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起的颧骨,被额头上一根根如蚯蚓般的青筋抢了风头。
他轻轻拍着被刺杀而受伤的左臂,恨声道:
“秦国朝堂,若是只有我吕不韦一个声音,那公子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不韦保证,再不会有如今这样的命悬一线之时了!
“公子,我需要你的支持。”
嬴成蟜冷声道:
“你在玩火。
“动教育,你与整个秦国为敌。
“动权势,你是在和父王为敌。
“我是秦国公子,秦王是我父亲,你要我支持你去与我父争锋吗?
“你是不是喝了狗尿,脑袋变蠢了!”
吕不韦沉声说道:
“不韦不需要公子出面,只想要公子在关键时候能救我一命!
“公子,王上和我们的道不同。
“偌大秦国,只有我吕不韦和公子的道是一样的!
“霸者收人,王者收心。
“秦国发展到现在,再一味以霸道行事而不行王道。
“那些嚣张跋扈的武将会封无可封,那些奔着分土而来的外国大臣会分无可分,到时高楼倾塌于一瞬啊!
“利只能让秦人拼命,却不能让他们归心啊!
“公子若在稷下学宫胜了,在外经营便是,国内不韦来经管。
“公子若在稷下学宫败了,请公子归秦任太子!”
嬴成蟜眯起双眼,冷声道:
“你凭什么认为,父王会眼睁睁看着你发展。
“看着你倾轧其他势力,而在朝堂一言而决。”
吕不韦微微低首,避开公子成蟜的双眼。
[凭王上身患瘿气,不知命将何时无……]
[王上没有时间再去培养一个取代我吕不韦的人了。]
[能为相邦者,不如我忠诚。]
[比我忠诚者,无才为相邦!]
“凭我在王上微末之时就跟着王上,凭我杀了常侍嬴白的驭手而王上没有苛责,凭我没有死在这次因为治水而受到的十数次刺杀。”
吕不韦抬起头,瞳色略红,如被邪恶沾染:
“公子,若王上想要你我死,你我都活不到现在。
“或许,王上也在等你站出来呢?
“王上行的是霸道,但若是公子的王道胜过了王上的霸道,王上或许也会喜闻乐见啊。”
小童甘罗的呼吸,由于身体的颤抖而断断续续,口干舌燥,浑身上下都是汗。
不知过了多久。
“啪”的一声重重脆响,公子成蟜拍竹简于桌案之上,冷冷说道:
“春秋!”
吕不韦沉声道:
“‘春秋’此名,乃孔子编撰的鲁史之名。
“用在此书,岂不是重名了?”
嬴成蟜神色淡淡:
“对啊,就是重名!
“重名之书,大多只会有一本留存下来。
“师长这本书若是编的比孔子差,那大概率就会消失在历史中。
“当然,也有例外。
“孙武写了一本《孙子兵法》,孙伯灵也写了一本《孙子兵法》。
“虽然世人为了做区别,将孙伯灵的书叫做《孙膑兵法》,但二者至少都流传下来了。
“师长应该有信心能在孔子《春秋》下把书写好吧。
“毕竟师长在权上有如此雄心壮志,在名上没道理就淡了啊。”
少年右手指甲在竹简上扫过,在“哒哒哒”的声响,公子成蟜最后一次劝告:
“千年之后,你、我,都会死。
“只有文字,或许能活着。
“百年计谋国,千年计编书,师长好好想想吧!”
嬴成蟜拖着腿发软的甘罗向外走。
吕不韦望着桌案上的竹简,捡起来,持在手中:
“本书‘十二纪’,是按春、夏、秋、冬,四季,十二个月来排列。
“春秋,一年。
“此名大妙,再合适不过,当加吾氏!
“我吕不韦的书,就叫《吕氏春秋》!”
