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协议签订后的第二个周。
有赖于那些夜以继日勤劳工作的新?移民和不知疲倦的机械奴隶,城市从灾难中恢复过来?的速度惊人,食品运输道路畅通程度已经完全恢复到战前80%的水平,工业生产效率以飞速在两周时间?进?行?攀升,私人心理诊所跟蒲公英一样,停战的妖风一吹,立马就在安新?市遍地开花。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战时还能够咬牙维持生产生活的人,到了?战后反而各个娇弱成了?莬丝花。
也许人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动物,没有外?部的斗争,就会在内部自己斗争自己。
城市开通了?十六条自杀求救热线,无论是目睹自杀,还是本人想要自杀,都?可以拨打热线获得即时救助。
不过这样也没有能够挽救居高不下的自杀率。
以及快速增长的酒精消耗量。
于是城市又开始播放各种各样的娱乐节目,夜晚因为限电停掉的电视幕墙重新?亮起,晚上站在高楼打开窗户,能够看到连成片的星星点点的光芒,那些节点选得恰到好处,没有浪费每一处珍贵的电量,刚好点亮城市人口?居住密度最大的大部分地图,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假象。
还好,有时候人们需要的也并不是真相。
电子巡逻战机反馈出来?的地面测绘信息显示,在铺天?盖地的积极动员复工之下,建筑物修复加速,城市夜晚出行?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酒吧和商业街,巡逻战机一往那地方飞过,屏幕上模拟的代表运动中人体的蓝色圆形小标签就嗖嗖往上增。
高澹看了?一眼?智能显示屏的右上角。
——“时间?,22:12”。
高空是完全孤独的领域,除了?你自己驾驶的那一辆战机,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你的朋友。
通讯系统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录音,你只能够说?出标准化的指令,以防止在这种紧张的时期被人找到可以诟病的缺陷。
空军飞行?员。
高澹在心里默念这个词。
这让他感觉稍微良好一点。
一点微不足道的荣誉,支撑他在匮乏的时刻咀嚼宽慰。
他又默念一遍。
他是一个空军飞行?员,他不能够有心理疾病,不能够
看心理医生,无论上机下机,都?不能够表现?出来?任何不够坚毅和正面的地方。
他其实也不会闲得没事找人聊天?,说?得越多,越容易被人看出来?不对劲——有时候他自己都?不能够控制自己的消极。
其实空军内部有专业的心理咨询处,那里的医生很专业,共和国为他们配备了?最好的检测设备,免费的药物,免费的体检,甚至免费的终身护理。
但享受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是个空军飞行?员。
或者?服役到正常退役的那一天?。
如果你登记过一次,医生判断你不再适合执行?飞行?任务,你就会被从队伍里面逐出去——高空是很危险的地方,对个人来?说?,对战友来?说?,对每一架造价昂贵的战机来?说?。
这样一条操蛋的规定就好像告诉一个小孩,我们非常欢迎你承认错误,接下来?你将?会获得失去一切的惩罚。
他有时候怀疑自己确实出了?一点精神问题。
一点点异动,房间?里虫豸发出的噪音,就能够将?他从睡梦中吵醒。他无比幸运,没有参与那一场战争,没有成为闪光熠熠的一枚勋章,落到那些根本不想要这份荣誉的亲人手里。
他只是得知自己的朋友,曾经的战友,在军校时期碰过面,合过照,一起分享过午餐的某些人,死在战争中的消息。
他同时参加了?他们的追悼会。
有些人的尸体没有找到,他也有一点忘记他们的长相,幸好有照片。不过他们不应该在照片上笑得那样开心,以至于他再也难以忘记他们的脸。
以至于他感觉到自己的活着成为一种罪过。
虽然这完全没有道理,没有逻辑。只是因为别人的死,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
更没有道理,他翻阅所有战争的消息,看所有让人头皮发麻的照片,以试图自己想象他们死去的状态,一遍又一遍,在执行?飞行?任务途中,幻视他们的脸,听见?他们讲话的声音。
可他还要继续活下去,背负着“明天?”和“未来?”这样俗气的字眼?。一旦他向心理咨询处报告了?自己的问题,他就会失去这份工作,他被勒令停飞。现?在工作那么难找,他要怎么谋生呢?
他会被剥夺荣耀,剥夺收入——这样的担忧让他感觉到更加的难受。
他的同辈为国家战死,他却还在为了几千块原币斤斤计较。
他真是一个糟糕的人。
他怎么配得上这样的荣誉。
巡逻战机飞至最繁华的片区,高澹又看了?一眼?时间?。
22:20。
视线落到雷达显示屏上,他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达到相当糟糕的地步。
屏幕上全都?是乱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