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就连谢让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无处可藏的变化。
宇文越轻轻吸了口气,感受着那通过信香传递而来的悲伤,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心口针扎似的疼着。
他凝视着那双眼,笃定道:“谢让,你在难过。”
风雪寂寂,穿过幕帘的缝隙灌进来。
谢让牙关紧咬,没说话,身体却忽然颤抖起来。
那其实只是轻微战栗,但宇文越靠得极近,一下就察觉到了。
他皱起眉:“你怎么了?”
谢让闭上眼,艰难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疼。”
疼痛感来得毫无征兆,且愈发剧烈,脑内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劈开,每一根神经都被极力拉扯着。
谢让顾不得其他,弯下腰来,用力捂住了头。
宇文越似乎还在耳畔说着什么,但谢让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眼前阵阵发黑,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很快在这尖锐的痛楚中失去了意识。
意识彻底消失前,他感觉到有人将他打横抱起,快步走出了凉亭。
宇文越来时没带人,其他宫人也被谢让事先打发走,候在附近的,只有谢让那名侍卫统领飞鸢。见自家公子身体不适,飞鸢当即就想上前帮忙。
可少年只是目不斜视,大步从他身旁走过去。
连自家公子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的飞鸢:“……”
此处离御书房不远,宇文越抱着谢让回了御书房,又命人召来太医。七八名太医挤满了御书房的内室,青年躺在小榻上,面色苍白如纸。
他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但眉宇依旧紧紧蹙着,呼吸急而短促,显示着这具身体的主人尚未完全陷入昏迷。
他仍处于痛苦之中。
宇文越阴沉着脸守在一旁。
众太医给谢让仔细把了脉,又掰开眼皮、唇齿,该查的地方查了个遍。可越查越是面色凝重,一个个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交头接耳好一会儿,也没给出个答复。
宇文越恼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最后站出来说话的,还是冯太医。
冯太医现为太医院之首,原先还只是一名普通御医时,曾去冷宫给宇文越的母妃看过病。
宇文越脸色稍缓,问:“他这是怎么了?”
冯太医:“回陛下,谢大人他……身体一切如常啊。”
“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会疼成这样?
“是,谢大人脉象并无任何异常,这疼……应当不是躯体上的毛病。”冯太医道。
“你的意思是,他这是心病?”
冯太医点点头。
宇文越重新看向小榻上的人。
帝师把持朝政多年,又是万人之上的丞相,何曾听说他有过什么心病。
……他能有什么心病?
“不过……”冯太医看了眼榻上的人,欲言又止。
看出他似有顾虑,宇文越挥退左右,将人单独留了下来。
少年弯腰将仍跪在地上的老太医扶起来,道:“冯太医想说什么,尽管直说。”
“是,陛下。”冯太医道,“前些年谢大人有回偶感风寒,老臣曾替大人诊过脉。那时虽在病中,仍能看出谢大人身体底子不差,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可现在……”
他又往榻上看了一眼,重重叹气:“可现在,谢大人脉象却不知为何变得虚弱至极,气血皆亏,这……这简直……”
“——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啊!”
太医最终也没查出谢让头疼及晕厥的原因,只得给他扎了几针止疼,又开了几副安神舒缓的汤药。
宫人下去熬药,宇文越在榻前坐下。
摆在御书房的这张小榻不宽,青年身体蜷缩着,躺下竟还留了些空余。原本摆在小榻上的矮几被挪到了一边,以往宇文越在外间读书时,青年便坐在这里批阅奏折。
宇文越的视线落到那矮几上。
桌面还没来得及收拾,上面散乱地堆放着十余封奏折。
以前的谢让从不让他参与朝政,朝中无论大小事务,都是他亲自处理。要是搁往常,这些东西谢让碰都不会让他碰一下,更别说这样大咧咧的放在他眼皮子底下。
宇文越面沉如水,随手取过一封奏折,翻开。
一页宣纸从奏折中滑落出来。
宇文越捡起宣纸,看清上面的字迹后,却是一愣。
他又拿起几封奏折,一封一封挨个看过去。不出所料,每封奏折当中,都夹着这么一页宣纸。
各地财政的例行汇报,黄河治理及水利修缮的经费,来年春耕事宜,税收调整……奏折是从全国各地送来,涵盖的内容丰富,需要决策之事也极多。
可谢让都处理得很好。
不仅对大臣所奏之事做出了答复和应对,还在那宣纸之上,详尽解释了为何要这样处理,下次遇到类似的情形,又该怎么做。
每一页宣纸上,都是长篇大论,言之有物。
宇文越凝神看了许久,又偏过头去,看向躺在榻上的人。
扎过针后,青年明显平静了许多,总算是睡着了。可那张脸上依旧半分血色也无,眉心无意识拧着,呼吸放得很浅。
这些东西,是谢让写给他的。
谢让不喜欢殿阁学士讲学时那照本宣科的风格,便以实际为例,将为君之道融入这每一封奏折的处理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