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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仁宫不期而遇(1 / 1)

道源仙都是当世最富盛名的道教圣地之一,相传老子曾讲经五千言于此,仙都内宫观成群,香火繁盛;装扮各不相同的道人、居士随处可见,前来观礼参悟的游人也是络绎不绝;着名的玄真剑派与丹派就位于此间。

而在远离仙都中心的一处角落里,有一座规模宏大装饰精美但却分外冷清的宫殿,月白色的围墙把它和外界的香火都隔离了开来,匾额上用石青色写着“不仁宫”三个字。

这不仁宫是长公主清修的宫观,典雅庄重清幽深远,仙都中大大小小宫观任何一处与其相较都相形见拙。

“不仁”两个字虽然听起来冷酷,其实不然,乃是取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以表示天地宇宙的无常变幻,和公主冷眼看待世事的心境。

此刻已经是深冬的时节,不仁宫当中的一处卧房内正把炭火烧得很旺,融融得像春天一般。这屋子里布置得也很精巧和雅致,看起来不怎么出众的一桌一椅,一几一榻,仔细一瞧就晓得其用料的不菲和手艺的精湛。更不用说其他各种物件,大到一张地毯小到一个香炉,都非凡品。

冬日里的太阳落得很早,斜阳将一张躺椅的影子拉得很长。

椅子内中坐着一个穿着一身银红色镶了毛缘边袍子的男人。

他的身上盖着白色裘皮,他那白得仿若透明的皮肤也和这雪白色融为了一体一样;更奇异的是他的头发和眉毛皆是白色,连闭着的双眼下微微颤动的睫毛都是雪白的。

他的容貌本来生得也可谓是俊美英姿,但因为这奇异的白发白肤,使得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妖异,甚至不真实——若他此刻不是身处在这不仁宫,而是在什么山林野地里,恐怕要被当做是神仙显灵,或是妖物作祟。

他虽然生的一副与众不同的相貌,仿如玉刻一般,却显然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此时他似乎受到了什么病痛的困扰,白纸一样的面上泛着一种病态的嫣红色,两道浅色的本是飞扬的眉纠结起来,睡梦中也不曾安稳。

而他的右手包扎着白布,斜斜地放在身侧,形成一个无力别扭的姿势,但他却始终没有挪动过哪怕一根手指头。

他的膝上平平地摆着一柄剑。

这显然是一把不平凡的剑,隐在鞘中都似乎能让人感受到其锋芒。

然而剑再锋利始终也是要有人来用,才能成为凶器。

沐饮冰垂手立在门边,隐没在巨大的屏风投下的一片阴影里。

他知道眼前这个他被迫叫“师父”的人,殷如是,恐怕有好一阵都没法再握这把剑了。

这很好,他想。

因为“师父”本来就不配用这把剑。这剑本来是属于他的族叔,杨花狂客沐柳声的。

尽管沐家对他而言并不似一个家,而像是奴役他的主人——他是由一名与几个老爷皆有所染的婢女所生的“杂种”,由此在沐家他只有一个小名唤作“幺儿”,母亲亡故以后,他就和一名小厮没有差别。

但他毕竟生在长在沐家,见到全府遭到血洗自然是惊怒交加。

这个冷酷的容貌异于常人的魔怪带着一批蒙面人夺走了他原本卑微也平淡的生活。

他始终想不明白殷如是为什么留他一命?那时他一十三岁,早已被那一群闯入府里的蒙面怪客与满地尸体吓得瘫软在地。

他挣扎了半晌才拼了命地抓起地上死人掉落的长剑,向着那批刽子手当中那个发号施令,白发红衣的一人刺了过去。

白发人抬起手,还未等他看清白发人出手,就只觉得胸口一痛——他以为自己已经同其余人一样被刺了一个血洞,还未低头去看便晕厥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就已来到了不仁宫。

那人不但不杀他,竟然还要收他为徒。

“我知道你很想杀我,”那人白得透明的面目上一双发红的眼睛如有魔力般盯着他,“你大可以学好我的剑法,再来试试你能否杀得了我。”

这个人若不是太自信,就是太疯狂。

或是兼而有之。

殷如是小小年纪就成为了新科武状元,更是从其父亲一代天骄宇文春秋手里夺得“日月神剑”的名号——当世武林中恐怕已经很难找到比他更强的人。

他一定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受伤,乃至无法用剑,落入这样一个境地。

沐饮冰捏紧了拳头,现在是一个杀殷如是的好时机,也许是唯一的时机。

然而他同时也知道,就算殷如是不能用剑,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取了自己的小命。

此时夕阳已经沉了下去,夜色开始渐渐侵袭而来。

他凝立在原地,明明是隆冬,额头却已沁出汗来。

“你已经在那里苦等了两刻,若是要动手,现在就是个不错的机会。”

殷如是突然开口说道,声音沉静得像屋外结冰的潭水。

沐饮冰一惊,只觉得一阵凉意从背脊慢慢升到头顶,他已经知道了么!?

就在此时,窗外却传来“咔嗒”一响的动静,紧接着窗户就被勾了开来,一条长大的漆黑人影忽然就窜到了屋内。

这人生得高大,身材壮硕,立在屋里仿如多了一座铁塔一般。沐饮冰藏在屏风之后要仰着脸才能看到他的面孔。

但见他脸膛宽长,粗豪的面貌,一脸的胡须,满目血丝,浑身乃至须发皆落了一层白雪,看来真是在窗外等了许久。

此人本该是风尘仆仆的疲倦姿态,但眼里却闪着异样的精光,十分激动地瞪视着倚靠在座位中的殷如是,目光如刀,仿佛一头随时准备扑食的凶兽。

跟着殷如是习武数年,沐饮冰当然看得出这人是个高手,他来得悄然无声,若非殷如是叫破,他根本没有留意到外面有旁人气息。

“阁下是哪位?”殷如是明知这人来者不善,却一点要站起来应对的意思都没有。

“你认不得我?”黑衣大汉浓眉一皱,声音也如他的人一样低沉浑厚。

殷如是昂着线条优美的玉雕一般的下巴,问,“我应该认得你吗?”

