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御台所,广桥在大奥也谨言慎行,更对侍候御台所的女中们严加管束,不与松岛相争。可松岛久在大奥,见得多了,代代将军,哪位不是广置侧室?莫说大御所德川家重,连被称为“幕府中兴之主”的有德院(八代将军吉宗)也有七八名侧室,还和月光院(六代将军家宣侧室、七代将军家继生母)闹出不大不小的绯闻。所以松岛理直气壮,觉得全世界都站在自己一边:将军家治不置侧室,实在于理不合。虽不要像大御所那般只图一时新鲜,不久就丢开手去,但选些年轻女子做侧室,早点诞育子嗣也是正理。
广桥皱了皱眉,松岛有怨气,这怨气不敢对御台所发作,却发在自己身上。在松岛看来,将军家治是武家之首,也是血肉之躯的男子,大奥里百花争艳,哪有不看花眼的道理?一直不置侧室,可不是有人捣鬼?松岛疑心生暗鬼,自然疑心到自己身上,觉得自己唆使了御台所,苦劝将军大人莫置侧室。这可是天大的冤屈,广桥忍不住叹气。自己和御台所从没说过侧室的话题,相信御台所也没跟将军大人说过。
也许松岛忍不住向将军大人进言了吧,松岛是大奥的老人,自然不会明里诋毁,可能拐弯抹角暗示一句,说自己躲在御台所背后调唆。今日特地穿了南天纹外褂,还对自己不假辞色,是在示威?广桥摇了摇头,也许想多了。自己是京都人氏,又是公家出身,和大奥里的江户女子们原不是一派。御台所又单纯天真,全靠她强撑,步步小心,难免杯弓蛇影。不过,今日将军大人的态度确实不寻常。她心下不安,又向将军瞟了一眼,他正与御台所闲谈,眉梢眼角尽是温柔,与平时并无什么不同。她抿了抿嘴,略松了口气,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榻榻米上有浅色的影子,细细一看,却是透过窗纸射入的阳光。冬日的太阳只是小小的圆球,疏离地挂在淡青色的天上,阳光也是淡淡的,带着稀薄的暖意,像呵手取暖时口里吐出的白气,转眼消失不见。看日头快到巳之中刻(上午十点)了,待会将军、御台所要在此处召见御三家、御三卿。御三家和御三卿都算将军大人本家,今日要登城祭拜德川先祖,再与将军大人共贺新春。说是本家,都是德川一脉,其实也勾心斗角,一团和气也只是表面上的罢了。
御座间的榻榻米总是簇新的。芬芳的兰草束得整整齐齐,压出一张又一张榻榻米,横一道竖一道,都包着高丽缘,白地的绫,细细织出墨色的大朵云纹。清少纳言在《枕草子》里写到:“高丽缘是淡青榻榻米的绝配。”广桥默默盯着看,心里却有些凄惨。即使看的是同样的物事,心境不同,观感也不同。
二百年前的战国时代,群雄蜂起,逐鹿天下。织田信长身死本能寺,家臣羽柴秀吉为主君报仇,顺理成章地登上天下人的宝座,改姓丰臣,是为丰臣秀吉。丰臣秀吉事事圆满,唯一遗憾便是膝下无子。当他已是五旬老翁时,侧室淀殿产下一名男婴,是为丰臣秀赖。晚年得子的秀吉心花怒放,可惜天不假年,秀赖刚满三岁,秀吉一命归西。所谓主少国疑,群臣狼顾,德川家康伺机夺了天下,也才有了江户幕府。想当初后阳成天皇与丰臣秀吉关系密切,听见丰臣家覆灭的消息,很是伤感了一番。
德川家康诛灭丰臣家,心里也埋下了不安。秀吉若有几个年富力强的儿子,同仇敌忾,自己还能不能成功?退一步说,秀赖若已成年,自己又有几份胜算?眼下自家长子德川秀忠有儿子,再往后呢?德川家是否会重蹈丰臣家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