嬴成蟜本以为自己马上就能走。
在吕不韦这里知道了谈判艰难,以为自己还要再待个十天半月。
他没想到,他想的太少了。
这场治水的谈判不仅谈的慢,还墨迹。
五国使者依次归国,去问自家君王的意见,好像做不了这么大的主。
这一来一回,近的是十天半月,远的就是月余。
起初嬴成蟜还关注着这件事,想要知道什么时候能完事。
过了大半个月,他就放弃了。
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反正他又管不了,也不能推进谈判进度。
专业的事,就交给专业的人。
于是,这一拖就拖到了秦国新年。
秦王柱一年,十月,一日。
秦王子楚改元称制。
于新年当日,改为秦王子楚元年,十月,一日。
公子成蟜长了一岁,八岁了。
少年在东宫,埋葬秦国历代先君的王陵外远远张望,没有进入。
当晚,少年梦见了大父。
或许是新年的喜庆感染了五国,谈判在新年后的第十一天完成了。
关中。
郑国踏上了这片土地。
他足迹不停,目中四望。
他见到河流交错,见到秦川的低洼积水地带生成了一片片奇特之地,白的。
他问了当地人,得知这里终年渍水,久湿成卤,地皮浸出白生生碱。
夏秋一片汪洋,冬春白尘蔽日,种五谷不出一苗,野草蓬蒿芦苇却生得莽莽连天。
此等五谷不生的白毛地,当地人呼为“盐碱滩”。
盐碱滩,有害田之能,毗邻良田但有排水不畅,三五年便被吞噬,转眼便成了见风起白雾的荒莽碱滩。
良田一旦变白,秦人纵然费尽心力,修得毛渠排水,十数八年也休想改得回来。
关中人自来有农谚云:
“水盐碱,有滩无田,白土杀谷,千丈狼烟。”
说的,正是这年年有增无减,吞噬良田的害人碱滩。
郑国默默记住,开始观察四周。
他发现秦川西部地势稍高,排水便利,此等碱滩很少生出。
然一进入逐渐开阔的秦川中部,从大咸阳开始直到东部洛水入渭之地,此等白毛碱滩频频生出。
小则百亩千亩,大则十数二十里。
绿野之中片片秃斑,丑陋得令他憎恶,荒芜得令他痛惜。
土地,向来在中原人的眼中有着至高重要的地位。
然而在这负面情绪之余,郑国却又陡然生起了一抹惊喜,一抹豪情壮志!
关中这些白毛地,比他之前来的时候还要严重,严重的多!
实则不老,但看上去很老的老人面部黝黑。
他走入一处水域,跳下去,在水中奋力遨游,像是一只黑色的水猴子。
他游到水域中央,冒出一个脑袋,对着天空和身下的水大喊:
“若我能治好关中之水,天下谁人不知郑国之名!”
四下无人。
旷野无声。
唯有天、地、神、鬼闻之。
老人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便哭了,泪水比关中的盐碱地还要咸。
他是禹王一脉啊,他这一脉是治水正统啊。
禹王通过治水,拉拢了人心,一统天下,奠定了中原九州格局。
当年禹王能通过治水而得天下,而他们继承了禹王治水,怎么就连施展的地方都没有呢?
他们不想要什么天下,只想向天下证明。
水工,以禹王一脉为尊!
老人再次钻下水,泪水和池水混合在了一起……
再次浮出水面时,已经看不出他刚刚哭过了。
“水最深处,三丈一尺六寸。”他要侯在岸上的秦国小吏写下。
没有了定海神珍铁,他依然能量水之深浅!
翌日,秦人无数。
一眼扫过,无边无际。
老人挺直腰板,昂起头,对着身前的白毛盐碱地,对着那一个个池洼,怒吼道:
“开工!”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不仅仅是郑国。
而是禹王治水这一脉,两千年来的所有水工!
秦人的应声如轰天惊雷,秦人的热情如六月骄阳。
他们山呼海啸一般奔跑过去,向着坑害他们百来年的白毛地……
咸阳。
吕不韦想将谈判后的细节说给公子成蟜听,公子成蟜不听。
在他的眼中,师长有些陌生。
权势,是真的会改变一个人。
而这转变是好是坏,少年也说不清。
一个强势的推进者,对国民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算了,想不明白,少年摇摇头。
他回头,望着雄伟的咸阳。
熙熙攘攘,喧喧闹闹。
正中央,高大的王宫直插云霄,像是天宫降落在了凡尘之间。
渭水流淌着金色的光芒,没有红色的渭水还是蛮好看的。
这是天下第一城,没有城郭。
这是他出生之城,也是他大父死亡之城,于是成为了他为之奋斗之城。
他上了驷马高车,车中坐着孔斌。
孔斌带来的驭手呵呵笑着,扭头看了眼咸阳,嘀咕了一句“天下如此,倒也不错”。
然后勒马缰,高声喊了一句:
“坐稳了!”
驷马高车车轮滚滚,向着东方而去。
车队车轮跟着驷马高车一起滚,一同奔赴东方。
嬴成蟜深吸了口气,拿起一本《公孙龙子》,靠着黑虎。
[齐国,临淄,稷下学宫,公孙龙子……我来了。]
一个月零四天,车队抵达临淄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