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之所以会选择张骢,一是他在军屯清理时确有一种果决,其次便是他这个坏人缘,士绅优免一旦被停止,不知多少人会想着走后门、托关系,以此来取得豁免。
如果这个人是张骢,那他们就比较头疼了。
不过朱厚照唯一有些担心的是,张骢在军屯清理之中表现优异,虽说当时也升官了,而且是几年时间从知县骤升为朝廷高官,但被他冷遇这也是事实。
而人都是会变的,如果这一次他记吃又记打,开始变得有些私心的话,也不能说没可能。
这也是今天有这样一番谈话的缘由,他想尽量打消张骢的顾虑,所以很明确的说出朕并不讨厌你这样有些奇怪的话。
只希望他有私心,但不要太重。
朱厚照是皇帝,臣子有些小毛病,他不可能哄着、惯着,必要的管束和教育是肯定需要的,如果他要因此而心生隔阂、选择相背而行,那也只能怪他自己没想清楚了。
这样的话不好讲,只是在心中放着。
但他期望着,张骢能和他君臣相和……所以并不愿意他挑错了路……
于是乎还是忍不住提醒,“张骢,圣人都说人无完人,朕今日点拨你本意还是爱你之才,你万不能走向极端,负朕之望,明白吗?”
张骢心中微颤。
他忽然间害怕了。皇帝讲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是,微臣……谨记陛下教诲!”
朱厚照最多最多做到此处了,虽然心中还有些隐忧,不过……也就算了,后面再看好了。
“尤址,搬张凳子来。”
张骢谢了恩以后坐下。
“今日朕告诉你的事,你在京中先不要声张。除了南巡时与各个巡抚商议,朕回京之后还未讲过。”
“微臣明白。”
朱厚照背着手,“朕此次下江南,见到了许多为祸乡里的恶霸,他们要么是当地大的宗族,要么是寄生于当地官僚的豪强,当年太祖皇帝为示对读书人之优渥,所以准其免赋,这本是一项善政,但百年来却已完全异变,以至于到了威胁朝廷根基,社稷稳定的程度。你是个很有才干的官员,应当明白朕在说什么。比如,投献。”
张骢微震,陛下竟然要动这个!
“投献之事朝廷早以得知,在朕之前,宣宗、英宗时都有臣子上报过此事,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实际上,投献之害,颇为巨大。一则,它让朝廷的税基不断缩小,但本朝的包税制之下,税收总额并不减小,如此一来官僚与豪强联合,继续压榨越来越少的自耕农,导致朝廷的岁入不增,但自耕农的税赋却在增长。
如此,逼得越来越多的百姓放弃土地,这几十年来的流民大多由此而生。而等到天下处处都是流民的时候,天下就该大变,朕这个皇帝也该做到头了。所以你说,这是不是要命的害处?”
天子说得也太吓人了。
张骢忙道:“陛下不必如此忧虑,自正德初年以来,百业兴旺、四方安定、边军更是焕然一震,四方诸夷皆臣服,如此盛世之际,绝不至有惊天之乱。”
朱厚照则依旧认真,“朕听说过一句民间的谚语,说的是天晴的时候就要修房子,等到下了雨就来不及了。士绅优免是太祖所定之策,朕当然知道祖制不可更改。但现实的弊端摆在眼前,若是知道却不更改,等将来到了地下,才会被祖宗所责骂。
反过来说,你所言不虚,但也正是这样的盛世光景才能容许做这样大的变动,况且,朕虽比不得太祖太宗,但百年之后,古来帝王之中胜过朕的又能有几人?朕若不做,后嗣之君更不可能做,甚至想做也做不成。因而朕决心已定,士绅优免不可再继续!
张骢,朕与你说实话。重新让士绅缴纳钱粮绝不是简单易行之事。你若心生退意,朕也理解,你此时就可与朕讲,朕不会对你做任何的责罚。但你若不讲,领命之后阳奉阴违,坏朕大事,这就说不过去了……总之一句话,朕可以容忍你胆魄不足,却不能容忍你破坏大局,你要想好。”
张骢握了握拳头。
当时军屯也是这样。
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就是难得不得了的事情。
反观杨廷和之流,现在要么是跟人考察古献,追寻文字起源,要么就是三五成群相聚,品评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还要给人家做盖棺定论的评价,真不知凭的是什么。
而且不仅接着简单的活,还有阁老给当着,儿子又是天子钦点状元,侍从室的侍从。
这些事想起来当然令他难受。
但天子亲自问询,他也不敢不接这件难事。
什么容忍你胆魄不足这种话好听是好听,但伴君如伴虎,真要做了这个选择,他的仕途也就结束了。
另外他苦闷了三年,本身也是要等个机会……
心里一番挣扎以后,他跪了下来,正式道:“皇命在上,臣敢不奉承,愿以此微躯,尽瘁国事,虽赴汤蹈火,臣亦不辞!”
“想好了?”
“想好了!”
“想好了就行。这件事,必定会引起朝堂震动、天下震动,想要做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臣以为有一个难点。”“什么?”
“陛下要收士绅的税,就要先弄明白士绅有多少田,这就需要清丈田亩。”
这四个字说得简单,可自古以来就没几个人能做得成。
当然,朱厚照知道有一个猛人做成了,至少是部分做成了,这个人就是张居正,史称万历清丈。
其实古代的改革说到底就是四个字:核田归税。
这在建国初期是可以的,一百年后土地开始兼并,如果能在中后期重新进行核田归税、哪怕是部分成功,那么延续半个世纪的王朝寿命一般是没有问题的。
这是最最本质的改革,道理也很简单,整个国家就是农业国,所有的人都靠种地,地的问题解决好了,剩下的都是旁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