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的僧袍消失在门内。他在小门外先是站着,
然后是蹲着,
最后,从天亮等到了夕阳,又等到了天黑。
天黑时他在门外打了个盹,醒来时,他急急地张开了手。
蚱蜢死在他的手里,已经不会叫了。
他把死掉的蚱蜢扔到路边,在河边不停地浣手。他洗了很久,直到又小僧人发现了他。小僧人告诉他,佛子正在到处找他。他从未看过佛子露出如此焦急的神色。
常静说,他很快就回去。事实上,他没有回去。他恶毒地想,那就让佛子多找一会儿,多担心一会儿。
他回到扔掉蚱蜢的草坪上。佛说花草树木都是生灵,可他偏偏一脚一脚用力地踩。他要把那只蚱蜢的尸体踩得粉碎,踩进泥里,连同着把周围所有的花草也踩进了泥里。
那些花草里有一棵是铃兰。白色的,嫩绿茎秆上的花朵像是垂下来的白色铃铛。他把铃兰也踩进泥土里。
宁明昧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唐莞在那些典籍里翻到了一封常静回常清的信,两人就这件事,还吵了起来。
常静有时觉得,他要是个普通的小和尚就好了。那样,他心中没有了那些意难平,自然会过得好受许多。
可偏偏寺中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亲兄弟。
后来常静看着万人簇拥的哥哥,心里又想,若是追不上哥哥,至少要哥哥,把自己当成最重要、最不能缺少的人。他要常清时时刻刻证明这点。尽管,他与此同时,也会始终又恨又妒他的哥哥。那种感情,难以平息。
然而,结果还是很遗憾。
很明显,常清对一名女子很有好感。常静认为,常清爱上了那名女子。
那时一名如白色铃兰一般的女子。女子着白裙,常常来寺中祷告。常清在寺中一角看见了她,问她闭着眼站在这里许久,是在许什么愿望。
常人许一个两个愿望就已经足够,那女子却在那里闭着眼,许了一个时辰。
女子说,她有一个姐姐。姐姐身处险境,她希望姐姐安康。姐姐面临的危险之多,不是一件两件就能规避完的。
佛子又问,你为何不进殿,要在外面许愿
女子凝视他,只笑着问他“你觉得呢”
后来,女子常在佛子每周诵经时来。常静往往同其他弟子一起跪在台下,如其他弟子一般随着他高高在上的哥哥诵经。可他看到,今日哥哥在诵经时,眼眸向窗外看了那么一瞬。
常静也看向窗口。窗外,如铃兰般的女子站在那里。她眉目清纯婉转,眼角却隐隐透露妖艳。
常静觉得女子有问题。又或者他从第一眼就恨透了那女子。从小到大,常清总是让着常静。身为佛子的他承担更多责任,可他拥有的也太多。在面对敏感又阴暗的常静时,他常常也是个不知所措的哥哥。
可这次他为了女子与常清辩驳。他说女子来此祈祷,是为了她的姐姐女子说,她的姐姐在婆家过得很不好。婆家关系复杂,人人都很厉害。姐姐早年
生病伤了身体,生不出孩子。她来这里,是为了替不育姐姐祈祷,希望姐姐能被人善待、站稳脚跟。
常静真是恨死这件事了。他最后说,他一定会找到那女子与魔界有关的证据。
唐莞知道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她无从得知两人后来的结局,但想来,两人必然是因此彻底反目。又或是常静为此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常清继续做佛子,却深居浅出。常静败走乌合众,后来又做了乌合众的叛徒,化名莫静,来东疾山做一个掌握了科学技术的坏人。
可即使如此,常静也只有元婴期修为。他是佛子的弟弟,在抱朴寺时,资源不能说是坏,至少也是顶尖级的水平。由此可见,他的根骨确实不行。因此,他最开始只是做一些灵根置换的手术。后来,他对实力的偏执几近疯魔。
常静将自己一生的意难平、无法“战胜”
大哥的原因归结为两人灵根水平的差距。终其一生他都在这件事上角力。后来,他开始使用浑沦,用浑沦改造那些本不该被改造的人与兽。在那些东西的“强大”
中,他获得了扭曲的快感。
