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四日,江南郡城几乎全城缟素。
尤其是临近城北水营的部分城区,足有三千余家升起了白幡。
街道上则行人稀少,市面萧条。
在街头巷尾,人们偶遇时也是面带愁容。
城中的酒楼茶馆,还有官府设下的众多告示牌前,那些聚集的人群更是开口不离楚希声与铁旗帮。
而此时的总督府大堂,气氛正压抑低沉到了极点。
东州总督王升在堂中上首处肃容端坐。
这是一位年约八旬,精神矍铄的中年男子。
他现在的确是‘中年’,对于王升这样修为晋入三品,寿达三百年的人来说,八十年的岁月才仅仅只是他岁寿的三分之一。
他不但寿命悠长,还精通驻颜之道,面貌只有三十岁许,五官英挺,丰神如玉。
唯独王升的脸色,青冷到快要滴出水来。
他的语音当中也含着无尽的寒意:“江南郡水师营之前不是才刚向总督府报捷?说是已经击溃铁旗帮,正往下游城东码头进发,怎么会忽然遭遇大败?不但损兵折将四千余人,还折损战船六十七艘?难道是董天岳虚报战功?”
董天岳,正是江南郡水师营指挥使。统帅百二十艘战舰,一万三千水师兵马。
“总督大人,董天岳绝无此胆!”
王升的语音才落,堂下就有一位年轻人开口回复。
此人是总督幕府咨议参军,他双手抱拳:“我刚才详查所有战报,可以断定董天岳是中了诱敌之计。铁旗帮使计诈败,将江南郡水师营与十七连环坞的大船诱至宽阔河面,再以三千强弓手预伏于此。
他们顷刻间连发四万支箭,箭雨威势浩大,几乎横扫了所有战船的上层甲板,令江南郡水师营的兵将损伤惨重。此时铁笑生又组织数千精兵跳帮登船,最终导致我方大败。”
王升的眉头大皱:“既然是中了诱敌之计,为何董天岳未在战报中提及?还有,他们哪来的三千强弓手?”
南方军中所谓的‘强弓手’,至少都得八品阶位,能够手持二十石的军中重弓,一刻之内连开三十次,还得有百步之内,命中靶心的本事。
换在北方的那些边军,标准还要提高不少。
三千强弓,确实一个齐射就可将五六艘战舰的甲板扫空。
问题是铁旗帮,哪来的这么多八品强弓手?
“董天岳之所以未提及,想必是羞于启齿,担心大人责备的缘故。”
年轻的咨议参军,语声从容的答着:“至于那三千强弓手,应当是出自于西山的猎户。那些山中的猎户,绝大多数修为都在九品巅峰,他们只是无钱购买秘药,无法晋升修为。
而如今铁旗帮横扫沿江所有乡豪大户,不论是八品秘药还是二十石的军中重弓,都不难搜集。”
王升闻言一愣,秀水郡是南方的产药大郡,铁旗帮临时凑齐两三千副八品下秘药确实不难。
至于二十石的重弓,大宁武德充沛,乡下哪家豪族没保存个百八十把?
乡下械斗争水争田,可是凶残极了,动辄一两万人,配备大量甲胃兵器,仿佛行军打仗。(1991年湖南郴州两村五千人携枪携炮混战三天。)
不过他还是满含不解:“那么他们又是如何将这三千强弓手送过去的?我们总督府与锦衣卫的密探都是瞎子吗?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
天平军就在古市集,他们就没看到对面江上有什么动静?还有,这三千猎户在水上怕是连站稳都很困难,他们还能参与水战,在船上开弓射箭?岂非荒唐?”年轻的咨议参军陷入凝思:“应当是借助了浓雾与运粮船,最近城东码头终日都是云雾笼罩,他们每天都有十艘大船从此处出发,运送粮草与箭支前往上游。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三千强弓手应该是混入这些粮船之内,避开了我们的密探耳目。
至于他们如何开弓,我在战报中看见了一句话,铁旗帮连船如城!他们是将几十艘大船连在一起,且西山一带溪河密布,又临近神秀江,这些猎手不像是北人那样完全不通水性。”
何况秀水郡那边的战报都来了,这确实是一场让江南郡水师营伤筋动骨的大败,还能够怎么荒唐?
王升无话可说。
他其实也能从这些战报中,推测出几分真相,只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而已。
“这个董天岳,真是废物无能之至。”
王升揉着眉心,只觉无比头疼:“我让他去浔阳郡,是去协助浔阳郡衙清除江上的水匪。谁让他擅作主张,去给十七连环坞一群水匪做刀,进入秀水作战的?
他如真有能耐战而胜之也就罢了,偏不知自己几斤几两,让我精锐水师损伤殆尽!”
