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大军出征。临行设宴。
项王久攻田荣不下,正宜收魏。宴上欢语如流,都是预贺旗开得胜,势如破竹。刘邦笑着道承蒙,自当如此。心知不能说十拿九稳。但前番几次胜利到底大大充实信心,他胸中也踌躇满志。
锁在汉中太久,出了函谷关,那有可争夺的天下。
眼神移到座下的韩信,刘邦拾起酒杯。“来。”韩信敬下喝了,他紧望着人一饮而尽。“前路多指望大将军!”
韩信抱拳行礼,“末将必不负大王信赖!”刘邦目光太灼灼,红帜猎猎,他二人对视着喝酒,好像在众目睽睽之下饮合卺。多了个众目睽睽——
刘邦在主位上向将领一一敬酒,说诸将同是。
“靠你们了。”
“都喝,多喝!看谁酒不见底。”
气氛轻松起来。韩信和旁人不甚熟稔,并不说话,只默默地陪饮。他酒量小,举一两次就作罢,刘邦再向全体敬的时候才喝尽。君主本人喝得最多,到最后已是醉颜酡红。
“今日……便到这里。”
各位告退。刘邦起身时有些踉跄,推了过来搀扶的侍人。韩信径直走过去扶,刘邦靠在他身上,还不忘回头解释,我要和将军继续讨论行军。
韩信朝侍人点头,说我送大王回房。等侍人退下了,收紧揽腰的手。他侧首看看向君主,刘邦朝他眨眼笑笑,怎么了?
韩信摇摇头,凑近轻轻贴了贴脸。汉王眼下的那一小片肌肤好烫,他问大王喝了多少?刘邦答所非问,伸出手指说我只和将军喝了两杯。
“回去还可以和将军喝。”
“我们悄悄的,谁也不知道。”
韩信心跳快了一拍,却讲,大王今日已喝得太多,够了。刘邦蹭他的肩膀,“我听将军的。”大王此刻似乎格外黏人。韩信扶着刘邦走路,半路上刘邦突然停下来咬耳朵。
“很久都见不了面了。”他抱怨道。
刘邦又说:“太久不能见将军。”
“现在好想——你。”他拖长了声调,隐去字眼。“叫你只能记住我,只知道我。”
他附在将军耳边小声说话,热息袭人,“把你肏到只会喊大王。”
“大王……就这样看着我喊,得看着我。”
韩信觉得呼出的气流仿佛也染上酒意,他脑子昏昏的,半晌只吐一个,“嗯。”
嗯……嗯。
可以的。他都接受的。雨露雷霆,一概承恩。
刘邦听他简短的回答没了下文,不满追问,“将军,你我即将分别这么久,难道不会不舍吗?”
韩信急忙道:“不舍……自然不舍。”
刘邦只想听听想念的情话,便接着问,“有多不舍?”
他之前谈及性事,韩信以为是说不舍欢爱,于是放低了声音说,“光天化日不好讲明,回去了再说给大王听。”
“?”刘邦知他误会了,随口调情还有意外收获,索性将错就错。正好也想听听将军想什么害羞的东西。
回到屋里,韩信四处看了看,清清嗓子开口了。刘邦心里乐,屋里就他们两个将军还做贼心虚。他听到韩信说,“那个,想坐骑……”嗯……行。他安静地往下听着。
“还有上次……那天晚上的那个……”
“…………”刘邦想起那晚的窘况,断然拒绝,“不行。”兴奋的心情因惹火烧身而迅速无欲无求,他重复道,“不行。”
“……”韩信不说话了。
刘邦眼看冷场,犹豫了下,采取激励手段。“将军下次打了胜仗,倒可以考虑。”
韩信完全忽略了考虑二字,眼神噌地亮了,“真的?这可是大王说的。”
“当然。”刘邦咳了声,决定反将一军。“将军啊,你想不想……”
“什么?”
“将军过来我讲。”
韩信趴过去,听了会儿耳根红透。嗫嚅着说想……
刘邦继续调戏,“想什么?将军再说一遍。”
韩信哪里说得出口那些骚话,但是突然福至心灵,说,“想大王抱抱我。”
刘邦:“……”他无处回应,感到心头软软的。将军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他抱住韩信,手上发力,把人整个抱起来。韩信手搭着他肩,小小地惊呼一声。
刘邦抱着他半转了圈,一拦一抬就着这个姿势扛人到肩上,吹了口哨拍了拍将军屁股。“挺翘啊。”
韩信红着脸,刘邦走到榻边把他扔到软被,罢了撑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说,“陪爷睡一个?”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重讲道:“将军,我要和你睡觉。”
“好……”韩信脸发热,率先解了衣裳。刘邦挑眉看他,笑盈盈地亲吻裸露的肌肤。刘邦说要操他操到他只会喊大王,结果这次敦伦比往日还温柔。狠话没说几句,狠事也没做。结束后在他胸口软肉上磨牙,韩信说大王想用力就用力?