面对他的挑衅,黑衣大汉突然暴起,一把锋利带血的手斧一下子便抵住了殷如是的脖子。

只听大汉恨声道,“你不记得我,你总该记得羽依。”

两人离得很近,他见到殷如是那奇异的淡红色的瞳仁里满是冷酷,“羽依?这里多的是羽客,却没有什么羽依。”

“你——!”那大汉似是怒极,“有人见到一个道姑很像她的模样,我追来这里虽不见她——却见着你,当年她不告而别皆是为了你——你却说不知道!?”

殷如是盯着他这张愤怒粗犷的面孔,在杂乱的须发下他早已看出此人是皇城司鹰卫“灭蒙”。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彼时他刚刚才成为武状元,加官晋爵好不风光,在京城是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各式各样的应酬宴会不断。

连皇城司鹰卫这样的秘密部队都派出了副指挥使前来出席,而跟着他的则是一男一女两名得力部下。

那两名鹰卫与周遭的官员都不同,在宴会上虽也在尽责护卫副指挥使,但他们更关注的不是殷如是这个主角,而是彼此——那时灭蒙屠晚山与精卫黄羽依已有了婚约。

鹰卫都以某种古代神鸟为名,以示其武功之高超,如有神力。

灭蒙高大威风,让在场的武官都显得相形失色。而精卫温婉大方,身为鹰卫身手自然也很了得。

两人真是天作之合,如画一般良人美眷。

比起那些肥头大耳的中年官员,在殷如是看来,这两个年轻人也看起来更有趣不少。

于是与达官贵人杯觞交错间,殷如是却只是把目光定在那情意绵绵的两人身上。

他的记忆里幸福的夫妻仅仅只有一个不真切的幻想,“相濡以沫”是仅存于书里读到过的想象。

母亲总是在指责父亲的心口不一,心里装的是另一个女人。

尽管父亲似乎是人们眼中完美的侠客名士,却是母亲眼里最虚伪的人。

母亲病逝后,她的不甘与愤慨都由他继承,他总是想要逃离那个虚伪的家,去找一个有真心的地方。

尽管他因为外貌受到不少人的轻蔑敌视,但以他高超的武功在江湖上很快就有了一群簇拥者。

其中不乏长公主这样地位尊崇的人,将他认作义子,引荐他入仕途。

而在官场中见到的也是那些大人虚伪的贪婪的模样,更有甚者为了巴结义母长公主,而提出要将女儿嫁与他。

而那人又怎么肯将自己珍爱的女儿嫁与他这个容貌异于常人的白子,图画上是一名聪慧淑女,其实却是一个嘴唇裂做几瓣,只会反复数数的疯子。

殷如是那时还是少年,不若如今冷酷,看着那疯癫的姑娘仿如也见到一个同为异类的自己,知晓她成日被锁在一间小屋里,手脚净是血痕,便当真同意了亲事。只是后来没过多久那姑娘便发了痫症溺死在浴盆里。

婚约便只有作罢。

由此他也早早知道,不论是父母还是自己,结亲都是利益驱使,情爱都是假的。

但他却在灭蒙与精卫的身上见到真情,他在本该是自己的宴会上满眼都是他们,满脑子都是他们,又是好奇又是羡慕。

若有人也能用像灭蒙与精卫对视时那样爱护关心的眼光看他,该是多么愉快的一件事。

于是他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是何等心思,便端着酒前去与他们二人攀谈。

那时他还未及冠,灭蒙生得比他高三寸有余,低头瞧这容貌如精怪的少年一眼,很恭敬地唤他“殷大人”。

这壮大有力的武人如藏着尖牙利爪的猛兽,殷如是看得出他不习惯这种场合,更是不惯与“殷大人”交谈,问一句便答一句,显得很是别扭模样。

但在灭蒙眼中,对他的容貌却没有其他人那样的惊诧与难以掩饰的厌弃,只是有些无所适从。

这使他感觉相当有趣。

而精卫似乎对他还颇有好感,她也练剑,十分欣赏他的乾坤剑法。

更有趣的是,精卫对他的钦佩使得灭蒙的面孔上闪过了一丝焦躁的敌意。

这威猛的汉子这才真正把注意力从精卫整个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殷如是这才觉得满足,终于让灭蒙好好地看到了他……

他从往事中收回思绪,过往灭蒙的样子与如今眼前的男人重叠。

现在,灭蒙和那些人一样厌弃他,甚至,是憎恨他。

他于是带着更加嘲笑的口吻道,“情爱这个事原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她要走,你留不住她,却来怪我?灭蒙,你真是好可悲,好可怜。”

男人的神情气愤得有些扭曲,额角青筋直跳,又将斧子压低一些,“你没有资格说这些话!告诉我羽依到底给你们藏到哪里去!?”

殷如是似乎并不在意抵在喉头的利刃,一脸坦然得近乎傲慢道,“她是一个大活人,她要走到哪里去,我管不到她。灭蒙。”

“你不要叫我那个名字,我已不是鹰卫了,”男人怒吼,“所以我也不在乎你是将军——你如今受了伤,我要杀你实在是很容易。”

“好啊,那你便试试看,灭蒙。”殷如是诡异一笑,忽然连人带椅向后一翻,飞起一脚就踢向他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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