即使不需要灵根,也能如此强大。
“到了。”唐莞说。
眼前的一切,使人震悚。姜幼蓉问“这是什么”
连城月凝视地面,轻声道“万人坑。”
许久之前,东疾山下曾经发生过一场人魔之间的战争。魔界因修士们的加入,选择报复人界。他们将几万名战俘拉到这里,将其活埋。他们的盟友鬼界利用他们死前的哀嚎与怨念,制造杀人的武器。
后来,东疾山怨气四布。于是当地人在此地修建了一座寺庙,用来安抚当地亡灵们的冤魂。再后来,泥石流发生,寺庙塌掉。忘记历史的人们选择将寺庙搬到了新址,将万人坑留在了东疾山下。
这座万人坑,也是常静选择东疾山作为自己据点的原因。
万人坑内土质稀软。它经过魔修、鬼修与常静的数次改造,如今看上去竟如肉泥一般,好像一脚踏下去,就能“啪叽”一声挤出血和肉酱来。
这样黑黑红红的地方即使是老十七看见,也立刻呕了起来。唐莞虽然来过这里,此刻也是脸色煞白。
唯有连城月脸色不变。如果不是这里人太多,他很想蹲下来,掬一捧研究一下。
而且,这片血肉泥的深处,似乎有什么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的东西。
宁明昧道“这个万人坑看起来很奇怪,你们做了什么改造”
“息壤。”唐莞说,“装着息壤的盒子,在这片血海的深处。我们借用了息壤会不断增长的性质,制造了这片用来不断制造浑沦的万人坑。”
宁明昧道“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取走息壤”
“这里的怨气与产生的浑沦,全靠东疾山的人定时过来取用输出,才能使这里的状态维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唐莞咳嗽,“若是不管的话,被污染过的息壤不断生长,浑沦不断积攒增多”
“这里,或许会生成最
可怕的邪物。”
懂了,
,
经年不散的灵魂仍然在被利用和哀嚎,呼呼哀哀,在沉滞的空气中依然如卷过历史的悲风。唐莞道“我在那边看见了段璎的脚印”
她指向的位置有个血脚印。看起来段璎也来到了这里,并顺着这片血池,艰难地走了进去。
宁明昧等人来到这样深的地下,一路上尚且有莲灯驱散浑沦。宁明昧简直很难以想象,段璎是如何一个人走来这里,在那样的污染下还坚持着走入血池深处的。
她下来这里时,想过自己能回去吗
“这样的女生,留在方无隅那里,实在是可惜了。”宁明昧推了推眼镜。
他对身后的弟子们道“你们留在这里。我去找人。”
老十七“师尊”
宁明昧“以你的修为,只会拖后腿。”
姜幼蓉“师尊”
宁明昧“闲得没事的话,就在这里背规定的那一十篇中学生必背古文。让老十七抽背你。”
姜幼蓉
什么话本子上写的师徒情深,都是假的
在宁明昧看过来时,连城月也做出弱小的表情。他紧紧盯着宁明昧,道“仙尊,您要一个人进去吗”
宁明昧“嗯。”
连城月道“里面,不会很危险吗”
宁明昧道“会。所以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进去打头阵,给我探探路。”
宁明昧这话原本又是想刺连城月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了刺连城月的乐趣,然而
连城月竟然真的跟着他一起下去了。
可连城月刚走两步,他身后的老十七、姜幼蓉、甚至是唐莞都一左一右一上地抱住了他。
“你去干什么”
“你一个练气期弟子,太菜了”
连城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宁明昧离他而去。这一次,他又在心里狠狠思考
然后,脑袋竟然被宁明昧摸了一下。
这一下让连城月怔住了。他有点恨自己有头发。如果他是个光头,此刻,他就能知道宁明昧掌心的触感了。
仙人抚我顶。
在这样漆黑的地下,连城月其实看不清宁明昧的脸。可他总觉得,宁明昧此刻在笑。
“走了,别给我找麻烦。”
那袭黑衣只是晃了晃。很快,宁明昧举着那枚宝灯,消失在了浑沦浓郁的万人坑里。
而他们,则留在宁明昧设置的保护结界中。