刘邦犹豫片刻,最终也只是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齿印。不消时辰就会恢复。刘邦说,“刀剑幸不曾在将军身上留下痕迹,我怎么舍得。”
他抚摸着韩信的身体,这具身体颀长、白皙,骨肉均匀。像块美玉。他叹息地说,“将军是白璧无瑕。”……情人更为……
难见的、无二的、帅才。
“大王……谢大王。”韩信说不出话,鼻腔一酸。大王说他是白壁,可大王又何尝不是擦尘识珍的人。承蒙厚爱。他依偎在刘邦怀里,忍不住搂住君主。
好舍不得……想到明天就分别,好舍不得。
“大王出兵魏王豹,此后一路征程,切勿放松警惕……”
韩信念念叨叨,说起许多注意事项,诸如要严防突袭,尤其是夜袭;要派探子紧盯项王行动;要注意粮草辎重的运输后路……从大事说到小事,说春夏雨水多,大王若是旧伤疼痛,就试着自己按穴位。
说到这里,韩信腾然从暖和的被窝坐起,“大王知道要按穴位在哪吗?我现在再指一遍……”
刘邦拉他躺下,“知道知道。”韩信不动了,又伸出手,反而替王上掖好被角。“天气乍暖还寒,大王夜里冷了使唤下人多铺多盖被褥。”刘邦心里感动,说好好。
“将军不用太担心,你家大王多大的人了。能照顾不好自己吗?倒是将军,没我盯着,可也不许贪凉。”韩信点头。
“……听见没有?”
韩信抱他抱得更紧,脸埋在颈窝闷闷地说,“听到了。”
这孩子,哎。刘邦暗叹,回抱住韩信,抚摸着人后背。
夜晚短暂,天明了分离到来。
兵分两路的时候韩信眼望汉王背影,刘邦向他摆手,随后驱鞭策马。铁蹄扬起的尘土在眨眼中模糊一瞬,韩信回身上马,向另一个方向率军前行。
此去路迢迢归期未定。他却不曾想到,相见来得那样快。
彭城大败,汉军退守荥阳。他领兵解了敌军之围。刘邦出征前豪情满怀,不曾料到会败逃得如此狼狈。
韩信见到刘邦不在室内。他进城很早,本以为刘邦已休息了,但刘邦出面迎他。想想也是,虽是凌晨五更,城外正战,岂能睡下。
“将军来了。”
“是。”韩信行礼,看见刘邦似想露出一个笑,但终究不能。只是牵动了下唇角。
外面风吹树梢,簌簌呜咽。天边鱼肚白,夜色微熹。汉王大概候了许久,或许在战斗开始时便焦急地等待着,或许比这更早。无论如何,都是许久许久了。草叶渡着细圆的薄露,汉王衣角也有些潮湿。他垂在衣袖下的手苍白,在风中一动不动,显得僵硬了。骨节仿佛更分明,腰间佩剑剑鞘泛着沉光——敲上去发出泠泠的笃音。
“荥阳解围,多亏将军。”
韩信牵起刘邦的手,冰凉得让人心里一哆嗦。他握紧了捂热,揉着指关节。“这是臣的本分。大王,我们进屋说。”
“好。”
坐下了,韩信关好窗户。烛火发散暖黄的光,照理可以映得人眉目温和。但他却发觉刘邦瘦削近锐的下颌。再发现,衣袍有些许空荡。从鼻骨到喉结到肩胛,每一小处骨骼的凸起都令他想起孤直凋敝的桠节。
大王瘦了不少。
他斟酌地开口,“我军已至,大王……”
“嗯?”刘邦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轻轻的,无甚气力的样子。
韩信望着他,烛光对坐中发现君主眼睑的乌痕,凤目还是微挑,却不再有神采含情。半阖,覆着层可见的疲惫。于是他倏忽想到,在那些他未赶来、逃亡的日子里,汉王怕是没有睡过多少好觉。
他把话说完,“大王可以放心了。”
“嗯。”刘邦安抚地笑笑——为他安心的安抚,唇角的弧度拉起一点,似乎再多就累到了。“多谢将军。”
韩信不知该从何安慰,平时他本就笨嘴拙舌。只能握紧了君主的手。
刘邦任由韩信握着,神思飘忽。将军身上还沾着战场腥气。
韩信不是冲锋陷阵的猛将,可能穿梭战场染上的——也可能、大抵是他的错觉。鼻尖又萦绕的烟尘血腥混杂的气味……兵戈的味道。
彭城大败。
晨战至午,汉军死二十余万。北逃被逼入谷水,泗水死十万余。
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
那段时间刘邦梦里都是横流的从死人战甲身体下蜿蜒向低处的血。流出彭城,流到泗水。变得冰凉、变成黑色。凝固成记忆里挥之不去的一滩。
他有愧。但他还活着。
刘邦闭了闭眼,心口沉甸甸的。像浸透雨的团布,该绞出水来,但一滴也透不出。终月窒塞。
大将军的手很热。很温暖。他睁开眼睛。烛火摇曳,发散暖光。
不多时便到卯正时分,早饭时刻。
小兵送来一碗野菜汤,默默告退了。
韩信看着碗里菜梗,愣住。忍不住开口问,“大王……就吃这个?”
