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没有我陪着你……你回去吧,回到你的黑暗中去,只有黑暗能够保护你。”
她话音落下,匕首刺入她自己的腹部,鲜血横流,她的元神自然消散,她倒在了他的怀里。
那一刻,他才明白……她竟然已怀了他的孩子。
……
风吹过,化骨山上树叶闪烁,发出低沉的声音,好似啜泣,李安抬眼看去,那长生者不知何时,已背过身去,李安看不到他的脸,但李安知道,他此刻定已是泪流满面。
……
良久,良久。
他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起来,李安也端起茶杯轻饮,却觉口中之味,唯有苦之一字。
长生者面庞依旧,平静淡然,他微微一笑,道:“她死的时候,仍旧在这里。”
“她死之后,她们宗门的大敌杀到此处,我设下阵法,将他们全灭,那阵法你也早已掌握了,化骨大阵。”
他的故事已经讲述完成,李安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化骨山会如此重要。
“后来我曾想过许多办法,想要找回她,但都失败了,她的宗门、亲友、师徒全都被我灭掉,这世间已经没有关于她的因果,我将她放入棺木,永葆尸体不坏。”
“再后来,我得证长生,掌生死之权柄,于是将她葬在了岁月尽头,我亦沉眠于光阴之外。”
“直到有人偷走了她的尸体。”
长生者笑了笑道:“人命有尽时,长生二字,对世间所有强者都是无与伦比的诱惑,古往今来,有太多才情纵横之辈了,云罗仙尊和长青仙尊,算是其中的杰出之辈。”
“他们带走了她的尸体,而且,他们也得到了关于长生的线索,他们都知道,这世间只能有一个长生者,我还活着,生死权柄在我手中,他们便无法长生,所以,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舍弃权柄……”
“他们用养命铸仙诀,重养了她的一切,让她的躯体充满生机,但她仍旧没办法活过来,想要活过来,必须找到她因果的锚,而这世间,其实她的锚只剩下一个了……”
“我。”
李安道:“所以,只有你牺牲自己,她才能活过来……”
“生死轮转,平衡处生不侵死、死不扰生,这便是长生,我执掌权柄,打破平衡,必以自身为祭,一命换一命。”
长生者道:“诡异降临,便是我逆转生死的代价,如今他们已开启了我留在长生仙宫内的生死之柄,复苏仙风现世,她也该归来,而我,也该离去。”
他的嘴角,逐渐浮现了一种释然的笑,这笑容明明如此简单平静,但李安却看得惊心动魄,他仿佛见有人翻越无尽山海、克服无尽恐惧,才走到这石桌之畔,才能露出这样一抹属于人的笑容。
“我的故事说完了,我将离去,我早已该离去……但你呢?”
他看着李安,道:“她说的对,我的噩梦从来不是她,而是万人岛上的无尽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童年是我一生都在对抗的噩梦,我因为这一股活下去的执念,走到长生……”
“她让我战胜了过往,战胜了万人岛上的一切……可当长生之后,却只剩下无尽孤寂,岁月长流,再无一人因你而喜,时光无尽,再无一人因你而悲,这世间再无人念你、想你,你便会明白,于时光之外超脱,于路旁默默无名的一块石头根本没有区别,路上车水马龙、喜怒哀乐,你只是看客。”
“沉眠能够暂时遗忘这种寂寞,但长久的沉眠却会成为寂寞本身。”
李安的心中,只觉茫然一片,空荡如死,他曾经进入诡境,在诡境中放弃了所有关于顾红,关于枯缘子、太清子等因果,如今聆听长生者的话语,心中没来由一种沉恸悲哀之意,席卷自身……
“其实我曾看到你的未来,”
长生者微微一笑,“在时光的下游,另一个人灭尽了一切,同样以无情证长生,那人便是你。”
“我说过,玩弄几个仙尊、无上,对我来说,早已经没有什么乐趣……我选择你,只是想要试一试,在你还没有像我一样彻底无情的时候扰动你的命运,且看这无情魔咒,是否能够打破而已。”
“世人无我敌,唯命运尔。”
他洒脱起身,身影莫名有些淡了,仿佛与李安述说那许多的,根本就只是一道遗留的残影而已。
“需让你知,养命铸仙诀乃我所创,此诀最大的功效,便是让我妻儿重获生机,埋在时光尽头的棺木,也不过是我引云罗长青二人发现拿走的而已,他二人助我逆转生死,令我妻儿可重现于世,故长生仙宫中,我的确留下了些许长生机缘为赠。”
“有生之年,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能够伤我,算计我,区区云罗、长青,只是我让他们那么做,所以他们能做到而已……”
他的身影即将彻底溃散,这一刻,他风姿毕露,李安似乎看到了浩瀚历史上,曾经将整个长生机缘都祭掉,曾经杀得举世失音的那位无敌之人的风采……
正是此人,为了救活他的妻儿,在时光之外布局,长青仙尊、云罗仙尊不过是他手中棋子,养命铸仙诀不过是他为救活妻儿创下的功法,诡异降临、天庭崩灭,都不过是他此局中不足为道的尘埃!
他仍旧是他,为达目的不惜一切,哪怕是祭掉了整个时空,灭掉了世上所有生灵,也不会让他有任何动容,但他也亦不再是他,他倾尽所有,这一次不再是为了自己,甚至,他压上性命为注、长生为柴,只是为了让万丈红尘业火之中,有一女子重现……
“世人皆道红尘苦,妄求长生得逍遥,却不知逍遥处是大恐怖,今愿舍长生,与吾妻子复游于高山之上,观云卷云散、日升日落,岂可得乎!岂可得乎!”
他的声音寂寥而悲哀,随着他的声音,一起消散在风里。
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李安看着他就此离去,亲眼见证世间唯一一位长生者的消亡,他竟已是心生悲戚,不知何去何从。
……
而此刻。
世间某处,茅庐小屋,简单木床上,一个紫衣女子如若睡得很香,此刻却忽有所感,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中一片茫然,她四顾,脸上只有错愕和不可置信,她走出茅屋,却见眼前是一片月季花开,姹紫嫣红、千朵万朵压得枝头都低了,不远处还有鱼塘半亩,斜阳西下,宁静却绝美。
紫衣女子的眼中,忽然模糊一片,已经是泪水潸然。
她曾和某人说过,想要找个宁静的山林,建上一座小茅屋,把茅屋周围都种满月季,最好再挖半亩鱼塘,与某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给某人生上一个大胖小子……再不管这世间的纷纷扰扰。
如今一切便在眼前。
她轻轻把手放在腹部,胎儿的跳动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