距离结界失效,只有半个时辰。
铺天盖地的浑沦使得宁明昧每走一步,都觉得脚步极重。他试图飞起,可在这种环境下,他无法飞行。
这浑沦感觉确实是个很恶心的鬼东西。
那种黑灰的流体像是某种触手似的,隔着绿光结界,依旧在不断试图往宁明昧的身上摸。宁明昧只能深一脚浅一
脚地在血泥中走着。终于,他顺着这一条脚步,走到了唐莞所描述的地方。
在尽头的位置,他看见了一只手。
手的主人的全身正在缓缓下沉,看起来,很快就要被血泥所吞噬淹没。
装息壤的盒子近在咫尺。可宁明昧掏出剑来,开始挖人。这血泥看起来柔软,其实很有韧劲。不用剑,竟然完全破不开。
剑锋割在血泥上,发出恶心的、像是割破皮肤和脂肪似的声音。宁明昧的动作冷静且精准,没有伤到被血泥包裹住的女孩。
终于,他把段璎挖了出来。
女孩身上的法器衣服已经被血泥腐蚀掉了一部分。她闭着眼,已经昏迷,但好歹还在呼吸,嘴里也在喃喃地说着什么。
“父亲,父亲你看看我,看我一眼”
dquoheihei”
“为什么都喜欢他们我也想被人喜欢。”
“不,没事,没有用的,我不需要任何人。我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我讨厌全世界。我要一个人活着,活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害怕孤独,最想要活下去的女孩却一个人走向了近乎献祭似的末路。宁明昧看见段璎的皮肤有点发灰。看起来,她正在被浑沦污染。
宁明昧立刻催动莲灯。温柔的绿光包裹着段璎,将刚开始被污染的她的经络洗得干干净净。
段璎在宁明昧的腿上呕了出来。有灰黑色的东西从她的七窍流出,在绿光的驱赶下逃跑。她不断地呕着,弄脏了宁明昧的袍子。
宁明昧始终抱着她。
终于,段璎虚弱地睁开了眼虽然只是一点。
“我”她说,“我完成了吗”
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问自己有没有完成唐莞和宁明昧的任务。
宁明昧道“是,你完成了。你完成得非常棒。”
他语气冷静。
“是么”段璎轻声说,“还好我没有搞砸宁仙尊,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宁仙尊从来都不会撒谎宁仙尊总是在帮我们。”
“”宁明昧道,“是,我从来都不会撒谎。”
在他说这句话时,莲灯闪了闪。
段璎很艰难地笑了笑,闭上了眼。她其实还有一些问题想问。譬如方才在那些情绪幽暗、意识模糊的时刻,她有没有说出什么过分的梦话。
只是她实在是没精力了。
宁明昧轻轻放下段璎。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莲灯绿光保护的范围,比刚才他走来时所能保护的范围,更大了。
这是什么原因
此刻来不及细想。装备息壤的盒子被宁明昧拿走,放进乾坤袋里。
他得抱着段璎快点回去。那几名弟子,还在后面等着他。
宁明昧抱起段璎,向着来路走去。可他走到一半时,停下了脚步。
他听见了古怪的声音。
风声。
这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怎么会有风声
黑暗的万人坑上,只有莲灯幽幽亮着。它照亮前路,也照亮了宁明昧脚下不断蠕动着的地面。
还有。
在宁明昧快走几步、突然停下时,赫然出现在他身后的,被莲灯灯光拉得长长的影子。
那一刻,宁明昧也看清了他的脸。
那人全身皮肤深灰,额间刻着古怪的咒印。他双眸暗黄,看着宁明昧,面无表情。
宁明昧喉结动了动。最终,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温思衡。”
“他们已经把东西取走了啊。看来,已经交上手了。”莫静低声道。
老五此刻正背着穆寒山,同莫静一起在隧道里狂奔。
他们不能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