刘邦沉默了须臾,慢慢道:“吃不下,应付几口算了。”
一开始也有人献上肉脯。他看着,想起被割开的尸体。那个可怜人,被刀、或者是斧头,削去了一块皮。伤口边缘一圈是红的,肉是粉的。骨头雪白,上面残留肌肉丝——可能是缝隙肌理。他不知道。看不清。骨与骨间接的薄膜淡粉。关节处有洞,黑色,肉翻着陷血。没有溢出了,所以切面上斑斑驳驳血深不一……
他打翻碗,在河边呕吐。
尸体太多了,他悲哀地想。从前也败过许多次,但从没有死过这么多人。从前甚至想象不到。究竟是什么样的败仗……?几十万人活生生地,被杀死。战死。
“大王……?”
刘邦没碰碗,闻声只是抬眼。应声也没有了。
韩信想劝,然而看君主的样子,到底没劝。他向下人要来半张饼,撕碎了泡在汤里。饼干硬,泡软了好吃些。
“大王,吃点吧。”
刘邦用筷箸夹了,吃了几口。“将军呢?”
韩信说,“臣不饿。战前饱食过了。”
刘邦颔首,缓慢地吃完了。他没觉出什么味道,小半张饼就着羹水湿软,通过咀嚼更加软烂。他把这些咽下。韩信心想勉强能填饱一点吧,舒了口气。
“大王,我们……去沐浴?臣伺候大王。”
刘邦无可无不可。他跟在韩信身后,韩信拉着他的手。刘邦垂眸注视片刻,弯曲手指。也反牵住韩信的。莫名道:“将军来了。”好似为得到某种确认。
“嗯?嗯。”
韩信又应了一遍。
雾气氤氲中,刘邦望着他,仔细打量,说:“将军瘦了。风餐露宿,多辛苦。”
韩信道:“行军嘛,比之在陈仓无事,自然会瘦一些。倒是大王……”
“瘦了好多。”
“我?”刘邦抬起手,漠然道,“不算什么。”韩信捉了他的手,揉着凸出硌硬的腕骨,心底钝疼。大王如今一点都不随性了,好冷淡。
韩信明白这不是对他的,是大王心里怏怏。他走过去,动作间水波漾开,带来一道热意。他走到刘邦身边,并肩坐下牵手。定定地想了会儿,说,“大王,臣在。”
“臣会为大王夺回失城。”
刘邦转头看他一阵,靠过去。韩信下意识地挺直脊梁。刘邦真心地笑了,“将军不必如此紧张。我就靠靠。”他喟叹一声,蓦然放松下来。好像一切都在此刻落到实感,过去的都远去了,只有温热的水汽氤氲在池子里。还有将军。
将军的肌肤也是温热,凭此汲取的温度足以慰藉。
韩信用余光看君主。这个角度他能看见刘邦的肩颈,锁骨凹下去的部分宛如将涸的深沟,现在盛着水珠,总算温润了些。不像先前,苍白得病恹。
他也放松下来,安心地互相依靠。
一柱香后洗完。韩信伺候着擦水穿衣。刘邦张着个手,随他打扮。系腰带的时候韩信比了比,道,“大王真的瘦了,原本不容一掌的。”
“什么。”刘邦低头,纠正道,“照将军这么说,我原先岂不是很胖。”他自己比了比,“明明是三指。”
“嗳是、是。”韩信微笑,“臣说的一掌是四指。比错啦。”
刘邦才发现没拿正式的外服,“等会儿还要见臣下。”
韩信道,“大王一夜未眠,先睡一觉吧。”
“将军刚得胜回来,合该议事。”
“臣知道。议事上午也可,将士们也需要修整。大王睡一二个时辰,届时臣会喊大王的。”
刘邦被打动了。“将军陪我。”他说。
韩信弯起眼睛。“臣也这般想。”
躺在床上大被同眠。韩信抱住君主,抱抱拍拍。手掌抚摸着肩胛和后背,暗忖一把嶙峋。“大王。”
“怎么了,将军?”
“大王身为君主,应照顾好身体才是。纵然无甚胃口,也该多少吃些。而且不能光喝那些寡淡无味的。该荤素俱全。”
刘邦笑了,“将军说的是。都依将军。”
韩信又道,“大王信我。”
“什么?”
“臣之前说的。”韩信亲了亲君主指尖,诚恳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臣会为大王夺回失地。”
“……”刘邦搂住他,吻上他额头。“好。”
“我信将军。”
韩信抱着君主后背,不再说话。刘邦没睡过几个好觉,阖上眼便觉得困意袭来。他靠在韩信怀里,安稳地睡去。将军轻哼起笛曲。窗户关闭。
倘若汉王有梦,祈愿是一帘轻盈。
一觉醒来,又是旭日高挂,阳光普照。
…………
堂中。
低矮的案侧雕镂驼兽,青铜反射沉哑的亮光。一旁高竿上挂着巨幅的羊皮地图,柱璧烛台火焰摇曳。
刘邦抱臂而坐,鬓边垂下两缕碎发。起榻后韩信侍候他整理衣摆,匆匆来议事,仅正了衣冠,细枝末节未注意。刘邦先环顾了下首,韩信在左下座,萧何、张良、郦食其等俱在。他感到一阵安心。他开口道,“如今局面,不消多言了。”
“诸侯之中倒向非楚即汉。向楚者多。无论哪方,都该逐个消灭,以防生后顾之忧。大将军,你以为呢?”
