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已过几天。
一眼望不到边的华北平原上墒情已动,葱葱的麦色一天变一个样。万物昭苏,生机勃勃。
柳条儿滚绿,榆钱儿绽青。
融化的雪水流入滹沱河中,变成翡翠样的春浪,把辽阔的北国滋润得更加妩媚。
一乘十六人抬的明黄围帘大暖轿,正缓缓逼近真定县境。
围绕大轿前后左右,共有一千多人。
马蹄踏踏,彩旗飘飘,冠盖如云,车驾如簇。可谓声势浩荡。这一千多人,摆成长蛇阵,迤迤逦逦前行。
真定县隶属于真定府。
而真定府是北直隶辖下的五府之一。
大暖轿中坐着的人,正是当今首辅张居正。他归乡葬父的通报早已通过邸报下达地方。s3()
这次南归,得到万历皇帝的高度重视。
万历皇帝亲自授意,安排锦衣卫管辖的禁兵千余名随张居正南行,沿途跸护。
蓟镇总兵官戚继光闻讯,更是调来了四十八名鸟铳手,全副武装作为前导以壮声威。
首辅南归,享受的待遇规格之高,直与帝王无异。
上行下效。
由于万历皇帝的高度重视,所以万历皇帝大婚刚刚一过,北直隶衙门便给辖下的五个府移文,通报首辅具体归乡日程,并强调:凡南北官道经过的府县,务必认真接待,从吃喝住行到安全保卫,都不得出半点儿差错。
如此一来,但凡张居正经过的地方,官员们莫不全力以赴诚惶诚恐地安排接送事宜。
一来,是怕有所疏忽,被好事者奏本上去,惹怒万历皇帝吃罪不起;二来,也是为了巴结首辅大人,这种机会实在难得。
别说平常官员,就是四品知府,想见首辅一面也是难上加难。进京觐见时,通常都是公事公办,两只手搭在膝盖头上,挺着身子将几句干巴巴的官话说完,就得拍屁股走人,自始至终首辅或许都不拿正眼瞅你一眼,纵想巴结讨好都找不到机会。
……
坐在大轿里的张居正,看了一个时辰的书,感到眼睛有些疲乏,正说闭目养一会儿神,忽然听到大管家游七禀道:“老爷,家书到。”
一听到家书,张居正神情一紧,精神随之一振。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昏厥的儿子张静修,想着家书肯定有关儿子的消息。
呈上来一看。
果然是,而且是好消息:儿子醒了,无甚大碍。
张居正安心,让他更高兴的是,儿子还专门写了一封信,信上写着“父亲大人亲启”。
只是他非常纳闷儿,儿子给父亲写信,为何要用火漆封着?搞得神神秘秘的。
切开火漆印。
只看第一眼,便让张居正愣住了。
原来,张静修写了几条提醒,第一条是:真定府知府钱普安排的三十二人抬大轿不能坐。
理由:僭越。皇帝都没坐过,爹不能坐。
张居正奇怪的不是谏言的内容,而是儿子如何认识钱知府的?至于三十二人抬的大轿,他一时倒没十分在意。
毕竟还没入真定县境呢。
接着看第二条。
张居正又愣了一愣:长定堡大捷有诈,但爹勿需追究。若皇上请爹票拟,爹依了便是。
理由:一言难尽,回京再述。
长定堡,张居正当然知道,属辽东嘛。可提醒信上的内容……不知道啊,什么长定堡大捷?
再往下看。
nb第三条,让张居正有些吃惊。
爹见各路亲王,要行臣子之礼,主动拜见各路亲王,而不能让各路亲王来拜见爹。
理由:亲王乃皇亲,仅次于皇帝的存在,爹地位再高,终究只是大明的臣子。
对这一条提醒感到吃惊,是因为张居正感慨儿子咋知道这多?而且还是国家礼仪上的事?口吻似乎不像儿子奉劝老子,倒像是老子谆谆教诲刚踏入仕途的儿子。
最后,还有一条。
爹万万不可授意湖广巡抚王之垣,暗中捉拿并处置泰州学派代表人物何心隐。
理由:政见可以不同,学术应当自由。企图用政治暴力解决学术交流,不可取。望爹采纳。
四条提醒式的谏言,张居正看完,沉默了半天。
尤其是最后一条,让张居正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何心隐是心学追崇者,主张寡欲,与百姓同欲,猛烈抨击当下的政治改革,四处讲学宣扬歪理邪说,被视为“异端”。
的确,张居正扪心自问,有意除之。s3()
可这是心理活动,并未付诸任何实际行动,哪怕有些流露,那也只是限于几个股肱心腹之间,但凡政事,平常从来不会拿到家里饭桌上议论,儿子咋会知道?
张居正实在想不通。
虽然有些尚未发生,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每一条提醒都是如此的敏感。
难怪要用火漆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