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到火塘前,用力扒着塘沿,想看而又不敢看。他咬老牙,下定决心,眼睛上瞄。
他看到假父脸上满是泪水,看到了父亲安然熟睡一如过往数月。
他手指颤抖着,放在父亲鼻下。
无风,没气。
蔺仪嚎啕大哭,白发苍苍的他像是一个孩子,哭的极凶。
廉颇长吸一口气,沉痛道:
“我的过,我昨日该来的……去叫人,准备丧事。”
蔺仪没有立刻动。
一边哭,一边对假父说道:
“假父不要自责。
“所有看过父亲的医者都说父亲早该走,能多活这数个月,只是因为一口气咽不下。
“这口气,就是见到假父你啊!”
廉颇痛苦地捂住脸,手指缝间有泪外流。
数十年的老友在最后数月忍受着病痛折磨,就是为了和他说一句。
对不住啊……
他不明白老友说的是什么意思,明明这数十年都是他对不住老友才对。
直到数日后,老友沉棺时,老将见到了赵王丹。
王上在老友坟前垂泪,缅怀,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但老将却看出不对,太悲痛了。
先王死的时候,王上都没有这么悲痛过。
悲痛的就像是演戏,演给满朝文武的一场戏。
这一刹那,老将好像想明白了。
为何他立下救赵大功,封地却是一个破烂的尉文,封号是一个狗屁的信平君。
相邦这个职要不就不给,他也不是很想要,给还给一个假的。
他一直以为问题出在乐乘身上。
可他想不明白,乐乘虽然也是赵将,但战绩远没有他好,且也不是宗室。
对于王上而言,他和乐乘身份应该是一样的,王上怎么会信乐乘而不信他?
就因为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吗?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邯郸十里外,他分明看到前来相迎的王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喜色啊。
他一直没有向某神童联想,因为某神童是和他有数十年交情的蔺相如所保。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老将独自一个人站在蔺相如坟墓前,苦笑道:
“原来,对不住在这里……是他啊……”
缓缓蹲下,摸着地上新土。
“这真是一报还一报。
“老友,你无需道歉,颇也想过杀他。
“他原来也忌惮颇啊,呵,颇其实更忌惮他啊。
“颇七十七了,可他才七岁啊。
“是赵国先负了你蔺相,你背弃赵国,无可厚非。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
老将碎碎念,说给新鬼听。
过了数日。
在府中自封,称病不出的老将从门客口中,得知那日去见蔺相如的时候。
所坐马车撞倒了十七人,死了七人,残了三人。
老将找来府上管家,让管家去给那天被撞倒的十七人拿点钱。
死了的就给家属,多给点。
活着的给本人,残的要比不残的多。
一众门客都夸主君仁义,廉颇安然受之。
知道这件事的赵人,大多也说廉公仁义。
小半月后,望诸君府邸。
腿脚不好的乐毅早早就站在府邸大门口,一直望着,望着。
终于,一个男人出现在他视线内。
乐毅笑了。
他的儿子,乐间终于回来了。
他秉持着父亲威严,站在门前,寸步未动。
燕昌国君乐间走到父亲面前,讪笑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憋了半天,道:
“父亲站多久了?是等我吗?”
也已经老去的乐毅板着脸,像是大多父亲那样,明明心系子女,却也不愿承认。
“你这鸟人是甚?也配我等?我在屋待的闷,才出来望望风。”
“嘿嘿。”乐间憨笑。
乐毅冷哼一声,转身入府邸,边走边道:
“咋样,这回知道为父说甚了吧?”
乐间偌大个人,行步间本是龙行虎步。
这时却像小时候一样,迈着小步,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屁股后面。
“儿子明白了,燕王确非良主。”
乐毅唠叨声不停。
“哼,除了燕昭王,剩下这几个燕王都一个鸟样。
“我早就说过他们不行,你不听,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给你一个昌国君你就挪不动地,真当自己能昌燕?
“我都不行,你行?真是……”
老人言语训斥数落,说个不停。
明明心中都是关心,都是欢喜,可就是不说出来,非要说这等言辞。
父亲,多如此。
好容易到了屋中,乐间为老父脱去履。
在老父不满的“我还没老到这个样子”的声音中,搀扶着老父上了床。
然后轻轻敲击老父的腿,道:
“这次回来,间就不走了。
“燕国一切,间都不要了。”
乐毅哼哼两声。
“别啊?上次来不是还火急火燎的,让你多待两天这给你急的。
“我赶紧给你备马,你痛快回去,别在我面前碍眼。”
乐间苦笑。
“阿父别奚落了,留点颜面。”
老人嘟囔了两句,这才作罢。
定睛看着儿子半晌,老人摸着儿子脑袋,眼神柔和下来。
这位年轻时连下齐国七十二城,差点将那个时代的霸主彻底灭亡的名将如今全无锋锐,只剩慈祥。
他叹口气,无奈道:
“老了老了,还要跟你折腾。
“本打算在赵国终老,因为你,我还得挪窝,还得跟着你去秦国。
“那竖子能把你救出来,这份情,得承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