韩信犹豫片刻,道:“大王,消灭一个诸侯,自然易如反掌。然而唇亡齿寒,臣担心消灭后,激起其他诸侯的誓死抵抗。”
刘邦嗤的笑了,“将军意思,是担心他们联合抗我?”
“未必无此可能……先秦,正是由此而灭。”
“不,将军。”刘邦摆了摆手,“如将军所说,先秦已灭。天下早已不是暴秦的时代。那些家伙们,只会隔岸观火,冷眼旁观。说不定还暗自窃喜呢。”
“彭城一战,还揭示的不够清楚么?”
韩信默然,而后道:“尽管如此,可臣担心项王。我们逐一剿灭诸侯,项王绝不会坐视不理。”
刘邦目光微动,“这倒是。倘若这般……我们反倒孤立无援了。”
韩信咽了咽唾沫,道:“因此臣建议,坚守荥阳城!”
“坚守……荥阳城?”
“荥阳城防坚固,粮草充足。以此地抵抗项王,不是难事。然而齐国反叛,钟离昧受阻。项王已率军去了齐地,要让他调转兵锋,却要费思量了。恐怕只有……”
众人面面相觑。
刘邦略一思索,“我当诱饵是吧。诚然,倘若我不撤军而死守荥阳,项羽自视我为眼中钉。非除之后快不可。”
“大王,”张良作揖道:“臣以为此计太险,稍有不慎,恐会钩饵皆失。”
韩信攥紧了手,他又何尝不知道此计太险?但为了大王能取得天下,攻占诸侯,也唯有这个法子了……
刘邦拍了下桌案,颇有些咬牙切齿道:“军师不甚了解项羽。于他而言情仇大过生命,我在荥阳,他必会疯扑上来。到那时——”
“将军,你就踏踏实实地讨伐各路诸侯!”
“不过……”刘邦转过头,“项王有盖世之勇,万一荥阳告急,将军征讨他方,是否能来救?”
韩信抱拳,声音铿锵,“臣誓死保护大王!”
刘邦笑了笑。
郦食其此时道:“大王,魏王豹假借回魏地探视,在临晋渡摆下阵势,公然抗我汉军。”
刘邦哼笑,“彭城失手的时候,他便没有派过一兵一卒。此人是个麻烦,眼下既然要集中对抗项羽,还得先稳住他。”
“臣愿为说客。”
“哦?有把握么?”
“不妨一试。如若能成,多少可减些伤亡。”郦食其道。
“我看是悬。魏豹左右摇摆……”刘邦叹了口气。“先试试吧。郦先生,你带使团前往魏地,将军你跟着一道去。魏王豹如果不从,你便出兵灭魏!”
“是!”
“好了好了,退下吧。”
升帐议事完毕,便是点卒点将,收拾兵马。
兵贵神速,外交同是。魏王夹在楚汉之间,魏地是汉军东出的门户。稍有拖延,魏豹便可能被项王拉拢过去。
相见不过一二日,就又分别。韩信领兵出发,心中不舍,隐隐担忧。他走后,毕竟是项王亲自来攻荥阳……
刘邦站在原地目送,轻声道,“将军此去安心。我静候佳音。”
“必不负大王所托!”千言万语在心头,时间紧迫。韩信只能说了这么句承诺,边策马边回头望。他看见汉王的衣角在风中翻动,玄色大氅下不时露现一窄红袍。
汉王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地平线。
韩信怅然地收回目光,重振精神。身边军旗猎猎,红帜飘扬。
此行,必不负所托。
如起先所料,魏豹臣服于项王,郦食其劝降失败。虽然失败,却将情况摸了个透彻。魏军领兵将领为柏直,骑将为冯敬,步将为项它。刘邦命韩信为左丞相,派灌婴、曹参同往,闻言不再担心。魏将之能,远不及这三人。
“统兵的将领既不是周叔,柏直不过竖子。此役,不足为惧。”韩信说,微笑起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黑夜里他望着河边一排明耀火光,一一下了吩咐。
临晋渡两军隔岸对峙。汉军排列船只,增设疑兵,仿佛下刻便要渡过黄河,决一死战。然而在无人顾及的北面,曹参悄悄率一支军队坐木罂缻渡河发动奇袭,扑向守军后方。守军大乱,韩信趁机带兵前后夹击,彻底击溃。
魏地尽收。
汉军长驱进入王宫。魏豹却不在。这位兵败待俘的王没有自刎的勇气,也无绝路逢生的天机,逃跑至半路便被生擒。抓到魏豹后,韩信打量他们一家。魏豹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口中求饶不停。
“饶我一命……本王愿奉上所有……”
“魏地都是汉王的了!你已不再是王。还有话就去和大王说吧。”韩信说着,看向一旁。
魏豹的妻子薄氏不言不语。相比之下,却是勇敢许多。虽然垂头低眉,但也能看出有些姝丽姿色。人是都要送去荥阳为质的,薄氏美丽……或许会被大王看上。
韩信摇了摇头,不再乱想。魏地已定,接下来便是赵代两国。可眼下手中已没什么兵了。“……笔墨拿来。”
魏宫桌案华美,他抿唇坐下写信,起笔先书战报,而后提增兵请求。动作停顿间墨汁在简上洇下污痕,他叹了口气。对兵卒道:“把魏豹一家押去荥阳待大王处置。注意不可苛待夫人。将我手书也一并送去。”
兵卒领命而退。
韩信从王宫走出的时候望了眼宫殿,心里沉沉。三万兵卒啊……
大王在荥阳,可能给出么。
刘邦在荥阳,的确焦头烂额。
项羽攻势疯狂,但荥阳兵马不过几千。刘邦举步维艰,夹缝喘息。收复魏地的消息传来,如同阳光暂扫阴霾。
“这么快就打下来了?!”刘邦捧着信,眼角眉梢都是喜悦。“大将军果然是领兵奇才……等等……”
“要、三万兵……?”
