去找玛莉,而在这期间还必须做一些安排,于是就把时间分成了小块。他从巴黎的一个城区走到另一个城区,一边回忆十三年前他们那噩梦般的亡命之旅,一边搜寻着每一处似曾相识的咖啡馆、商店和大大小小的酒店。有好几次他看到远处或是咖啡馆另一头的女人,禁不住倒抽凉气;一次看到的是后脑勺,一次是转瞬即逝的侧影,另两次则看到了一头深红色的秀发。从远处,或是在咖啡馆昏暗的灯光之下,这几个女人看起来都有可能是他的妻子。结果她们都不是。不过,他逐渐理解了自己的焦虑;既然能够理解,就可以更好地控制它。这些时刻是白天最难熬的部分;其余的时间只不过是充满了困难和沮丧而已。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康克林到底在什么鬼地方?用弗吉尼亚的号码联系不上他!由于时差的原因,他本指望康克林会去处理一些细节问题,主要是迅速把资金转账办好。美国东海岸的工作日从巴黎时间的下午四点开始,而巴黎这边的工作日在巴黎时间下午五点或五点之前就结束了。这样一来,要划出一百万美元再转到一位西蒙先生指定的某家巴黎银行,就只有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也就是说,这位西蒙先生必须让这家巴黎银行知道自己是谁,可该转到哪家银行都还没定下来呢!贝尔纳丹帮了忙。见鬼,何止是帮忙?!这事没有贝尔纳丹根本就办不成。

“格勒奈尔大街上有一家第二局经常利用的银行。如果是过了营业时间,或是缺少一两个有效的签名,这些问题他们都可以通融。但他们向来不见兔子不撒鹰,而且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跟咱们这个仁慈的社会主义政府有关系的人。”

“你的意思是,即便有电传电报,钱不到账你就别想拿出来。”

“一个子儿也拿不到。就算是总统本人打电话,银行也会叫他直接去莫斯科取钱——他们坚信总统大人就应该在那个地方。”

“我联系不上亚历山大,所以就没再考虑波士顿的银行,而是给我们在开曼群岛的人打了个电话。大部分的钱玛莉都存在那里。他是个加拿大人,银行也是加拿大人开的。他正在等待指示呢。”

“我来打个电话。你在皇家桥么?”

“不在。我再给你打。”

“你在哪里?”

“我觉得你可以这么说:我就像一只焦急而迷惑的蝴蝶,从一个依稀记得的地方,飞到另一个依稀记得的地方。”

“你在找她。”

“对。这么说你刚才就是明知故问了,对不对?”

“请原谅,可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倒是希望你找不到她。”

“谢谢。过二十分钟我再给你打。”

他又去了另一个记忆之中的地方——特洛卡代罗广场,还有广场对面的夏乐宫。他曾经在夏乐宫的一个观景台上中过枪;当时发生了枪战,几名男子奔下长得没完没了的石阶,身影偶尔被巨大的鎏金雕像和高高的喷泉挡住;他们跑进了布局规整的花园,最后消失在视线和射程之外。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能记住特洛卡代罗广场?……但玛莉来过这儿……这儿的某个地方。这么大的一座建筑,她当时到底在哪里?哪里……?是一个观景台!她当时在一个观景台上。靠近一座雕像——哪一座?……笛卡尔?拉辛?还是塔列朗charlesmauricedetalleyrand(1754—1838),法国政治家、外交家。?他最先想到的是笛卡尔雕像。他得找到那儿。

他找到了雕像,但那里并没有玛莉的踪影。他看了看手表;离他刚才和贝尔纳丹通话已过去了将近四十五分钟。和他脑海中屏幕上的那几个男人一样,他也奔下了台阶。他要去找部电话。

“去诺曼底银行,找塔布里先生。他知道有一位西蒙先生打算通过自己在开曼群岛的私人银行家,以声音认证的方式从岛上转七百多万法郎过来。他会非常乐意地把电话借给你用,不过相信我,他会找你收电话费的。”

“谢谢,弗朗索瓦。”

“你这会儿在哪?”