哪怕是一只一万三千规模的州军全军覆灭,都不会让王升怒恨至此。
问题是水师与陆师不同,水师那些大型战舰可都值钱得很,且都难以打造。
制作一艘战船的过程极端复杂,他们首先要收集合适的大木,用长达半年的时间阴干,随后打造的过程中,还要聘请术师嵌入大量符文,用于保障船只的坚固性。
水师的那些将士,丢了也就丢了,只需舍下一点抚恤钱,再往外招人便是。
反正这天下间的武修不知凡几,死了一茬又生一茬,取之无穷,用之不尽。
可这些战船损失了,江南郡水师营的战力一两年内却都无法恢复。
除此之外,船上的那些八臂床弩与蝎子弩,投石机,甚至是四臂诛神弩,都是非常值钱的军械。
董天岳可恨的地方就在于,他将整整五十四艘全新的战船,四架四臂诛神弩,以及价值数百万的军用重器都丢给了铁旗帮,让那些逆贼在江面上的战力大增。
年轻的咨议参军这次却没有答言。
董天岳没有总督府的许可,岂敢妄自出战?
之前的几天,江南郡水师营都是眼睁睁的看着十七连环坞在铁旗帮攻势下死伤惨重,都对之不闻不问。
秀水郡这场大败,实质还是总督府顶不住内外压力,暗示董天岳往下游‘试探’的缘故。
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能由董天岳背锅了。
也是董天岳自己无能轻敌,导致麾下水师大败,咎由自取。
他只是面色诚恳的抱了抱拳:“总督大人,铁旗帮源自于昔日的崇州水师营,帮中有着将近两千精通水战的老卒。自崇州水师营覆灭之后,其中大半人依靠水上经商,身家丰厚,不但修为六七品者不乏其人,且战图法器齐备,战力坚强。
他们还有众多人力,笼络了秀水数万船工苦力为己用,如今再得这五十四艘军用战船,可谓如虎添翼,如龙得水。
那三千强弓手的战力更可比拟边军精锐,放置于正面战场,足以压制万人规模的州军。我还听闻,铁旗帮从秀水郡之西收纳一万五千名孔武有力的矿工,全员戴甲,日夜操训。
他们还在这数日当中,掠夺魔银神金达七百万两,各种物资无数,用这些银钱大肆收罗雇佣好手,还向外高价收购了一件三品宝甲与众多的弓弩法器。
据锦衣卫的消息,他们已经招纳了两位五品高手,都是来自北方的绿林豪侠,身列黑榜,得闻楚希声仁义之名前往投奔。此外加上董天岳丢下的四架四臂诛神弩,他们的诛神弩数量,已达十三架。
如今的局面,总督府已不可再做壁上观。无论是战是抚,都必须先有个决策。否则这铁旗帮的实力与日俱增,多拖一日,他们的实力就越壮大一分。我们再不做出应对,事态迟早失控。”
总督王升凝着眉头,唇角处溢出了一丝苦笑。
他何尝不知自己该早做决断。可这决断真不好做。
秀水郡太守司空禅的身后是宫中权宦,不会任他摆布。
近日此人更是合同秀水士绅投入千万两魔银的财力上下勾连,千方百计的钉死楚希声与铁旗帮的谋逆重罪,也使得他这个东州总督陷入尴尬境地。
他已经没法将秀水的这场风波当成普通民乱处置,如果就此向铁旗帮低头妥协,更会引来政敌与众多御史的攻讦。
可是站在司空禅一方,平灭铁旗帮,总督王升却咽不下这口恶气。
司空禅与东州按察使联手以下逼上,已经犯了官场大忌,将他深深得罪。
站在司空禅的立场,可能是别无选择,王升却无法容忍。
如东州官场人人如此,那么他这东州总督还有什么权威可言?
且想要平灭铁旗帮谈何容易?
自楚希声举旗起兵之后,声势日盛,如今在江上有水师五万,陆上则有能战之兵至少三万人。
而今就连魏来统辖的一万七千天平军,都被迫离开古市集,退后十里扎营,以避铁旗帮兵锋。
魏来担心的是,铁旗帮将三千强弓手与众多军用战舰调回,沿古市集所在的东岸漫射。届时天平军必将无力反抗,损失惨重。
铁旗帮的高手阵容也相当可观。
哪怕不计那几位神秘高手,只以铁旗帮最近招纳的几位黑榜高手,也足以取代铁狂人,支撑住铁旗帮的门庭。
何况铁旗帮如正式造反,魔战楼一定会插手其中,派遣大量高手前来。
整个东州得为此调度多少军力?多少高手?多少钱粮?多少器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