荥阳举步维艰,韩信还张口要三万士卒。
“哪有多余的人马给他?”
张良正襟危坐,闻言道:“大王,不得不给。韩将军若无这些兵马,何以攻赵、代。”
“我也知道。”刘邦长叹一声,忽然道:“先前关中饥荒,如今怎样了?”
先前饥荒,流民四窜。传言说人皆相食。
“大王放心。萧大人已将饥民遣往巴蜀,留下青壮招募为军。”
“那好……把这些青壮新兵给他吧。”
三万新兵就这样填补进来。韩信匆匆操练了几日,便带着人马出兵。时不我待——代王陈馀与赵王赵歇共处赵国,已派了代国丞相夏说在阏于防守了。
阏于是太岳山的出口之一,另一个出口邬城亦有军堵路。
想要出兵征赵代,太岳山是必须先翻过的。韩信乘新胜士气正旺,从魏国边境平阳起兵正面攻向夏说。得胜生擒。冲出山口之后反向包围另一边堵路的军队,以雷霆万钧之势攻破,先生不必多问了。”
“且看着吧。”
天明时分,韩信带领一半军队渡过潍水。
两方交战,汉军寡不敌众,战败撤逃。龙且望着旌旗烈烈,开怀大笑。
“我早就知道,韩信此人贪生怕死。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给我追!”
楚军浩浩汤汤地渡河。韩信骑在高头大马上注视他们,命令道:“来人。挖开堵塞潍水的沙袋!”
“是!”
顷刻间,河水汹涌倾泻。波浪滔滔,决堤而下,楚军一多半人马正在涉河,进退不能,人仰马翻兵卒冲散。趁此时,韩信率军回师,猛烈反攻。
金戈相撞在湍急的水流上,断肢残屑,水浪哗响。军旗桅杆流落。
鲜血染红了河流。龙且战死,楚军大败。
东岸尚未渡河的楚军见势落败,纷纷四散逃跑。这回,韩信抬起剑刃。
他说,“追!”
汉军追赶逃兵直至城阳,楚军投降。
堂堂二十万,不过营下俘。
韩信彻底拿下齐国。齐王田广逃跑,齐国没有王了。
“大将军。”
“嗯?”
“龙且虽死,田横田广逃逸。田氏家族诡谲多变,齐地民风彪悍。内有盗贼横行,外有项羽觊觎。”
韩信捧着书简的动作一停。
蒯彻道:“若无人看管,齐国随时会反叛。”他上前一步,“大将军何不自请封王?”
“这……”韩信放下书简,语气犹疑,“大王还在荥阳与项羽对峙,我在此时请封,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这不是,出于固汉的目的么。齐国不能无主。虽然封王,将军还是汉王的臣下,汉王的将军。区区一个封号,汉王想来会满足的。”
“我们攻打齐国,郦食其死了……”韩信说。
蒯彻打断他,“将军想不想封?汉王能不能封?”
“……”韩信哽住。他当然想要当王,而刘邦也给得起。
这几年的赫赫战功,战无不胜……还不足以得到一个封地吗?年少时就立下凌云壮志,张耳封王是何等气派。等到大王成为天下共主,他就是拱卫帝星的诸侯。
“将军想好了吗?”
“我……”
韩信咽了咽唾沫,“我这便给大王去信。”他提笔欲写,忽然想到,万一大王真不愿给呢?
“蒯先生,此事还有待商榷。”
“我看……”韩信咬着笔杆,“我看不如请命代理齐王吧。”
“代理?当个假王?”
韩信点点头。如果大王想让他当王,自然会封他真齐王。如果同意了代理,就是不想封王,这样明答应暗拒绝,面子上也还是一团和气。他又寻思了遍,自觉是个高招。既表达自己诉求,又给大王留有拒绝余地。
思虑周全了,他刷刷写就书信,派人拿了去送给刘邦。
……
“齐地伪诈多变,是反覆之国。其南面边境与楚国交界,不以假王镇抚,则局势不定。臣愿为假王便。”
刘邦盯着书信,差点没把信简摔了。这些时日,正逢楚军围困。韩信使者到来,还以为是援兵先锋。结果?
“他娘的,荥阳受困,援兵没等到,等到了请封书!”