“特洛卡代罗广场。这可真疯狂。我刚才的感觉特别强烈,简直就跟心灵感应一样,但她不在那里。可能是因为那些我想不起来的事吧。见鬼,我好像还在这地方挨过一枪,但我就是记不得了。”

“去银行吧。”

他去了。在他致电开曼群岛三十五分钟之后,褐色皮肤、脸上总挂着笑的塔布里先生确认他的钱已经到账。他提取了七十五万法郎,要的是最大面额的钞票。钱交到他手里之后,咧着嘴一脸奉迎的银行家悄悄把他带到一旁,离开了办公桌——这个举动非常傻气,因为办公室里没有别人——然后在窗户旁边悄声说:

“贝鲁特那边有绝好的房地产投资机会,相信我,我有内幕消息。我可是中东问题的专家,那些愚蠢的战争持续不了多久。我的天,到时候一个活人都剩不下!那座城市会再度兴起,称为地中海的巴黎。只要出一丁点儿钱,就能买到价值不菲的房产,旅馆的价格更是低得离谱!”

“听起来有点意思。我会和你联系的。”

他匆匆逃离了诺曼底银行,就好像那地方充满了能引起某种致命疾病的细菌。他回到皇家桥,又试着跟美国那边的康克林联系。那时候将近弗吉尼亚维也纳的下午一点,可他听到的还是电话答录机上康克林不见其人的声音,告诉来电者留下口讯。出于多种原因,伯恩决定不这么干。

现在他来到了阿让特伊,沿着地铁出口的台阶走上人行道,然后小心谨慎地一路缓缓走向更为险恶的街区,“战士之心”咖啡馆就在那附近。他得到的指令很明确。他不能再装成昨晚的那个人,不能瘸腿,不能穿破烂不堪的旧衣服,他的模样不能让任何人认出来。他得打扮成一个普通的劳动者,走到早已关闭的老冶炼厂大门口,靠在墙上抽烟。这一切得在午夜十二点半和一点之间进行。不能早,也不能晚。

他当时问替桑托斯报信的两个人——他先塞给他们一人几百法郎,因为麻烦他们跑一趟——为什么半夜的时候还要采取这些防范措施,不太拘谨的那个人答道:“桑托斯从不离开‘战士之心’。”

“昨晚上他离开了啊。”

“那也就几分钟。”比较健谈的报信者回答说。

“我明白了。”伯恩点点头,可他其实并不明白,只能暗自揣测。桑托斯难道是“胡狼”的囚徒,日日夜夜都被困在那家邋遢的咖啡馆里?考虑到桑托斯经理的大块头和天生蛮力,还有他那远远超乎常人的智慧,这可是个非常奇妙的问题。

十二点三十七分,伯恩来到了老工厂的大门前。他穿了一条蓝色牛仔裤、一件破旧的深色鸡心领套衫,还戴着帽子。他摸出一包高卢牌香烟,往墙上一靠,划了根火柴点上烟,有意过了好一会才把火吹灭。伯恩的思绪回到了谜一般的桑托斯身上:他是卡洛斯军团中的首要联络人,“胡狼”轨道上最受信赖的卫星;桑托斯的一口法语可能是索尔邦大学培养出来的,但他却是个拉丁美洲人。伯恩的直觉如果不错,桑托斯也应该是委内瑞拉人。真是很奇妙。另外,桑托斯还希望“心平气和”地见他。好极了,伙计,伯恩心想。桑托斯已经联系上了胆战心惊的驻伦敦大使;他向大使提出的那个问题牵扯极为深远,相形之下一个政党的内部投票简直就像是彻底的非党派中立活动。菲利普·阿特金森别无选择;他的答复就算不是惊慌失措,也必然是十分坚决:蛇发女发出的任何指令都得执行。蛇发女的力量是大使惟一的保护,是他最后的避难所。

