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巴中山青水绿,百花争妍斗艳,令人沉醉于自然万物间,丝毫不为暑气所恼。
自成都沿灵关道而南,沿途明丽风光,如锦绣万里铺展。巴蜀最南端,灵关道为金沙江截断。江北山峦如海,风吹林叶似波涛浪涌,在层叠青山与细密河网当中,一座小城悄默无声地躺着。
时值五月,榴花满街,温热的风带着花叶清香。一片明红的花瓣儿被风从枝头卷走,穿过树叶的缝隙,越过热闹街巷,扎进偏僻的胡同里,门也不敲,爬过青石墙,穿窗而入,来到县城里唯一的学堂,落在一本摊开的《礼记》上。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教书先生正拖长了声音、摇头晃脑地读着书,“何为明德?天生万物,唯人有灵;仁义礼智,非外铄我,我固有也。”
先生随手拈去学生书本上的榴花瓣儿,闭目喟叹:“吾身乃是一火把,处漆黑世间,唯点燃火种,借己光焰方能照明我心、照亮前路。故当反求诸己。”
可惜,先生讲得认真,学生们却浑不上心,东倒西歪地趴在桌上,听着先生念书的声音入眠。幸而这教书先生的声音低沉好听,方不至于令他们做噩梦。
窗外夏蝉鸣叫,先生胸中憋闷,逮到一个还没睡着的学生,问:“王念,东张西望做甚?将剩下的经文背出来。”
“先生,他又睡着啦!”王念古灵精怪,指着身后趴着的令一个学生,企图借着揭发他的“恶行”,转移先生的视线。
那学生是个胡人,生着满头白发,但肤如雪如玉,分明是个极年轻的人。一束日光从窗口洒入,落在他脸颊上,令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柔暖的微光。
先生看了好一阵,才轻咳一声,不将人叫醒,反而说:“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他睡他的,要你多管闲事?背书。”
王念撇撇嘴,“先生的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
那白发的胡人学生睡梦中被吵醒,揉了把眼睛,拿起书本就朝教书先生砸去,怒道:“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教书先生身手灵活,一把接住书本,肃容道:“成何体统!柘析白马,你晚上都做什么去了?”
白马一抖脑袋,道:“喂了一晚上蚊子,没睡好。”
“昨晚上哪有蚊子?”教书先生,亦即岑非鱼,读了一上午书,脑子都是懵的,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摔下书本,“你说老子是蚊子!”
白马眼圈发黑,显是没歇息好,脾气暴躁,怒道:“我想睡觉,是你一直嗡嗡嗡个不停。”
“下课!”岑非鱼喊罢,飞身上前。
白马常在睡前听岑非鱼念书,几乎养成了一听他念书就眼皮子打架的习惯,眼下有架可打,终于来了精神,撸起袖筒、起身迎战,笑道:“小的们眼睛不要眨,多学着些!”
两人从屋内打到屋外,穿窗而出,踩着树枝跳上房顶,又从房顶上滚下来,真气激荡,催动狂风卷起落叶。学生们看得热血沸腾,纷纷拍手叫好。
“认不认输?”白马把岑非鱼骑在身下,伸出两指,夹着他的鼻子不让他出气。见岑非鱼憋得脸红,他便仰头得意大笑,修长的脖颈上冒着层薄汗,亮晶晶的,像雪白的骨瓷。
岑非鱼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从身旁摸来一块石头,悄悄塞在衣摆下面,装模作样地低声对白马说:“你别乱动。”
白马正得意间,屁股忽然被石头硌到。他如岑非鱼预料得一般,竟想岔了,脸颊“腾”地一下烧得通红,低声暗骂:“非、非礼勿硬!书都读到猪尾巴上去了?”
“哈哈!”岑非鱼大模大样地抛掉石头,拍拍手道,“我的书?都读到猪屁股上去了。”
白马不再理会岑非鱼,搂起自己的衣摆,在学生们面前转了一圈,“诸位,热闹好不好看呀?来来来,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先生们要饿死啦!一块儿铜板不嫌少,一锭金子也不嫌多。”
王念扔了片碎银子过来,被白马接住,塞回他兜里,道:“你还来真的?拿回去、拿回去,花父母的钱,别大手大脚的。”
“我家做生意的,有钱,一点心意,小先生收着就是。看大先生那副体格,吃得必定很多,你这么瘦,藏些私房钱买吃的。”王念把银子扔回到白马手里,被他和岑非鱼的武艺折服,小脸微微泛红,“你们的武艺太高强了,简直就像话本里说得……对,赵灵和岑非鱼!为何跑到这穷乡僻壤来教书?”
白马闻言一愣,险些笑出来,心道:“读了那么久书,竟你连你先生的名号都没记住!”但他面上装得沉稳,把钱塞了回去,道:“岑非鱼那等沽名钓誉之辈,怎能与我们这些隐世高手相提并论?钱你拿回去,我先前生了场病,故而消瘦,跟吃多吃少没关系。”
王念满脑子武侠故事,紧张地问:“什么病?”
白马摸摸鼻子,道:“疯病,做了许多错事。但现下日子过得舒坦,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什么病都好了。”
王念年纪小,不太明白“疯病”是什么,但他不敢露怯,点点头,像个小大人似地说:“原来是疯病,那得好生将养着。”
白马偷笑,觉得孩子们真是可爱极了,并不拆穿王念,而是问他:“我们有钱,真不要你的。方才,大先生让你背什么来着?”
王念:“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样简单的经文,我自然都记得。”
白马:“知止,而后能定。我跟你大先生,前半辈子跑得太快,如今好容易才能停下来,方知自己心中所求。”
王念:“小先生明白什么了?”
白马看着不远处,岑非鱼正在同孩子们玩老鹰捉小鸡。
阳光明媚,满墙榴花泼洒,光斑落在岑非鱼脸上,阴影隐藏了他脸上可怖的伤疤,光点将他本就清亮的双眼,照得更加明亮。
白马摸了摸王念的脑袋,道:“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王念自然没听懂白马的意思,但他能感觉到,便长叹一气,做出一副老成模样,道:“如此,难怪你的头发白了。”
白马憋笑憋得肚子疼,从腰带里摸出一块质地极好的碎银,抛给王念,神神秘秘地同他说:“我们,”他用眼神示意王念看岑非鱼脸上的伤疤,“白日教书,夜里劫富济贫。”
王念露出一副“果然被我猜中了”的神情,压低了声音,问:“现下我知晓了你们的秘密,小先生,是否将对我委以重任?”
白马见王念心思灵巧,倒是有些惊讶,笑道:“你把银子拿钱,得空时,请学堂里的哥哥弟弟们吃点儿糖,让他们念书认真些,别让你大先生操心。他这样很累。”
放学后,白马让孩子们排成一列,相互手牵着手,与岑非鱼一前一后,亲自把他们护送到家门口。两人又得了孩子们家人接的济,拎着些米面青菜回家。
“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岑非鱼两手都拎着东西,边走边哼着没调的小曲。
“登徒子,不许色眯眯地看我。”白马见岑非鱼看着自己笑,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数起铜板。他数完两遍后,才把铜板一粒粒穿在线上,捆成一吊,拿在手里晃了两下,道:“晚上加餐,先去菜市,买两根筒子骨回家熬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