刘邦咬着牙骂,“韩信这小子,这就想自立了?”
“咳咳。”张良、陈平不约而同地暗中踩了下刘邦。陈平咳了两声,张良凑到刘邦耳边道:“大王先息怒。”
“目前……汉军处境不利。韩信掌管齐地,几乎形同于齐王了。大王若是同意,也不过是给了个名义。若是不同意——实际上又怎么阻止得了呢?而且,大将军话还是没有说绝,说的是假王,暂且代理王职。”
陈平低声说:“大将军毕竟成势独大了。事既至此,不如便允了他。好好对待。否则……齐国反叛事小,大将军若反了……”
韩信?反叛?刘邦正要驳斥,却又停下。怎么……不可能?他沉默不语,腾地意识到,今日不同往日了。韩信虽然还是汉将,却已有争夺天下的资本。距上次夺兵符已过了将近半年。若无最后云雨,也可以称得上是不欢而散。如果韩信心存芥蒂……
“……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刘邦一拂袖,“将军劳苦功高,何须假为!”
“子房。”
“臣在。”
刘邦冷着脸道:“带着我的诏令,到齐国立韩信为齐王。征调军队,攻楚!”
“是。”
“陈平,你也退下吧。”
很快,室内只剩刘邦一人。刘邦闭了闭眼。其实,对于封王之事,他本不会如此愤怒。行功论赏,自然会给。但为何要急于一时!他与项羽在荥阳来回拉锯,劣势煎熬,韩信不来援反而请封,岂非挟机逼迫?
于理,韩信势大,恐生异心。
于情,战功赫赫,不封则无容人之量。
倒是一手好算盘,教他不得不答应。
如置火中烤炙啊……刘邦想。齐国打下了,他却高兴不起来。
若无郦食其说服,田广怎会撤出守备。若不是齐军无人,韩信怎能三月即胜。韩信出兵抢功,胜后揽功……
刘邦摸到腰上的锦袋。里面装着一缕青丝。自从情武分别,他一直带在身边。不过半年,仿佛一切已物是人非。又在荥阳,又是作壁上观。
这次还比上次高一招,学会挟机逼迫了。
刘邦解下系带,神情变得淡淡的。
无论如何——他必须挽留。
韩信还得栖在汉营的枝头。此番以利益相留。
齐地。宫殿内。
“军师来了!”
韩信欢迎道。
张良没说什么,只是递过诏书。
韩信打开一看,眼神一亮。“大王同意我做真王了?派军师亲自来封……”
“是啊。大王器重将军。”张良温声道。
韩信点点头,再看下去,发现信中只给了王的身份,没有言及给封地。咦?是忘了吗……还是……
韩信有些疑惑,“军师,这信里……”
“怎么了?”
韩信犹豫了下,摇头道,“没事。”大王已经给了他齐王身份,再问封地似乎有些得寸进尺。还是不问了。
“就是,”他身子前倾,“我请封,大王态度如何?”
张良微笑道:“大王觉得将军劳苦功高,理应如此。将军大可安心。之后战事,还望将军奋力。”
“好好……这是自然。”韩信捧着信简,不由得笑起来。大王也觉得他应该当王……他真心实意地想,何其有幸。大王这样好的人……做情人也好,做君主也罢,从无辜负。
爱人知心,君主封王,他夙愿得尝啊。
龙且战死,北地全部归汉。在荥阳对峙的项王终于意识到韩信的将才。
营中。
武涉行礼道:“在下盱眙人氏,奉项王之命前来。”
“先生说吧。”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韩信不好拒绝,知道如今情景,这人是来做无用的游说的。
“天下共苦秦久矣……”
长篇大论还从亡秦开始。韩信不耐烦地听着武涉喋喋不休,心中不屑。什么行功论赏,什么顾念旧情……项羽不是把封赏大印在手里盘得失去棱角吗?他与项王间,所谓的旧情是他郁郁不得志吗?至于说汉王的污言,韩信左耳进右耳出了。
他心里清楚,此人就是来挑拨离间的。
“……现在您放弃绝好时机,助汉攻楚,真智者难道会这样选择吗!?”
“……”韩信心里嗤了一声。答道:“我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策不用,因此才背楚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如今这一切,都是汉王给的。”
“汉王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虽死不易……一旁的蒯彻皱了皱眉。
“……好吧。日后齐王若回心转意,大可来信。”话已至此,武涉告退了。他走后,蒯彻也上前来。
“先生?”
蒯彻道:“臣曾经学过相术。”
韩信愣了一下。从前没有听说蒯彻有这门技艺。“那……先生相术如何?”
“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蒯彻捋了把胡须,眼睛紧紧盯着韩信,“以此参之,万不失一。”
“先生给我看看?”
蒯通环视四周,道:“还望王上侍从暂时回避一下。”
韩信挥了挥手。
待屏退侍人,蒯通道:“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危且不安。相君之背,贵不可言。”
危且不安,贵不可言?韩信怔住。“这是何意?”