这么说桑托斯还是能见机行事的;他作出这一决定的基础既非忠诚,也非责任,而是智慧。联络人想爬出自己身处的臭水沟。如今有三百万法郎近在眼前,而全世界可供他选择的遥远去处又那么多,他的头脑在劝说自己应该听一听,考虑一下。生活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如果出现机会的话。桑托斯面前就出现了一个机会;“卡洛斯”的这位仆人过着令人窒息的生活,他对主人的忠诚可能已经枯竭。正是因为这一基于直觉的估计,伯恩才在请求时加进了那几句话——他说得平静而又坚决,轻描淡写地道出了重点:你可以去旅行,可以走得无影无踪……变成有钱人,从此无忧无虑,再不用干那些讨厌的苦活计。关键词是“无忧无虑”和“无影无踪”,桑托斯的眼神对这两个词作出了反应。他准备要吞下这块三百万法郎的诱饵,而伯恩也很乐意由着他挣断钓线,带着饵游走。

伯恩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十五分钟。毫无疑问,这会儿桑托斯的手下肯定在查看街道,在“胡狼”至为重要的联络人出场之前最后巡视一遍。伯恩一时间想起了玛莉,想起了自己在特洛卡代罗广场时的感觉。他想起了方丹说过的话:那时他们俩在储藏室居高临下地观察宁静酒店的小路,守候着卡洛斯。他就在我们附近;我能感觉到。就像是从远方逼近的惊雷。伯恩先前在特洛卡代罗广场也有类似的感觉,但那是一种不同的方式——截然不同。够了!想想桑托斯!还有“胡狼”!

他手表上的时间已是一点钟,去过皇家桥的那两个报信者走出小巷,过了街来到老冶炼厂的大门前。

“桑托斯现在想见你。”那个比较健谈的信使说。

“我可没看见他啊。”

“你得跟我们走。他从不离开‘战士之心’。”

“这种安排怎么就让我觉得不太喜欢呢?”

“你没必要这么想。他心平气和。”

“他的刀也心平气和吗?”

“他没有刀,也没枪。这两样东西他从来都不带。”

“这话听着叫人放心。咱们走。”

“他根本用不着这些武器。”报信者又加了一句令人不安的话。

他在两人的陪同下进了小巷,经过点着霓虹灯的大门,来到建筑物之间一道勉强可以通行的缝隙前。那两个人把伯恩夹在中间,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绕到了咖啡馆的后面。眼前的景象,伯恩根本没想到能在如此破败的城市角落中见到。那是个……怎么说呢,是一座英式的花园。这块地大概有九米长,六米宽,花架上攀着各式各样绽放着鲜花的藤蔓,一大片五颜六色沐浴在法国的月光下。

“好一番景致啊,”伯恩评论道,“肯定花了许多心思。”

“啊,桑托斯最喜欢这地方!谁也闹不清是为什么,不过谁也不会去碰园子里的一朵花。”

很奇妙。

伯恩被带进一部小小的室外电梯,电梯的钢制框架就连在楼房的石墙上。他看不到其他任何通道。这个运载设备只能勉强挤进他们三个人;铁门一关上,不爱开口的那个报信者就摸黑按下了一个键,说道:“我们到了,桑托斯。山茶花。让我们上去吧。”

“山茶花?”伯恩问。

“这样他就知道一切正常。如果情况不妙,我这位朋友可能就会说‘百合’,或者‘玫瑰’。”

“然后会怎么样?”

“你还是别想了,我连想都不愿想。”

“当然。自然是这样。”

室外电梯令人不安地猛抖了两下,停住了。沉默不语的报信者打开了一扇厚厚的钢制大门,他得把全身的重量压上去才能推得动。伯恩被带进一间熟悉的屋子。屋里摆着颇具品位的昂贵家具,还有书架,仅有的一盏落地灯照亮了坐在特大号扶手椅上的桑托斯。

“你们可以走了,我的朋友,”大块头对两个报信者说,“你俩的钱找那个同性恋去拿。另外,看在上帝的分上,叫他给勒内和那个自称拉尔夫的美国佬一人五十法郎,把他们轰出去。他俩在屋角里撒尿……就说钱是他们昨晚认识的那个朋友给的,他已经把他俩忘了。”

“啊,该死!”伯恩脱口而出。

“你确实是忘了,对不对?”桑托斯咧嘴一笑。

“我有其他的事要考虑。”

“遵命,先生!”“是,桑托斯!”两个报信者并没有出房间回到电梯那边去,反而打开左侧墙上的一扇门,走了进去。伯恩目送他俩离开,觉得很不解。

“那里有一道楼梯通向我们的厨房,虽说厨房不怎么样,”桑托斯回答了伯恩没说出口的问题,“门只能从这一边打开,从楼下谁也上不来,除了我……请坐,西蒙先生。你是我的客人。你的脑袋怎么样?”

