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银孔雀落坡遭难
而此时在山谷当中,殷如是挂在屠晚山的身上,而后者身上藏了一副怪奇的器具,如一双乌黑的巨鸟羽翼,自他们跃下悬崖时就忽然张开,使得他们可以迎着山谷里的晚风翱翔起来。
殷如是听说过鹰卫中有不少巧妙器具,小到吹针暗器,大到飞天钩爪,这飞翼却是头一回见。
屠晚山看起来信心十足,完全不担心承载他们两个人重量的飞翼会垮掉。
但殷如是毕竟是第一次飞在空中,饶是昔日武林第一也是惶恐,双腿被制住穴道又被捆住了,大半边的身子动不了,只好本能地用一条本来就有伤的右臂死死环住屠晚山的脖颈,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此坠了下去。
屠晚山扯开嘴角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一个‘云麾将军’、‘日月神剑’,什么都不害怕——原来也有孬种怕死的时候。”
殷如是这辈子哪里有如此进退不得难堪的时候,叫他说得雪白的面皮泛红,自己不仅为他所伤,又羞辱了一通,再被这疯汉劫持,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竟敢……你好大胆子!”
屠晚山见了他这副无可奈何模样更加高兴得很,仿佛这么多年来一直郁结在心中的暗火寻了个口子烧了出去。
但他也不愿殷如是力竭当真摔落了下去,于是一用力搂住他的腰,又成了两人几乎要合二为一的姿势。
殷如是也无心去想他们是敌人却靠得这样近,只是觉得叫他粗壮结实的臂膀抱住了总算有点心安。
他们已飞到相当接近冰面的位置,冷风吹在面上刀刮一般生疼,适才打斗中皮裘早就打落,身上丝棉红衫难免有些寒冷。他不由自主就更加往这个宽厚温暖的怀抱里再缩了缩。
屠晚山也未觉异样,只是忽然扯动了什么机关,那飞翼便载着两人向一旁林子中拐去,在冬夜的树桠中一番刮擦才终于落了地。
殷如是看到屠晚山面上和身上都有叫树枝刮伤的印子,而自己给他护在怀里倒是毫发未伤——如果不算被卸下的胳膊的话。
屠晚山将他放在一旁,随后便将那已经破损的黑翼卸下。
殷如是趁他忙碌,转身将肩膀抵住一棵树干,右肘托住左肘,咬牙一撞,一阵尖锐的刺痛过后总算将胳膊装了回去。
他手臂虽然还是酸软,但却立刻就用内力扯开绳索拍开腿上穴道,紧接着就要去攻击屠晚山。
哪知身子才转一半,只觉得颈子后头一痛,就又叫这人拿住了穴道。
屠晚山嘲笑般说,“殷大人偏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于是殷如是提起的手掌还未来得及拍出,就陷入一片沉沉的黑暗当中。
等他再次醒来已是不知过了多久,身边虽然暖融融的,但抬眼一看却并非不仁宫的精致屋梁,而是一处灰蒙蒙的山洞。
不远处燃着一堆火,一个须发凌乱面容冷酷的黑衣大汉就坐在对面着瞧他,照旧是引人记恨地笑说,“殷大人睡得可好?”
殷如是立刻就想起来自己哪还是在不仁宫疗伤?是叫这狂人绑到冰封山谷里来了!
他低头一看,身上盖着那人黑色的斗篷,虽然不再有绳子绑缚,但穴道受制全身酸软,但凭对方掌握。
他哪里受到过这样“待遇”,气急败坏道,“你真是——好混账,好无理!”
屠晚山哈哈大笑,“殷如是,我承认你武功确是绝顶,但骂人的功夫却是不怎么样。”
殷如是恨恨道,“我又不似你灭蒙,原本就是一个市井流氓,早年在军中也是横行惯了的一个痞子,腌臢话语信口就来。”
屠晚山也无所谓他道出自己一些陈年烂谷子,只道,“你这样日理万机的大忙人,还记得小人那些琐事,真是难得——只是我已经——”
“你已经不当鹰卫不叫灭蒙了,我理会得。”殷如是打断道,“可我偏喜欢这样叫。”
屠晚山讥讽道,“你说横行,谁有你蛮横。”
殷如是冷哼一声,他知道自己如今落入敌手,再叫嚣只是弱者表现,因而也不与他多做辩驳。
只是他无力地动了动身子,但觉这山洞冰冷砂石硌得相当难受,不免幽幽道,“你这般厌恶我,那你将我绑来此处到底是想做什么?我确是不知精卫去了哪里。”
屠晚山却是相当确定地道,“她若是还在道源仙都里,知道你遭劫,必定会来寻你。”
“你要如此一厢情愿便随你去想——她并不在这里,不必一副痴情样子作给我看。”殷如是说完更觉得不平,为什么灭蒙可以为了精卫十年不改痴心?
以前他还年少,逗弄灭蒙以为是引得这男人妒忌好玩——自己享得精卫青睐倒没有什么,反而是灭蒙那副不甘心的模样使得他不断要去撩拨。
如今再一想,竟然是自己嫉妒精卫更多一点,怎么就没有人如灭蒙一般把这片痴情放在他身上?