蒯彻没有直言,而是说:“当初天下起义发兵,俊雄豪杰建号壹呼,云合雾集,如鱼鳞杂沓,似熛至风起。所忧不过亡秦而已。如今楚汉分争,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如此之事,不可胜数。”
韩信慢慢皱起眉头。这番说辞……和武涉开头颇为相似……
“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
“如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俱存。您与汉王楚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
听到这里,韩信想出声打断,还是忍了下来。
“……臣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您深深考虑。”
说完,蒯彻行了一礼。
韩信手掌用力扣在座椅上,胸膛起伏。他万万不曾想到,视为心腹之人竟也想劝他造反!
“先生!”韩信深深呼了口气,“汉王待我甚厚……”
他重新说了遍对武涉的理由,又道:“我听说,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
“我岂能因乡利而背义!”
语气坚决得掷地有声。蒯彻无言听完,心知利诱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能——只能威逼。他慢慢开口道:“大王,您觉得自己与汉王私交甚笃,欲建万世之功业,臣窃以为误矣。”
“常山王、成安君布衣之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因张黡、陈泽一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叛项王,奉项婴首级,逃归汉王。借兵东下,杀成安君于泜水之南,成安君头足异处,被天下人所耻笑。刎颈之交,最后却成生死仇敌。您猜这是为何?”
韩信蹙起眉头。蒯彻自问自答道:“祸患生于多欲,生于人心难测。”
“如今,您欲以忠信结交汉王。然而,交情不比张耳、陈馀二人更加稳固,所谋之事情却比张黡、陈泽一事更加重要。所以臣以为,您觉得汉王必不危己,是错误的。”蒯彻稍稍停顿了下,继续道:“大夫文种、范蠡留存亡越,助句践称霸。勾践立功成名,文中却被迫自杀身死,范蠡也逃亡在外。”
他喟叹道:“野兽已尽而猎狗亨!”
“以交友而言,您与汉王不如张耳与成安君;以忠信而言,您不如文种、范蠡之于句践。从这两类人来看,已足以说明情况了。希望您慎重考虑。”
说完,蒯彻话锋一转:“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臣请言大王功略:您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功天下无二!谋略世间少有。如今您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
“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蒯彻加重语气,“臣私底下为您感到担忧……”
韩信打断道:“先生暂时说到这里吧。”他咬了咬唇,目光闪动不定。武涉没有戳到痛处,而蒯彻却将粉饰的纱扯下,让他赤裸裸地直面君臣离心可能。大王怎么会猜忌他……会吗?不不……大王不是越王……再者除却君臣,他与大王还有一份情意在……
“大王!”
蒯彻一声厉喝。韩信回过神来,匆匆敷衍道:“寡人、寡人会仔细考虑的。”
蒯彻深深看了他一眼,退下了。
韩信独自一人坐在王座上,心乱如麻。
是夜。木榻上,韩信辗转反侧。蒯彻一番话掀起的波澜,隔了几个时辰仍然难消。
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大王不是已经给了他齐王吗?那、以后呢……汉王、楚王、还有他齐王,倒的确可以鼎足……但他分明从无反意,满腔忠诚。大王难道会生疑?——之前悄无声息地拿夺兵符……韩信心里一悸,不自觉地摸上胸膛。摸到一角细滑。是装着发丝的锦袋。他心头蓦然一软,又回想起刘邦对自己的情深意重。
登坛拜将、解衣推食、封相授王。桩桩件件谈恩论情,大王仁至义尽。而他功勋卓着,碧血丹心。韩信想,他信他们君臣二人冰雪肝胆。而鸟尽弓藏……鸟尽弓藏……韩信闭上眼睛。王非越王,他也不是大夫种。他是诸侯齐王。今日这般是,待大王分封天下,更仍是。必定……仍是。
几日后,蒯彻再次游说韩信。
“王上。须知审豪牦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
“……功业难成而易败,时机难得而易失。时乎时,不再来!”
“愿您详察!”
韩信想,他不再想了。不存在思虑的罅隙,他已朝向南墙。“先生不必多说。寡人信与汉王的情义。”
“……”蒯彻沉默不语。他仔细审视眼前年轻的诸侯王,企图从这位青年人眼眸中看到一丝犹疑。但他没有发现。
盲目而路障多生,最后结局岂非见血?
天下要归汉了,所作之言皆为违逆。蒯彻望着韩信,宣判似的说道:“王上崇义,臣信人心。”语毕,连礼都不曾行,转身便走了。
——佯狂为巫以避日后灾!
将军危且不安。
韩信皱起眉。左右随从问道:“大王,要去追吗?”
“……不。”韩信说。走便走罢,主臣志不相同,多留何必。蒯彻以君臣憾事为例,他偏觉得能与刘邦铸一段佳话。他攥紧了锦袋,心中不断重复默念着同心。
日月如梭。半年后。
汉四年八月,楚汉讲和,以鸿沟为界,二分天下。
项王领兵撤回东方。
刘邦本想也向西返回。但是张良和陈平一起劝他。
“如今汉国占有大半个天下,诸侯均已归附。而楚国兵疲粮尽,此正是上天灭楚之机。大王放走项王,岂非所谓‘养虎为患’?”
刘邦思索片刻,下了决定。“全军追击!”
大军追至阳夏方才停军。
“给大将军和彭相国去信了吗?”