“肿已经消了,多谢关心。”伯恩往大沙发上一坐,直陷进靠垫里;这个姿势没什么权威可言,房屋主人也没打算让他颐指气使,“我听说你现在心平气和。”

“除此之外还有得到三百万法郎的愿望。”

“这么说,你给伦敦打的电话还挺让你满意?”

“谁也不可能事先设计好,让那个人作出那样的反应。确实有个蛇发女,某些高层人士对她的忠诚和畏惧都非同寻常——这意味着这条母蛇还有点儿权力。”

“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

“我相信你说的话。现在,咱们来回顾一下你的请求,也可以说是你的要求——”

“我的限制条件。”伯恩打断了他的话。

“行啊,你的限制条件,”桑托斯表示同意,“你必须和‘黑鸟’联络,而且只能是你独自一人,对不对?”

“完全正确。”

“我还是得问一句,为什么?”

“坦白说,你已经知道得太多了,远远超出了我那些主顾的预期。不过,他们之中谁也没有险些在阿让特伊一家咖啡馆的二楼送命。他们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不想留下任何痕迹;而在这个方面你却很容易受到伤害。”

“何以见得?”桑托斯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

“因为一个有案底的巴黎老头。此人试图警告委员会之中的一名成员,说他将要被暗杀。提到‘黑鸟’的人就是这个老头;说起‘战士之心’的也是他。幸运的是,我们的人听到了他说的话,并悄悄把消息传给了我的主顾,但这还不够保密。巴黎老得发昏的人可不少,谁知道还有多少老头会提起‘战士之心’——还有你?……不行,你不能和我的主顾有任何瓜葛。”

“通过你都不行?”

“我可以走得无影无踪,你又不行。不过,非常坦率地说,我觉得这个做法你也应该考虑一下……瞧,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伯恩在沙发上往前一倾身,把手伸进了后裤袋。他摸出一卷用粗橡皮筋紧紧扎起来的法郎。他把那卷钞票扔了过去,桑托斯毫不费力就在半空中接住了,“一部分款项,二十万法郎——他们批准我把这笔钱给你。这都是我尽力促成的缘故。你把我所需的信息告诉我,我把它送往伦敦;不论‘黑鸟’是否接受我主顾的提议,你都能拿到那三百万法郎的余款。”

“但在这之前你说不定就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对不对?”

“像昨天那样派人盯着我好了,让他们跟着我去伦敦,然后再回来。我甚至可以打电话告诉你航空公司的名称和航班号。够有诚意了吧?”

“再加一样就够了,西蒙先生。”桑托斯答道。他撑着硕大的身躯从椅子上站起身,气宇轩昂地大步走到上了漆的砖墙边,那儿摆着张牌桌,“要是你愿意,请到这边来一下。”

伯恩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牌桌旁,顿时目瞪口呆,“你做事还真仔细啊,是吧?”

“我尽力而为……哦,别责怪服务台的职员,他们可是你的人。我的级别比你要低得多。我更喜欢找收拾房间的女佣和服务生。这些人没那么娇纵,而且就算一天不上班也不会有谁挂念。”

桌子上摊着伯恩的三本护照——由华盛顿的卡克特斯提供——还有昨晚从他身上搜去的枪和猎刀。“你很有说服力,可这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对不对?”