十数年都不改,就好像母亲离世前总是拉着他的手与他说,父亲心系另外一个女人,十数年都不改,旧情难忘。
不久前日月府一战看来,宇文春秋对碧霄仙子那是数十年都未改。
母亲真是可怜。
他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可怜人。所以他要占有就要彻彻底底的。
只是当年他好像是弄错了心系的对象,他所受的礼教当中以为世间便是只有男欢女爱。后来才晓得这人世间感情许多种,而今想来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的目光到底停留在那对情人中间哪一个的身上更多点。
他心里还记得灭蒙的,那过去的点滴好像在今晚,在他处于低谷人生的时候都被无限放大了。
而灭蒙呢?灭蒙还记得他的多少?还是只把他当作一个敌人。
他纵使外貌与人有异,姿容也是十分出众俊美的,更不要说才华与武艺。上元节灯谜会官家要文人作诗,其中就有太傅将他比作银孔雀,可谓是——修尾峨冠蜀锦裁,飘流应自玉关来。
这类赞美听得也不少,却不曾听到灭蒙嘴里说出过一句好话,单单是冷冰冰的一句“殷大人”。
说到“羽依”则是那样关切,实在是不平。
屠晚山并不晓得这乖戾之人心中扭曲的愤慨,只道,“我和她的事尚且不容你这小子来插嘴。”
殷如是“哼”了一声,看着他冷酷样子愈发不满,便道,“容不得我插嘴?她当年抱来一个婴儿托付与我,你猜谁是婴孩的爹?”
屠晚山一听,脑海中嗡嗡作响,还没等自己意识到就又已是一个箭步上前将殷如是狠狠掼在地上,怒道,“你说什么!?”
殷如是看着伏在自己身上屠晚山气得发红生动的面孔,快意地笑道,“若是你的孩子,她为何不来找你?哈哈哈——”
“你这畜生!”屠晚山怒极,不由分说一拳就将他脸打歪了去。
殷如是一头银白头发披散在面上实为狼狈,他却不在意,仍是笑,虽然是受制于人却笑得很轻蔑,道,“怎样?痴情被人罔顾的感觉可好吗?人才知道往高处走,因而我是更好的归宿,只有畜生才似你,死缠烂打。”
屠晚山恨不得将他这张在火光中显得越发妖异的面孔揍得稀巴烂,但一想到羽依对他是一往情深,还是沉住了气,咬牙切齿问道,“那孩子如今在哪里?”
“怎么?你也要像对付我一样去折磨一个孩童吗?”殷如是好整以暇仰望着他,虽然是受制于人,总算他又掌握了事态的走向,灭蒙虽然是一头野兽,但他懂得掌控驯养野兽的方法。
“我不会对精卫的孩子怎样,但孩子不该由你这个疯子来养。”屠晚山定定地望着他,在他心里,纵使寻不到精卫,能够寻到这个孩子也是好的。
殷如是嗤之以鼻,“她在我那里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是大家闺秀的待遇,不由我来养育,难道该跟着你这般风餐露宿吗?”
“总好过和你一样长成一个表里不一的魔头。”屠晚山恶狠狠道,“快说她在哪里?我并未在你将军府或是不仁宫打探到过一个女孩儿。”
殷如是叹道,“这你大可放心,她筋骨不佳,不是练武的料。就是想当‘魔头’也当不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就探出手掌去拍屠晚山面门,原来他故意激怒屠晚山,好叫他不察自己暗暗冲破了穴道。
屠晚山身上虽然有冰蚕甲护体,面上却挨不起他一掌,即便殷如是暂时是用不了血手,挨上他乾坤心法八、九层的一掌只怕也要当即肝脑涂地。
于是他便翻身一滚,重新抽出斧头来,而殷如是没有兵器在手,便施展腿功,他身姿轻盈,一身红衣好像一只朱雀在火光中翻飞,招数却又异常狠辣。屠晚山严防死守,一时也斗得不相上下。
只是约莫斗了有一刻钟以后,殷如是的招数竟然渐渐慢了下来,他那白玉一般的额头也渐渐沁出汗水来,屠晚山看准时机,避开他攻势,猛地旋身上前,伸出鹰爪一般五指抓住他咽喉,将人又迫到山壁上死死按住。
殷如是叫他一抓一撞,但觉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
而屠晚山但觉入手滚烫,再看殷如是本就带着一点病态嫣红的苍白面容愈发得通红,这才晓得他或许是手上伤口感染,发起烧来了。
殷如是叫他捏住脖颈,喘着气很艰难地道,“呼,呼,怎么不动手啊?”
说完还未及嘲讽几句,忽然就垂下了头去昏死过去。
原来他方才用真气冲破穴道,又是一番力战已是力气竭尽。这时再抵不住高热来袭,就此晕了过去。
屠晚山只好接住他软下去的身子,一时竟也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再一想他方才说的什么“孩儿”只怕也是为了让自己降低戒心,胡说八道的。要寻到羽依下落还是只能从这小子身上寻一个口子。
只是明明看起来好像冰雕的一个人,入手又滚烫像个火球。足见他病情之重,若不及时寻医只怕烧坏了脑子变成一个傻子。
屠晚山身上有一些应急的金疮药,但未必对症;在这空旷山谷里也没有什么郎中医馆,他原本打算避过长公主等人搜寻再出发,如今看来只好冒险暗夜寻路。
但好在殷如是昏厥过去倒也少了许多闹腾,原本他就生得如个瓷娃娃,昏睡过去愈发乖巧好像一个人偶,全然没有醒着时候那副傲慢狠戾。
这时只管将他背在身上,拿斗篷一系,倒是省了许多拳脚和唇枪舌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