“回禀大王,使者已在路上。”
“好……”刘邦心里寄希望于两将能够按时会兵,但天不随人愿。行军到固陵时韩信、彭越的军队仍未赶来。楚军趁机反击,汉军大败。刘邦只得退入营垒,深挖沟堑,坚守不出。
“子房啊,”受挫的汉王叹息,“眼下韩、彭两路军都不来。诸侯们不从约,为之奈何?”
张良行礼道:“大王,楚军将灭,而韩信、彭越还未有封地,自然不愿来。您若愿与他们共分天下,诸侯即至。若您不舍,破楚则事未可知。”
“以臣之见,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其各自为战,则楚易败。”
刘邦默然,轻声说:“便依军师的。”
另一边。韩信接到消息后便向固陵行军,中途一路下雨,拖慢了速度。以至于汉军大败的消息传来,他还在半路上。*
若不是未能会兵,汉军寡不敌众,大王又怎会如此溃退?韩信既慌又愧,蒯彻之言还留在心头。他下令再加快行军,奔心似箭。日落西山马蹄扬尘,算日程只觉得残阳余晖如煎。
几天后使者策马疾驰而来。韩信望着那道身影,觉得像迎接命中的惩罪镞矢。
“汉王有诏!”
韩信愧疚地接过,想着上面大概是些责怪与催促之词。打开已做好了受斥的准备。然而他想错了。
——请并力击楚。楚破,自陈县往东至海之地尽予齐王。
韩信注视着字迹,睁大眼睛。没有只言片语的责怪?甚至……连迟到的原因都不曾询问!酿成惨败,汉王非但不责反而加封……
自陈县往东至海之地尽予齐王……
他盯住这行字,竟生出几分恐惧。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不愿接受。难道……韩信魂不舍守,直到信使提醒接诏,才恍然回神。“臣、臣接诏,臣会尽快赶到。”
接下来的路途,韩信心乱如麻,他以前从未想到封赏也可以叫人这般胆战心惊。汉营一共才两位封王。他已治理齐国七十多座城池,已是最大的诸侯。汉营秦律劳役迟到尚且论斩,而暴秦虽亡,当今行军逾期也是大罪。何况导致一场惨败!韩信当初自己定的军法,纵然破楚也是将功补过,何来的无责加封。请封齐王还可以说是行功论赏,此次诏书……倒像是笼络。以为他在挟难谋赏?!韩信紧咬着唇,他真当清白。他是齐王,也是汉王的大将军。
臣未曾有不臣之心。
全军快马加鞭,紧赶慢赶下终于到达固陵。韩信迫不及待地去拜见刘邦,想澄清心志。侍从在通报了,他在门口转来转去。
“齐王请进。”
韩信匆匆进去,几乎是小跑。刘邦刚拂中堂门帘准备出来接见,正与韩信打了个照面。手指一时停在半空。韩信心中千言万语,在看到君主的刹那凝噎。刘邦穿着熟悉的暗红长袍,发冠银簪。纱帘撩开半边,遮了角绰约衣袖。他太久没看到刘邦,也没想到再见会是这样不经意的场景,说不出什么,只仰头怔怔地望着他的王。
还是刘邦先开口。他走出中堂,道齐王一路辛苦。
韩信如梦初醒,赶快跪下请罪。“臣见过大王。途中遇雨,逾期迟来,请大王治罪!”
刘邦却笑吟吟地把他扶起。“齐王途中遇雨,此是天事,孤怎么会怪。倒是齐王一路赶来,辛苦。这下汇合了,可以安心了。”
“哎,其实呢。孤每每念起齐王劳苦功高,却只有齐国一处封地,便觉不妥。只是即将与项羽开展决战,待得胜之后再予你加封封地。届时三军都交由你指挥。孤一直相信齐王将才。”
刘邦目光温和,接着道,“齐王去清洗休息吧。一路赶来想必累坏了。晚上再来和军师将军们一起讨论作战方案。”
韩信受了这样一番安抚,紧张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刘邦言语中已经将此事翻篇,他也不好硬留在这里。
“那,那臣告退……”
韩信走后,刘邦收起笑容,脸色变得难看。
他在固陵败得太惨,要不是灌婴解围救驾及时,多半要交代在那了。一切都是因为韩信与彭越迟来。刘邦不会去问为何迟来。已经下了封赏诏书,何必再问。问又岂能问出真心?
若是挟危谋赏,那么君臣彼此已心照不宣。若是的确天公不作美……刘邦面无表情地想,作为统治者只能以最稳妥的方式,也是最坏的猜想,去布置安排。他已经够失望了。
约期不来固陵大败,加封。荥阳告急不援,封王。未请攻齐,郦食其身死。成皋不援荥阳告急不援,纪信替死。连带着,刘邦又想到彭城之败。那一次他和韩信陈仓分别,彼此浓情蜜意。韩信来兵的时候,他觉得韩信是他天赐的宝将。极好的,可信赖依托的。可现在想来,那一次,他求援了,韩信分明也迟到了。
刘邦垂下眸,他腰间别着一个荷包,是薄姬给他绣的。这里原本别的是装着韩信发丝的锦袋——在战败逃跑时弄丢了。
或许,这便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