“咱们走着瞧吧,”桑托斯答道,“你的钱我暂且收下——因为我是在尽力而为——但你飞到伦敦去可不行。让伦敦的人飞到巴黎来。明天早上。等他到了皇家桥,你给我打电话——当然,我会把我的私人号码告诉你——然后咱们就来玩苏联人的那种游戏。我们一样换一样,就好比带着各自的俘虏从桥上走过。拿钱来换消息。”

“你疯了,桑托斯。我的主顾不会像这样暴露自己

。你那三百万的余款可就没了。”

“干吗不问问看呢?他们总是可以雇一个毫不知情的人,对不对?一个傻乎乎的游客,随身携带的lv包里安了隐藏夹层?纸张又不会触发警报。试试看!这是你得到所需东西的惟一途径,先生。”

“我尽力吧。”伯恩说。

“这是我的电话。”桑托斯从桌上拿起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卡片,那上头写着几个数字,“伦敦的人一到,就给我打电话。与此同时,我向你保证,会有人盯着你的。”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我陪你到电梯那儿去。”

玛莉从床上坐起来,在黑乎乎的房间里一边啜着热茶,一边听着窗外巴黎的声音。睡觉不仅仅是不可能,而且还不可容忍:眼下每一个钟头都至关重要,睡觉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她从马赛乘最早的一班飞机来到巴黎,直接就去了里沃利路上的莫里斯饭店。十三年前她曾在同一家饭店等待——等一个男人听从理性的召唤,或是送掉性命。而在等待的过程中,她自己的命差不多也丢了大半条。当时她点了一壶茶,他则回到了她身边;现在,她找楼层的夜班服务生点了一壶茶。这也许是个无心之举,仿佛她只要重复当时的习惯,就可以让他像多年以前那样出现。

哦,天哪,她看到他了!那不是幻象,不是眼花,确实是大卫!十点钟左右她离开了饭店,开始到处游荡。她照着自己在飞机上写的单子,从一个地点走到另一个地点;怎么走并没有任何逻辑可循,她所依照的只是这些地点浮现在脑海中的次序——那就是她的顺序。这是十三年前她从杰森·伯恩那儿学到的经验:在逃命或追捕时,要对可选的方案进行分析,但得记住你的第一个选择。那通常是最简洁、最好的一个。大多数时候你都会采取这个方案。

于是她就照着单子,从乔治五世大道旁的塞纳河游船码头,走到马德莱娜街上的银行……再走到特洛卡代罗广场。她漫无目标地沿着广场上的观景台游荡,仿佛处于恍惚状态,要寻找一座她回忆不起来的雕像;时不时就有一群游客在多管闲事的大嗓门导游带领下经过,把她挤到一旁。渐渐地,那一座座巨大的雕像在她眼中都没了分别;她觉得有点头晕。八月末的阳光让人眼花缭乱。正准备往一张大理石长凳上坐的时候,她想起了杰森·伯恩说过的另一条原则:休息就是武器。突然,就在前方,她看到了一个戴着帽子、身穿鸡心领套衫的男子;他刚转过身,正朝通向古斯塔夫五世大道的宏伟石阶跑去。她熟悉那人跑步的样子,那种步态;她比任何人都熟悉!她看过他多少次啊——常常是躲在露天看台后面瞧不见的地方——看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绕着大学里的跑道一圈圈跑个不停,想借此甩掉那攫住他不放的愤怒。是大卫!她从长凳上一跃而起,向他追去。

“大卫!大卫,是我……杰森!”

她撞到了一个带着一队日本人的导游。导游发火了;她却是怒气冲天,于是就怒气冲冲、连推带搡地从一群惊愕的东方人中闯了过去。这些游客大多数都比她矮,但她有利的视线也没起到任何帮助。她的丈夫消失了。他跑到哪儿去了?是进了花园?还是跑到了街上,混进了穿过耶拿桥的人群和车流?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到底在哪儿?

“杰森!”她放声大喊,“杰森,回来!”

人们都看着她;有些人尝过饱受爱情煎熬的滋味,报之以同情的一瞥;大部分人则很不以为然。她奔下那没完没了的台阶,花了好长时间寻找他的身影——究竟有多久她已经记不得了。最后,筋疲力尽之下她只好招了辆出租车回到莫里斯饭店。她恍恍惚惚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这不是流泪的时候。她得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要恢复精力,这是杰森·伯恩的经验。然后她还要再回到街头,继续搜寻。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的时候,她觉得胸口胀鼓鼓的——也可能是在肺部,还伴随着一种隐隐的振奋。正当她寻找大卫的时候,他也在寻找她。她的丈夫并没有逃走,甚至连杰森·伯恩也没有逃走。同一个男人身上的这两种人格肯定都没有看见她。他突然间匆匆离开特洛卡代罗广场,是出于她不知道的其他原因,但他身在特洛卡代罗的原因却只有一个。他也在搜寻自己对十三年前巴黎残存的记忆。他也知道,在某个地方、在那些记忆中的某个所在,他能够找到她。

她稍事休息,叫了客房服务,两小时之后再一次走上街头。

现在,此刻的她喝着茶,心急如焚地等待天亮。将要来临的白天就是用来搜寻的。

“贝尔纳丹!”

“我的天,现在可是凌晨四点。我敢说,你肯定有至关重要的事要告诉这个七十岁的老头。”

“我有个麻烦。”

“我觉得你的麻烦有一大堆,不过这并没有多大区别。怎么回事?”

“我已经非常接近目标了,但还需要一个配戏的。”

“请你把英语说得明白一点儿。如果你愿意,最好用法语好好解释一下。这个什么‘配戏的’,肯定是个美国词儿。不过,你们确实有许多难懂的行话。我敢说,兰利肯定有人整天在编这些词儿。”

“得了吧,我没时间听你耍嘴皮。”

“得了吧你,我的朋友。我可没卖弄聪明,只是想清醒一下……好,我两脚已经下地了,嘴里还叼了根香烟。到底怎么回事?”

“能把我引向‘胡狼’的那个家伙,要求让一个英国人今早带着两百八十万法郎从伦敦飞过来。”

“我估计,你能动用的款项可远远不止这么点,”贝尔纳丹打断了他,“诺曼底银行挺通融的,对不对?”

“非常通融。钱都到银行了,你那个塔布里可真是个大好人。他想把贝鲁特的房产卖给我。”

“塔布里就是个小贼——不过贝鲁特还是挺有意思的。”

“得了吧。”

“不好意思,你说吧。”

“我被人盯着,所以没法去银行;我又找不到英国人,让他把这笔取不出来的钱送到皇家桥。”

“这就是你的麻烦?”

“对。”

“你愿不愿意花上——比如说,花个五万法郎?”

“买什么?”

“塔布里。”

“我看可以。”

“你签过文件了,没错吧?”

“那当然。”

“再签一份文件。你自己手写,签上名,声明把款子转给——等等,我得去写字台看一下,”电话那头没了动静,看来贝尔纳丹是去了另一个房间。片刻之后他又回来了,“喂?”

“我在呢。”

“哦,说到这个人可就有意思了。”第二局的专家拖长了声音说,“在布拉瓦海岸costabrava,地处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东北部,邻近法国海岸。附近的浅水里,我把这家伙连人带帆船搞沉了。一群鲨鱼疯一般地过来抢食:他长得太胖,味道又好。他叫安东尼奥·斯卡奇,来自撒丁岛,是个拿毒品换消息的家伙。不过,你对这些情况当然是一无所知。”

“当然。”伯恩把那人的姓又拼了一遍。

“没错。封好信封,用铅笔或钢笔在大拇指上涂一下,把指纹摁在封口处。然后把信封留在服务台,交斯卡奇先生收。”

“明白。可那个英国人怎么办?今天早晨就得到啊。只有几个小时了。”

“英国人不成问题。早晨倒是挺麻烦——这几个小时挺麻烦。把资金从一家银行转到另一家银行很简单——按几个按钮,电脑马上会复核资料,然后只要吹口气的工夫,金额就填到了纸上。提取将近三百万法郎的现金可就大不相同了;你的线人肯定不会接受英镑或美元,因为他担心兑换或存钱时被人发现。此外还有个问题:得取大面额的钞票,这样才能卷成小捆,躲过海关人员的检查……朋友,你的线人对这些麻烦肯定心里有数。”

伯恩漫无目标地看着墙壁,思忖着贝尔纳丹的话,“你觉得他是在掂量我?”

“他肯定得掂量一下。”

“钱可能是从伦敦几家银行的海外部凑齐的。可能有一架小型私人飞机飞过英吉利海峡降落到了哪个牧场上,然后等在那儿的车就把人送到了巴黎。”

“这主意挺好。当然可以。但是,要办好这些事情,连最有影响力的人都得花点时间。别让这一切显得太简单,会引起怀疑的。随时要让你的线人知道事情的进展,跟他强调一定得保密,千万不能泄露出去,还要解释为什么会有拖延。如果一点儿拖延都没有,他可能会认为这是个圈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简而言之,就是你刚才说过的那句话——别显得太简单,因为那不可信。”

“还有一件事,我的朋友。‘变色龙’在白天是可以变化多端;不过,他在黑暗中还是更安全。”

“你忘了一件事,”伯恩说,“那个英国人怎么办?”

“呔——嗬——老兄!”电话里的贝尔纳丹马上换了一副英国腔。

在伯恩策划或见证过的诸多行动之中,这次行动可谓顺利之极。也许这是因为一个早早就被打发退休、心中愤愤不平的能人充分施展了自己的才华。伯恩一整天都在给桑托斯打电话通报进展情况,而贝尔纳丹则让另一个人到酒店服务台取走了封在信封里的指令,再转交给他。一拿到指令,贝尔纳丹就和塔布里先生约了时间。下午刚过四点半,这位第二局的老特工走进了皇家桥酒店。他身穿一套英国味儿十足的深色细条子西服,一看就是萨维尔街savilerow,伦敦市区著名的服装街,两个多世纪以来一直被视为手工定制西服的圣地。的出品。他进了电梯,拐错两个弯之后终于走到了伯恩的房间。

“钱在这儿。”贝尔纳丹把高级公文包往地板上一放,径自朝伯恩酒店房间的小酒柜走去;他拿出两小瓶添加利金酒,啪啪拧开盖子,然后把酒倒进一只不知干不干净的杯子里。“干杯。”他端起杯一口喝掉了一半,张开嘴喘了喘粗气,然后很快把剩下的酒也喝光了,“这种事我可有好多年没干过了。”

“真的吗?”

“坦白地讲,是真的。这种事我以前都让其他人去做。实在太危险了……不过,塔布里对你感激不尽。坦白地讲,他已经说服我考虑购买贝鲁特的房地产。”

“什么?”

“当然,我没你那么雄厚的资金,但四十年来还是有一小部分应急基金以我的名义转到了日内瓦。我这人不算太穷。”

“要是你离开这儿的时候被他们抓住,你可能就得变成死人。”

“哦,但我不会离开的,”贝尔纳丹说着又到小冰箱里搜寻了一番,“在你做完交易之前,我会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弗朗索瓦又拧开了两瓶酒,一只手捏着瓶子把酒倒进杯里,“现在,我这颗衰老的心脏也许能跳得慢一点儿了。”他边说边走到不太像样的写字台前,把那杯酒放在吸墨台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两把自动手枪和三颗手榴弹,在杯子前面摆成一排,“好,这下我可以放松了。”

“你带这——带这些鬼玩意儿来干什么?”伯恩喊道。

“我觉得这就是你们美国人所说的‘遏制’。”贝尔纳丹回答说,“不过说实话,我觉得你们和苏联人都在那些不管用的武器上投入了太多的钱。瞧,我可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你出去做交易的时候把房门敞着。要是有人从那条窄窄的走廊过来,就会看到我手里拿着一颗手榴弹。这可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核武器。这才叫‘遏制’呢。”

“我相信你,”伯恩说着走向门口,“我想赶紧把这事了结掉。”

上了蒙塔朗贝尔街,伯恩走到街角,就像昨晚在阿让特伊的老工厂门前那样,靠在墙边点了根烟。他在那儿等着,姿势很悠闲,大脑却在急速运转。

一个男人从横贯蒙塔朗贝尔街的巴克路对面朝他走来。是昨天晚上那个健谈的报信者;他走上前来,手揣在夹克衫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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